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滄浪瞠眸醒來,額際一陣莫名疼痛,像有支細針,鑽進腦裏。他下意識先往身旁床位瞟去,空的,她不在那兒,床鋪早已冰涼許久。他以指爬梳如瀑長發,坐起身,看見一地狼籍,他聽見懊惱的歎息,從他口中籲出。


    他到底在做什麽?


    小心眼的遷怒,失去理性的報複,粗暴占有她青澀身子……


    她是天魔教小妖女這件事,真的有教他憤怒無比、不願接受嗎?


    沒有。


    他與她的冤仇,原本就無關生死,沒有恨到要置對方於死地,她羞辱了他沒錯,她將他當進了嚴家沒錯,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什麽?


    她陪他一塊兒在嚴家裏,窩著當個小婢女,開開心心拎著竹帚、擰著抹布,一邊拐他工作時,她也沒閑著,做做樣子地耙耙落葉、擦擦桌子,跟在他身旁打轉。


    他淪為仆役,她不遑多讓,把自己搞成一個丫鬟,她並沒有選擇易容成嚴盡歡,以主子身分來戲弄他。被拐著掃地,有她在。被拐著劈柴,有她在。被拐著挑水,有她在。


    她並非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任憑他自生自滅,她一直,陪著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餅,冷硬如石,慘遭他踩碎的那塊,可憐兮兮烙有一記鞋印子,她買回它們時的眉飛色舞,他記憶猶新,她白玉貝齒陷入蔥香厚餅的同一瞬間,美眸宛如墜入成千上萬的星光,將她的小臉襯得閃亮,她連第二口都來不及嚐,便忙不迭再去排隊的猴急模樣,全數印入他眼簾,隻是當時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眯細著長眸,遠遠瞪她,她渾然未覺有個男人正緊握雙拳,氣憤她的欺瞞,兀自笑得燦爛如花。


    那幾塊餅,會淪為地板上的殘渣,是因為她滿心喜悅地捧著它們,想與他分享,他幾乎可以想象她踏進他房裏之前,是怎生的歡愉,她絕對沒料到,等在裏頭的,是個盛怒而失去冷靜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嚐到了痛苦……


    等等!


    思緒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不是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嚐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愛的姑娘!聞人滄浪被五個字驚嚇得久久無法言語,向來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許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討厭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愛著她。


    他不曾,深刻地愛過誰,不知道那種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寬闊天地,無邊無際,他何時為了誰,斂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時為了誰的一聲嬌笑,甘願拿一身武藝去當個小打雜?更何時為了誰,失控至此?


    那就是愛?


    那種對他而言,不曾存在過的字眼?


    那就是會讓人發出傻笑、會讓人行為脫序、會讓人懸念掛心、會讓人忐忑難安、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的,愛?


    他氣她的欺騙,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戲弄,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不老實,但他愛她。他氣她的調皮搗蛋,但他愛她。她極可能是抱持著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態度,但,該死的,他還是愛她。


    聞人滄浪雷極般急躍下床,套上長褲,不顧上身赤裸、長發散亂,他以輕功飛奔出門,要尋找她,告訴她,要她撕掉那層虛假皮相,用真實麵容麵對他,不許再隔著冷冰冰的假皮,然後,要低頭,他一定要低頭道歉,當然,為求公平,她也得為她的行為做些表示吧?用她軟綿綿的嗓音,說「下次不敢了」;說「好嘛好嘛,你有錯,我有錯,我們算打平了,誰都不許再生氣哦」;說「親一個,笑一個嘛」


    江湖上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女人絕對寵不得,若寵上了天,男人未來日子就難挨,要寵,也隻能小寵,小小地,寵一下,不能讓女人察覺這個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讓女人知道,這個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則,她不珍惜他怎麽辦?


