從破曉到黃昏,一日過一日,侯歇還是沒有想出一個完美的辦法。


    要如何在不傷害顏詠青的情況下對她吐實。


    讓她知道侯歇就是關楠星,她會有什麽反應?震驚、失措、痛苦、悲傷,以致避不見麵,她不會輕易原諒他的,那麽……


    隱瞞她吧。


    唉,不管是後來的侯歇還是之前的關楠星,他的個性都是需要有人在背後用力推他一把,否則他會猶豫不決,心陷入兩難。


    從國小到高中,顏詠青都是學校的資優生。除了學科優異之外,她很小就表現出在美術上的才華。國中華業,她憑著優異的成績進入高中,在高二那年已順利甄試上國立大學工藝設計係。


    然後,她和他相遇了。


    資優生的顏詠青陷入狂戀,卻引發嚴厲父親強烈反對,素來唯唯諾諾的母親站在父親那邊,完全不願支持她。家人的不同意反而激起顏詠青更加叛逆,暑假期間不斷夜歸的她被懲罰禁足,於是她決定逃家,不顧一切要和關楠星私奔。


    熱戀的他們無法承受那種相思的煎熬,無法一天不見到對方。


    剛開始,關楠星認為自己有能力照顧顏詠青;在紐約的大學課程隻剩最後一年即可畢業,家境優渥的他畢業後很容易找到穩定的工作,他甚至計劃來資助顏詠青搬到紐約念大學。


    在顏詠青滿二十歲的夏天,關楠星義無反顧帶著她到法院公證結婚。他承諾給她一個幸福的家庭,有別於她原來的那個父親外遇、母親沉默,隻能維持表麵和諧的虛假家庭。


    但現實的殘酷直撲而來。首先是顏詠青父親指控關楠星的父母,沒有教好兒子誘拐了他的女兒;關楠星的父母覺得顏麵掛不住,要求關楠星立即返美,否則切斷對他的經濟資助。


    關家在移民美國之前,曾和顏家有所往來,後因雙方父親有投資財務上的糾紛漸漸沒有往來。爆發顏詠青逃家的事件,在關家父母的眼裏,認為是自己兒子一時糊塗,無法明白也不認為他們兩人對愛情會有多執著。


    婚後,他們兩人選擇在台北市租套房居住。第一個月,他們生活幸福,宛如置身美好的天堂。過程小有波折,不外乎是遭受雙方父母的騷擾。過了九月開學日,關楠星沒有如期返回美國,他的所有金錢帳戶被父親凍結,經濟壓力接踵而來;高三新學期也開始了,顏詠青也沒有回學校注冊。


    為了解決經濟壓力,關楠星到加油站打工,顏詠青則去超商工作。


    除了擁有繪畫長才,關楠星一點生存的技能都沒有,藝術大學美術係肄業的他能做什麽?他可以到加油站打工暫且讓兩人得以糊口,然而這並非長久之計。關楠星一心想成為藝術家,顏詠青還有時尚設計師的美夢,現在她卻連高中都沒畢業,難道要讓她在超商打工一輩子嗎?


    每天,顏詠青的母親都會加油站,跪在地上求關楠星讓顏詠青回家,求他要成熟麵對社會的現實。


    最後,關楠星屈服了。


    他以為隻是暫時向現實屈服,回美國把僅剩一年的學分修完,然後等工作穩定再接顏詠青到美國。但他心腸太軟,怕當麵告訴顏詠青要回美國會使她傷心,加上又太天真,相信她母親會替他解釋,說服她先回高中注冊上課。


    關楠星回到紐約繼續未完的學業,顏詠青的母親央求他暫時不要和顏詠青聯絡,以免她不顧一切放棄學業衝到美國找他。迫於現實的無奈,關楠星同意了,卻不知道從此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


    那時,關楠星還不甚了解顏詠青頑強的個性,後來他漸漸明白,她不會輕易妥協的。如果她是,他們也不可能因年少輕狂私奔結婚。


    學期結束後的寒假,關楠星輾轉從朋友的口中聽說顏詠青悲慘的遭遇,還有自己已經鑄下無可彌補的大錯。


    顏詠青不相信關楠星已反回美國,她仍舊住在他們租的套房,堅持等他回來。直到有一天,顏詠青因宮外孕大量出血,打電話向母親求救。


    她差一點因失血過多病危死去,最後緊急搶救撿回性命。出院後的她仍不願回學校,仍未放棄等待,她母親隻好把關楠星離境赴美的紀錄拿給她看。


    顏詠青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服藥過量送醫急救。向來是資優生的她情緒崩潰,被雙親送進日本京都的私人療養院,一待就是半年。