    聞人滄浪腳下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邊,摟著她,在她耳畔喃喃細語著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傷了她,他也知道她會生他的氣,他需要耗費許多時間來安撫她,無論如何,男人都不該以天生勝出的力量來欺負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聞人滄浪奔行於夜色中,跑了幾個她可能會在的地方,沒遇見她蹤影,他想,找得到嚴盡歡,便極有可能找到她,於是,他奔往嚴盡歡出沒的廳園,果然在碧水廳看見主仆兩個抱在一塊兒,她正在哭著。


    她在向嚴盡歡哭訴他一夜暴行嗎?嗚嗚聲中含糊擠出破碎咕噥,教人聽不明白她說了什麽,隻知道哭得正傷心,彷佛受盡委屈,嚴盡歡一臉很想扳開春兒,用手絹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淚鼻涕的模樣。


    「夢。」聞人滄浪鬆口氣,籲了聲歎,上前,要將她自嚴盡歡懷裏挪進他胸膛。


    怎知他才將她翻過來,她瞠目,紅通通的眸兒瞪大,見他如見鬼,哇的一聲,哭得淒厲號啕,就連昨夜她繃疼著身子在承受他時,也沒有哭成這副狼狽德性。


    「小、小當家,他他他他他!」春兒掙開他,藏到嚴盡歡身後去抖抖抖,像隻走投無路的鹿兒,抖得連牙關打顫都能聽見。


    「我知道我嚇壞你了,你也不必怕成這樣吧?!過來!」聞人滄浪沉聲,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壓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嫩軟小掌遞進他掌心。


    她不是一個膽怯的姑娘,至少,他認識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膽量,麵對他時,從不曾流露懼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時,插腰回視他,視線沒有逃避過,她的雙眸,永遠璨亮光采,宛如充滿無盡的活力和俏皮,永遠像彎彎在笑一般。


    「為、為什麽我要過過過過去……」春兒聲音小到像蚊子飛。


    不對。眼前這個春兒不對。她沒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聰敏的盈滿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氣,笑意暫時消失,感覺亦不該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嚇壞了她,她對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該如此恐懼。


    「你是誰?!」聞人滄浪咬牙森冷地問。


    「我我我是春兒……」


    「你不是夢。」他不是用問句,而是肯定。


    好奇怪的指控,她是人,當然不是夢呀!這個男人睡胡塗了嗎?


    「我當!」


    「她不是夢,她是春兒,正牌的春兒。」公孫謙由外頭步來,慣有的笑容消失無蹤,俊秀眉目間帶股沉重。


    聞人滄浪回首,凝覦公孫謙,要他說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夢走了,放回她冒充的春兒,你此時眼前那一位,是我們嚴家貨真價實的婢女春兒,不是夢。」


    公孫謙亦喚她夢。她有一件事沒有騙他,她的名字,夢。


    「你比夢預期得更早些醒來,不愧是武皇。夢臨行前說,三個月毒發一事,是誆騙你的,她並沒有在你身上下任何的毒,你大可放心。她也交代了,三個月期限一到,便放你自由,你隨時都能走,少掉夢的相助,我們嚴家應該找不出半個人能請得動你做事。雖然小當家將你賞賜給‘春兒’,但我想,正牌春兒沒有膽量要你,你若堅持此時走,我們亦不攔你,聞人公子自便。」公孫謙口氣冷淡,說話時,沒有施舍聞人滄浪半點目光,更是直接與他擦肩,來到春兒身邊,關切問:「你沒事嗎?可有受傷?」


    「謙哥……」春兒喊著喊著,又快哭了:「我沒事,妖女把我帶到一處農家,我成天隻能在雞舍喂雞撿蛋,一踏出農家竹籬,體內怪毒才會發作……除此之外,她倒沒真的傷我,後來還跑來幫我解毒,放我回家……」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後來半路遇上好心人,才順道載她回南城,結束她度日如年的綁架生涯。


    「慢著,你這話什麽意思?你被人帶走?可這段日子你明明老在我眼前晃呀!」聰明如嚴盡歡,在此刻也難脫迷糊茫然。她方才被撞門進來的春兒抱住猛哭,她問春兒話,春兒隻顧哭而不回答,她正納悶著是哈情況,聽完春兒與公孫謙的對話,她捕捉到一點點頭緒。


    日前與她相處的春兒,不是這隻春兒?不是春兒,那又是誰?


    「小當家,情況是如此如此……」公孫謙簡單說明了夢易容混入嚴家之事,聽得嚴盡歡小嘴好半晌合不起來。「難怪我還在想,懶春兒哈時變勤快了,老找事情要去做,搞半天,那人是假春兒呀?」她與假春兒相處蠻久,竟也被瞞得徹徹底底。


    「她叫夢,是天魔教的姑娘,並無惡意,隻純粹是貪玩,畢竟是個天真小姑娘。」公孫謙替夢說話。接下來吐露的字句,雖是麵朝嚴盡歡道,實則說給身後那個男人聽:「她此趟來南城,是為了天魔教的聖女考驗,她必須尋找一件獨特而有價值的‘東西’回到教裏,再與其餘聖女備選的女孩們互較長短,誰帶回去的東西獲得教內多數人認可,便能贏得聖女考驗,結果,她浪費太多時間在嚴家裏頭,導致空手而歸,看來,聖女考驗已直接被除名。」


    聞人滄浪憶起跟蹤她的那兩日,她跑遍南城,窩進書肆,鑽進藥鋪,停停走走、摸摸問問的忙碌模樣。


    原來日前她老往外頭跑,像隻無頭蒼蠅,東翻西找,卻又不似有目標,理由便是這個。


    聖女考驗,這四個字,他頭一次聽到。


    嚴盡歡與春兒對於公孫謙的話題興趣缺缺,主仆們細細碎碎地交頭接耳,談起這段時日彼此發生的事兒,隻剩聞人滄浪仍聽得專注,聽公孫謙用淡然嗓音,說著:「不過,就算她帶回去再珍貴的東西也沒有勝算,她已經輸掉―天魔教有個鐵規,聖女必須是清白姑娘才能擔任。」他終於回首,與聞人滄浪互視。公孫謙與夢相識不深,但他欣賞夢率直的性子,這女孩不怕生,與識破她身分的他無話不談,好似自己是被她所信任著,衝著她喊他一聲「謙哥」,他不得不自訓為兄長,替她出口氣。


    公孫謙扯唇,卻不是在笑,冷冷的、淡淡的:「天魔教另一個鐵規,當所有備選中有人勝出,成為新一代的聖女,其餘與她同期學習的女孩們――將被賜死,一個不留,以免後患。」


    最末了那幾字,公孫謙緩而慢、輕而徐地娓娓吐出,注視聞人滄浪的反應。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無法言語。


    我不是裝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潔,處子之身可不能隨隨便便用掉,否則我會惹麻煩的……她那時被他吻得臉紅紅,猛拍自個兒臉蛋想清醒一些。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她那時,追逐他的唇,滿臉苦惱說著傻氣的話。


    夢會死,將被賜死,她失去了聖女備選的資格,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摘下聖女之位,而其餘的女孩,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一股寒意,由骨髓深處竄襲而上恐懼。懊惱。震驚。


    以及,,他嚐到生平頭一遭的心急如焚。


    「好像有人在說我。」夢撓鼻,剛連打完三個噴嚏,鼻腔內癢絲絲,鼻水快淌下,她用力吸回去。接連好幾天,她噴嚏打不停,要不是那夜光溜溜在床榻滾了一整夜,給著涼了,就是八成誰在說她壞話。


    會是聞人滄浪嗎?


    若是,十成十在忙著罵她吧。


    她皺皺摟紅的鼻,不甚開心。


    「我都沒罵你了,你還敢先數落我試試……」夢自言自語,彷佛聞人滄浪正站在她麵前,與她對吠,然而,與她麵對麵的,隻有自己黑鴉鴉的影子一條,孤伶伶投射在滲水石壁,聽她說話,當最後一絲燭火熄滅,連她的影子也消失無蹤。她回到天魔教了。雖然中途繞到南城城外的後山去溜達一圈,但玩興已失,見著美麗的花、湛藍的天、清澄的泉水亦無動於衷,她覺得疲累不堪,不僅心好沉重,連身子也不若以往輕靈好動,她策著馬兒,直奔天魔教,不再多加逗留閑晃。備選的聖女姑娘隻回來了三位,她是第四個,藍泠仍未歸返,三位回教的女孩皆神神秘秘帶回了「東西」,隻有她,雙手空空,腦袋空空,眼神也空空的。