    聽到這樣的消息,關楠星急瘋了,他從紐約趕回台北,衝到顏詠青家找她母親,她母親卻說:“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裏,就當這件事沒發生吧。醫生說詠青受不了任何刺激,你死了吧,不要再來找她了。”


    用盡辦法,關楠星留在台灣還是無法得知顏詠青的消息。新學期開始,關楠星回紐約念書,再輾轉聽說時,顏詠青已經順利回學校念書。


    然而,他們之間完全斷了消息;不管是關楠星打去的電話還是寫去的航空信,通通被顏詠青擋了下來。


    表麵上,顏詠青回到正常的生活。開朗、樂觀、積極、進取、合群,這些都是成績單上的評語。同學、師長和雙親都覺得那個資優生又回來了,隻有她自己清楚,青春的靈魂提早夭折,她豐沛的情感織成一張愛恨交錯的網,變成一道深沉的暗流,蟄伏在心的最底層。


    拋下顏詠青回美國念書突顯關楠星個性的弱點,也成了他生命中難以彌補的錯誤。即使多年後,靠著家族企業資金援助,他和哥哥璩季穎建立詠星集團,成功將“dear”塑造為國際時尚品牌,年紀輕輕的他既是公司負責人又兼任首席設計師,事業有成,人人欣羨。然而,在內心世界,他依舊活在愧疚和痛苦的陰影中,自認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三年前,關楠星將總公司搬到台北,那時他尚未出車禍,他曾因工作的緣故見過顏詠青一次,就像他之前所形容的,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眼神瞪著他。就算是現在,她仍未有片刻遺忘他,他清楚知曉她的執著並非源於愛,而是恨。


    隨著時光流轉,侯歇認為,就是他使她變成如今這樣的女人。


    侯歇不敢說。他怎麽開得了口?他怎麽有勇氣向她坦白,他就是那個當年拋棄她的關楠星。


    ***   ***   ***   ***


    夏末晚間,侯歇和周書葳約好,由她下廚請他吃晚餐。


    他們也不是特別慶祝什麽,隻因周書葳新屋裝修好時,侯歇曾送她兩幅畫作裝飾,而她想下廚請侯歇表達謝意。


    侯歇帶著葡萄酒去周書葳的家。二樓屋字陽台上種植著翠綠的蜂香葉,還有茴香和迷迭香。他正要按電鈴,聽到陽台傳來爽朗的笑聲,仰起頭,兩個女人坐在陽台的高腳椅上,正在談論植物的栽種。他深愛的那個女人正告訴周書葳說:“在巴黎不能栽種可可豆,可可豆隻能種在赤道附近,它樣需要濕熱的環境。”


    “像愛情,要又濕又熱。”周書葳附和說。


    顏詠青笑了,仿佛周書葳說了什麽曖昧的雙關語。


    “是真的,要不然高更也不會去大溪地,畫出那麽多黑皮膚、身材豐滿的女人。”周書葳說。


    “你的聲音真好聽,像音樂在飄浮。”顏詠青說。


    侯歇以為是一張風景畫——兩個女人倚著陽台欄杆,在一個綠色構築的氛圍裏。


    “上來。”周書葳忽然看見侯歇,對他微笑,然後按了對講機的鈕,打開樓下的大門。


    顏詠青也探頭向下看,發現是侯歇,整張臉更加亮麗,對著他微笑。“快上來,你帶了酒嗎?”


    她和她可能是情敵,但中間卻沒有任何火藥味。


    那是因為周書葳知道侯歇喜歡顏詠青,而她是抱著愛屋及烏的心情想了解顏詠青,所以特別邀請顏詠青過來用餐。


    至於顏詠青,她對侯歇的想法很單純。自從上次在樓梯間吻過之後,有一段時間侯歇不曾來巧克力店找她,於是她解讀侯歇或許隻是一時對她感興趣,現在可能興趣淡了,已經將目標轉移到其他女人身上。仿佛他尋找的隻是藝術上的靈感,需要不斷有新的情感刺激,卻不需要真正的愛情。


    無論如何,這對顏詠青來說都無所謂,她不需要情感的刺激,也不渴望真正的愛情。所以,她能接受侯歇所做的任何決定,安然自得地接受周書葳的邀請。


    接下來,侯歇置身在兩個女人之間。餐桌上有四副碗筷,表示還會有一個人過來,他們三個啜飲餐前酒,等待第四個人。


    “我們再等誰?”侯歇疑惑地問。


    “等雋,他下班後會過來,那要晚一點。”顏詠青解釋。


    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維持晚餐的平衡,侯歇早該料到是雋會過來,這樣可以避免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許多尷尬。不管是周書葳還是顏詠青,都是心思細膩的女人。


    晚餐是中式的,有檸檬魚、一些台灣家鄉小炒,主食還有米飯。等雋下班趕來,他們立刻開動,氣氛溫馨和諧,然後是飯後的甜點和紅茶時間 。甜點是顏詠青親自傲的蘋果派;侯歇負責煮紅茶,他非常自然地在顏詠青的紅茶杯裏加了兩湯匙的糖。


    顏詠青和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忙著聊天,沒注意這樣的小細節,她接過侯歇遞過來的紅茶,道聲謝謝,然後拿起茶幾上糖罐的湯匙,隨即被侯歇阻止,提醒說:“糖我加了。”


    “咦?”顏詠青微感詫異看著侯歇。“你加了嗎?”