    魔姑見她空手而歸,罵了她幾回,甚至還趕她出去,要她把握最後幾天時間,再去尋找「東西」,總好過待在教裏等死。


    她嘴裏應諾著「好」,表現卻意興闌珊,能拖則拖、能混就混,拖到最後,魔姑大怒,揪著她的耳朵要將她丟出教裏,喝令她隨隨便便去除隻禍害小妖來當功績,說不定那隻禍害正巧讓天魔教人覺得倍受困擾,她這一除,得到眾人感激,還有機會和其它姑娘拚勝負!魔姑拉扯之間,偏偏就那般湊巧,爪子纏上夢的右臂,夢因做賊心虛,護住袖子,連抱頭亂竄的功夫也沒有,魔姑心裏生疑,猛烈攻擊她的袖臂,涮地一聲,白色衣袖硬生生從臂上被撕裂開來,魔姑瞬間抽息噤聲,立即上前拽住夢的細膀子,力道奇大,嚇到了夢。


    雪膚紅花,鮮豔對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麽指責和驚嚇也說不出口。然後,夢就被打進專門用來處置頑劣弟子的幽洞裏麵壁思過。幽洞並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沒有鐵柵關著的,要逃,隨時都能逃,真決定要逃,就要有淪為叛徒的準備。幽洞位在天魔教南側奇峰山巒裏,一處渾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時,僅容一人通行,更必須蜷成小蝦米才能擠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漸開闊,偶爾聽見壁上水珠子墜地聲響,本該是輕悄微聲,在洞內卻變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時分神發呆之際,還會被它嚇著。


    再往下走,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直至腳下踩著水濕。


    洞中終年湧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頭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罰弟子偷渡進來,年代久遠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燭光搖晃中渡行莫約一盞茶時間,浮板抵達一處陸地,長寬比天魔教大廳更寬敞些,要跑要跳沒問題,受罰弟子便是在此麵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錯。


    夢在這裏幾天幾夜她並沒有仔細算過,燭火已燃盡,她身陷黑暗,反正絕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暗與亮,對她倒沒太大差別。


    由於入內不易,外加上受罰緣故,膳食不會餐餐都有,從進洞迄今,印象中隻吃了五次飯,其餘時間她隻能掬些洞泉水喝,當然,真餓極時,可以出洞去采果子,別被人撞見便行,隻是她嫌麻煩,不想摸黑渡泉,誰知道泉下有沒有怪魚出沒,多危險呐,而她也沒有胃口,身心都倦倦的,哈事都不熱衷去做。


    滴。水珠子從半天高的山壁掉落,激起漣漪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從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數著水珠數目,從一數到百,從百數到千,數到現在光聽都嫌吵,多想求它別滴了。


    不知聽了多久,她又睡沉,洞裏沒有日出日落,她把每個時辰都當成夜晚在過。壁是麵過了,但反思過錯呢,倒沒有真正執行,她醒著睡著的時間,思緒泰半都在想他。


    聞人滄浪。


    氣他吧,才會每每想到他,就會自顧自地嘀咕好久,碎碎念地數落他。


    她欺騙他、欺負他在先,當然不能太怪罪他的反擊,可是,再怎麽說,他都不該這般對待她,一點也不珍惜、一點也不溫柔,像陣狂暴的颶風,非得將人刮卷到九霄天際,再重重摔下,不管人是不是會摔得支離破碎。


    虧她曾幻想他在床榻上會有多教人酥骨的柔情,會說出多教人哆嗦迷醉的情話,會笑得多教人傾心愛慕的俊俏佞美……


    幻滅,真的完全幻滅,這檔事,半點都不快活,半點都不好玩!


    被自己喜愛的人這般對待,讓人感到深沉的悲哀,即便兩人身軀融合接近,體溫煨著體溫,隔著一層膚肉,心貼著心,竟遙遠得無法碰觸。壁上泉珠,滴落她仰臥的臉蛋,延著臉頰滑下,冰冰涼涼,讓她顫了一下。這股寒意,像那夜,他落在她頰畔的吻,明明唇是溫暖的,卻吻得冷然,她籲歎,她喜歡以前打打鬧鬧的吻,至少,她能感覺到他的火熱,以及捧著她臉蛋時的珍寵……


    討厭,他明明就對她不好,為何還老是不爭氣地想著他?


    想著在嚴家與他一塊兒的有趣日子……


    想著在嚴家,她肆無忌憚調戲他的樂子……


    想著在嚴家,她逗得他露出無奈又無辜的神情……


    他又不好,冷冰冰凶巴巴,一點都不好。


    她還是想著他。


    還是好想他。


    他仍在氣她嗎?


    氣她騙他、氣她當掉他、氣她的小小惡作劇、氣她不是春兒……


    他現在,不知怎樣了?


    離開了嚴家嗎?走得毫無眷戀?


    是否……想過她?


    想起她時,是憤怒?或是有一絲絲的思念……


    有別於水珠子落泉的咚咚聲,泉水劃開的清冽,遠遠傳來,阻斷她飄浮的思緒,想必是有誰為她送飯菜來了。一團橘黃的光暈,像夜裏飛舞的一點小螢,隨著水波,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於讓夢瞧清楚來人。


    本以為會是哪位姊妹,怎知來的人,竟是魔姑。


    魔姑手裏端著滿滿一碗菜飯,單足立乘一片綠葉到來。


    「魔姑姑……」夢囁嚅喊著。她以為魔姑這輩子都不準備再同她說半句話,畢竟她將魔姑的耳提麵命拋諸腦後,定會教魔姑氣極,再也不理睬她。


    魔姑是夢遠房遠房再遠房的表姑,多出這一層關係,魔姑總帶些私心,雖然麵對眾姑娘時,她表現得非常公私分明,從不給夢任何特權福祉,教授課程時,夢與眾姑娘吃的苦沒有不同,有時需要殺雞做猴,夢還會首當其衝成為代罪羊。


    然而,她心裏仍是偏愛夢的,不僅止因為八竿子打得著的血親關係,更因夢這丫頭的資質是整批姑娘中最好,隻是她貪玩,八股沉悶的背書功課,她非常不喜歡,不感興趣的東西,她便不愛碰,導致發卷測驗的筆試,她成績總是一塌胡塗,但遇上她喜好的課程,她理解力超快、學習力超強,易容術便是一例。


    「餓了吧,快吃。」魔姑將沉沉滿滿的大飯碗和竹筷交給她。


    「哦。」夢接過,狠狠扒幾口,胡亂咀嚼便咽下,又要再扒,魔姑重重歎息,伸手過來,夢以為她要摑她掌,閉眼等待,等呀等,隻等到頭頂散發被揉了又揉。「你這個傻孩子,魔姑姑是怎麽告誡你的?你竟然仍是犯了,魔姑姑的話,全從右耳進,左耳出,是不?」


    夢嘴裏咬著箸,隻能眨巴著眼看她,洞裏僅有魔姑帶來的一盞小燭,寂寥照著兩人,她覺得魔姑姑的雙眼染著什麽,一閃一閃,有些像泉水波磷。


    「當初沒收你們手裏那本淫冊,就是怕你們這群嫩生生的小丫頭會貪玩嚐試,那回被我打了手心,不疼嗎?沒記取教訓?」魔姑又在歎氣。當時被打得最慘的,正是夢,幾個大姑娘不知從哪得到一本春宮圖,詰詰笑著在傳閱,每張粉頰又亮又紅,既羞怯卻想看,那時她正好踏進她們房裏,書就落在夢手上,自然也是夢被當成了主使者教訓,狠狠被揍一頓,怎麽最後犯錯的人,還是夢?


    「魔姑姑,我惹你哭了嗎?」夢直率地問,魔姑眼裏的水光,像蓄滿眼淚。


    「傻女孩……也隻有你這般不怕死,明明告訴過你許多回,怎麽仍是不懂事態嚴重,拿自個兒寶貴性命開玩笑呢?」魔姑多想板臉凶她,一想起任憑她大吼大叫或是夢大哭大鬧亦改變不掉命運,這頓脾氣,怎樣也發不出來。


    「我哪裏不怕死?我真的知道事態嚴重,你的話我都有聽進去。魔姑姑,我一直都很小心、很克製的,我也努力想完成聖女考驗……我甚至告訴自己,要是變成了聖女,就要乖乖忘掉他,一輩子學著每一代聖女那般,把自己奉獻給天魔教,隻能將他默默藏在心裏,就算他看起來好養眼、吻起來好甜美,我都有壓抑自己撲上去的衝動……」