    “對,兩湯匙。”侯歇說。然後又把紅茶分給其他人。


    周書葳注意到侯歇的舉止,他有著和她相同的特質——溫柔,他們對喜歡的人的若指掌。


    空氣中有細細緩緩的情感在流動,侯歇的姿態是耐心的,他很能等待,而周書葳正好也是以相同的方式在等待侯歇。


    煮好紅茶之後,侯歇從容坐到沙發一角。而雋和顏詠青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兩人靠得很近,近到雋可以感覺她的卷發搔撫著他的手臂。


    然後,雋從禮盒紙帶裏拿出一個珠寶盒子,要顏詠青打開它。


    裏麵是一個琥珀的項鏈墜子。琥珀是珍貴的鬆樹脂在曆經地球岩層的高壓、高熱擠壓作用之後,產生質變的化石,其中又以波羅海有海珀最有名。在羅馬帝國時代,西方婦女常手握鬆香琥珀,以體瘟散發琥珀的鬆香。


    “我喜歡它。”冰涼的琥珀逐漸在顏詠青的掌心濕潤起來。


    “好,那它就是你的,生日快樂!”


    “今天是你生日嗎?我們應該好好慶祝。”周書葳說。


    “不是,是明天,但我很少過生日。”顏詠青簡潔的交代過去,她不要朋友在她生日時幫她特別慶祝。


    “自從二十歲閃電結婚之後,你應該就不想再過生日了。”雋猜測。


    “什麽?你是說——”周書葳訝異詢問。


    “是呀,她是已婚婦女。”雋爽朗地取笑。


    然後,顏詠青和雋以說笑的方式告訴周書葳那段有關結婚的青澀年代的瘋狂舊事,周書葳訝異不已,凝視著侯歇。“這件事你也知道嗎?”


    原本悠閑獨坐一旁的侯歇淡漠地覷了顏詠青一眼。“她忘不了他,卻又愛拿他來說笑。”


    侯歇表情陰鬱,聲音冷冷的,不無嘲弄的意思,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不知道他是為關楠星抱不平,還是嫉妒著關楠星。


    顏詠青沒把侯歇的話放在心上,慧黠笑了笑。


    “好吧,我們不取笑他,因為再說下去,我就趕不上最後一班巴士了。”她站起來對周書葳說:“謝謝你的晚餐。”


    雋說要送顏詠青,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屋內剩下周書葳和侯歇兩個人,他們一起收拾紅茶杯和蘋果派的盤子,在一個過度安靜的氛圍裏。


    “她走了,你的心也走了。”劃破沉寂,周書葳說。


    侯歇擦拭著她洗好的餐盤,把它們整齊地擺回架子上,這時,仿佛有朵無形的烏雲飄過來停留在他們的頭頂上,他的心一直困在舊日的時光裏,找不到解脫。


    如果人的未來是由過去組成的……對侯歇而言,他不敢奢望和顏詠青有完美的結局。說到底,他不敢奢望自己擁有幸福美滿的未來。


    然而,所有無法對顏詠青說出口的秘密,更不需要對周書葳有所隱瞞。“我不是說過我曾經出車禍嗎?”


    “咦,你是說右手受傷的事?”她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提起這個。


    “對,但我受的是更嚴重的傷,我的臉幾乎全毀了。”侯歇凝視滿臉疑惑的周書葳。“強大的撞擊力道讓我的臉被碎裂的擋風玻璃毀掉了,我以前不是長得像現在這樣。”


    “所以——”


    “我就是她說的丈夫,但她認不得我了。”侯歇眼眸中的憂傷無法掩飾。


    “啊?”周書葳更加困惑,無法了解他的意思。


    侯歇緩緩向周書葳訴說,從顏詠青二十歲說起,一直到他發生車禍後到達巴黎為止。


    聽完,周書葳淚如雨下,仿佛那些悲慘的過去是發生在她身上。或者,她是為自己而哭,以為溫柔的等待終究能贏得愛情,卻不知道她一開始就失去機會。


    侯歇愛顏詠青,顏詠青愛關楠星,關楠星是侯歇的進去,他們是彼此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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