    夢那張老是鑲嵌笑意的臉蛋,不知是籠罩了洞穴裏一層黑影而顯得黯淡,抑或是她正皺著小臉,好委屈說道。聽起來她多為難了自己嗬。若不是擔憂她的死劫,魔姑險些要笑出聲來。她忍住苦笑不得的聲調,維持威嚴和冷靜:「既然你這般努力,又怎會犯下色戒呢?」


    「我打不過他嘛。」就像隻折翼的稚雞,被揪到方桌上,就地正法。


    「你……你是被強迫的?」魔姑心驚,又心疼。姑娘家遇上這等事,定是又羞又愧又受傷,偏偏天魔教教規冰冰冷冷,並未寬容對待慘遭欺淩的姑娘,夢卻得為此賠上性命……魔姑急急再問:「你怎麽不拿毒藥對付他!將其殺之!」


    「來不及……」當時她手裏抱著餅,腳一踩進房,手便給扣住反折,別說是取毒,她連驚呼都遲了,接下來衣裳也被剝個精光,懷裏藏的毒粉,連同破布,拋到地下去了。


    雖然,隔日醒來,她是有機會殺他的,但最後……仍是心軟。


    她下不了手。


    他那樣待她,她竟還是下不了手。


    「你告訴我,那隻畜生是誰?!住哪裏?魔姑姑去替你出氣,宰掉他!剝他一層皮!」


    呃,她個人認為……魔姑姑打不贏聞人滄浪。說實話太傷魔姑姑自尊,夢選擇不說凶手身分,隻得努力吞咽菜飯,她的沉默,看在魔姑眼中,倒像是袒護了。


    「都這時候了,你還是不肯說嗎?傻丫頭!你快賠上性命一條,護著他做哈?這種欺侮姑娘的惡徒,死一萬次都不夠!」


    不,她是在保護魔姑姑,怕魔姑姑找上聞人滄浪後,反被聞人滄浪給殺掉,聞人滄浪那人,不懂敬老尊賢,不會因為魔姑姑是長輩而手下留情,說不定,一聽見魔姑姑是為她出氣而來時,把對她的憤怒遷移到魔姑姑身上。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雞犬跟著打入地獄。


    她不能連累魔姑姑。


    見夢嚼蠟似地咀著飯,既沒哇哇哭訴,也沒與她同仇敵愾,魔姑姑倒顯得過度激動了,她冷靜下來:「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他?」


    夢聞言抬頭,又低下,食欲盡失,一雙筷子在碗裏東攪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來了嗎?那……為什麽他看不明白?為什麽他還那麽生氣呢?他看不出來我是喜愛他的嗎?有時想到終有一天要別離,我不隻一次沮喪地藏在被子裏偷掉淚,我是撒了些小謊、作弄了他,但我沒有真的想傷害他……或許我教他難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發現他對我扯些謊、做些小壞事,我會說‘你這個小壞蛋,下回不許再這樣,否則我永遠不理睬你囉’,然後,挽著他,一笑泯恩仇,不會當真同他鬥氣或老死不相往來。可他不一樣,他好生氣,他不原諒我,我那時真的以為……他在盛怒之下會殺死我,一點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這一番懵懵懂懂的女兒家心事,從夢口中說來,那般茫然,那般沮喪,那般手足無措,以及,那般的難過。


    微弱火光映照著巴掌大小的臉蛋,有些憔悴,她雖然貌似扯唇在笑,那笑卻苦苦的,魔姑印象中的小丫頭,總是無憂無慮,調皮搗蛋,眾人皆愛與她親近,因為她笑起來多麽甜蜜、多麽教人為之心情大好,現下她卻垂著扇般長睫,嗓音有氣無力,魔姑很是不忍,摸摸她的長發,為她出氣,數落著傷她之人:「真可惡的男人,不懂得珍惜呐……」


    夢抽抽鼻,將泛起的酸澀壓回去,聲音竟然還有一絲嬌噴:「他沒有這麽可惡啦……他隻是有點別扭、有點愛耍傲氣,討厭被人戲耍……實際上,他不是個壞人……」


    「你還替他說話?!」說她傻,她真的傻到底了!人都教他欺負去了,心仍向著他!


    「他真的不壞……他一直待我不錯。」至少,在謊言被揭穿之前,兩人有過的回憶,全是好的、快樂的。「不提他了,反正這輩子再也見不著麵,我與他的緣分已經耗盡,我以後隻會變成他的一場‘夢’,夢醒之後,什麽也沒剩下。」夢兀自想強打起精神,她以為自己是揚著銀鈴輕笑說出來的豁達,反倒更像是方才吞下滿滿一匙黃連粉的苦澀。


    魔姑真想歎出第三聲息。這小丫頭,總有本領惹她搖頭籲歎。「魔姑姑原來最看好你,猜你會帶個教眾人瞠目結舌的東西回來,哪裏知道,


    你真的讓我啞口無言……罷了罷了,也不能怪你,是命。」幾個丫頭中,雖然夢不是最懂事、最穩重的一位,然而她的古靈精怪,以及滿腦子驚世駭俗的想法,興許會為天魔教帶來不同的影響,這樣的聖女,前無古人,她不由得心生期待,不想每代聖女都是同一模子冷靜高雅又聖潔的模樣。


    提到這個,夢就來勁了,粉唇咧開:「魔姑姑,我跟你說哦,我本來打算帶回來的東西,真的會嚇死你!」


    「哦,是什麽?」即便現在多說亦無助於扭轉夢的劣勢,聽聽又何妨。


    夢嘿嘿笑幾聲:「是一個武皇哦,一個可以在咱們敵族上門找麻煩時,直接推他出去擋駕的武林盟主呢!他絕對有本事以一擋千,咱們隻要躲在他身後,喝茶嗑瓜子,輕輕鬆鬆看他表現,怎麽樣?是不是很棒的想法?」


    「帶個武皇回來?這倒是不錯又特殊的思考方式,可你哪有辦法帶回如此強悍的對手呢?」魔姑當她是一個天真丫頭的黃梁大夢,盡說些花腦筋想想很過癮,但永遠不可能實行的大話。不過,這丫頭的想法若能付之成真,帶回她口中的「武皇」,並且為天魔教效忠,聖女考驗的贏麵相當大。


    「是呀,我沒有辦法。」夢偏著蠔首,眸光慢慢放遠在泉水上,水麵染著薄薄淡淡的燭火色澤,帶來微弱辰光,碎碎亮亮,在黑暗中,很是漂亮,魔姑聽見她仍在述說著,細嫩嗓音轉得好輕好柔,像在自言自語呢喃著女孩兒最私人的小秘密:「我以為我可以嘛,所以,我就到南城四處尋覓他的蹤跡,想瞧瞧他有沒有哈弱點,是不是能威脅利誘。我是先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才見到他的人,他那時站得好遠,背對著人,又一身黑,我卻好像看到一道光,很是耀眼,或許是他握劍的緣故,我就是有看見炫目的光……後來瞧那一大群人說著好悶的話,我嫌無趣,跑去吃飯,回來時,冰糖葫蘆都吃到剩一顆了,他們還在說,我沒興致聽,認真舔著糖葫蘆,直到淩亂的劍氣不長眼喇涮掃來,我嚇掉了竹簽上最後一顆糖葫蘆,它落到樹下,被他踩破……」


    那是兩人恩怨的起點,也是緣分的初始,更是注定終要分離的開端。


    她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著她時,多麽冷漠,近乎無視。


    她還記得,他被她纏膩了,掃來的目光,充滿厭惡。


    她還記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麽的咬牙切齒。


    自始至終,他對她,真實的她,從來沒有和顏悅色過。沒有專注凝視,沒有和煦笑容,沒有輕聲細語。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腳步,他老早便能走遠,並且不會回頭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這個瓜葛,像攀上巨木的藤,自己一古腦地纏繞上去,不斷往上生長,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麵前,讓他看見她,看見她在身邊。


    她這枝藤呐,再也上不去了;她這枝藤呐,要枯萎了,即將落盡藤葉,化為泥……


    「你知道他頭一句同我說的話是什麽嗎?他說‘拿去買一串新的’,誰稀罕呀,我才不要他賠錢,他應該要向我賠不是才對呀,我那時好惱他的高傲和無禮,然後呀,他好不耐煩地轉身飛走,我氣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嚨直跳腳,第二回他又……」


    夢仍滔滔不絕說著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側顏上,看見了泉麵上相仿的碎光。


    是燭火照在她頰上兩行淚水的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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