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天授三年


    他名叫今年,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活過今年。


    生在貧困的窮人家裏,又有十隻指頭也不夠數的兄弟姊妹,有一餐沒一餐是尋常,偶爾能舔掉碗邊遺落的米粒都能讓人心懷感激好久,別人掉在地上嫌髒的食物會歡天喜地撿起來吃,還會跟兄弟姊妹炫耀自己在外頭騙吃騙喝了什麽好料的生活……這樣的日子或許聽在他人口中是笑話,但對他而言卻是最真實的。


    從今,迄今,於今,今來,今雨,今花,今草,今木,今生,今世,今年,今日,今朝,今夜,今夕……他和那些名字帶有“今”字的手足們,越到後頭越被賦予時間的限製。


    簡單一點解釋,也可說是食糧危機吧!


    希望能活過今生,希望能活過今世,希望能活過今年,希望能活過今日,希望能活過今朝和今夜以及今夕……排行十一的他看著下麵出生的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會想著,明明養不起卻還要生的這對雙親已經不是腦筋出岔,是完全斷掉了。


    他的兩個弟弟被期許活過一天而已,另一個弟弟和妹妹則隻有一夜,那對沒用的父母卻還是沒有警覺,當飯桌擠不下,必須兩個孩子擠一張椅子時,他們才會驚覺人又變多了,然後沒幾天,他就會少一兩個兄姊。


    還小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問過哥哥姊姊到哪去了,年紀稍長的手足會告誡他不能問這些——如果他還想吃飯的話。於是他了解到,那個曾被他稱做大哥的兄長並非這個家裏頭最先出生的孩子。


    所以他不怪自己被賣掉,跟那些和爹上山去砍柴卻莫名其妙一去不返的兄長姊姊比,如今他能獨自吃一碗飯,實在很幸運。


    沒錯,跟著那個買下他的年輕男人走,他能自己一人吃一碗飯,還能吃到向往的雞蛋,和許許多多沒吃過的東西。


    於是離開那個家,他一點都沒有後悔過。


    隻有一點,是他現在最痛恨的事——被人笑是沒人要的孩子。


    “給我個名字。”


    洪今年縮在屋子的角落,目光直視前方的地上,喃喃開口。


    整間屋子就兩個人,想也知道他是在跟誰說話。


    “名字?你不是有的嗎?就是洪……今天?今晚?”大白天就在喝酒的馮守良打著酒嗝,想不出他的名字。


    不能怪他,實在是那一堆今什麽的,很難一一記住。


    “今年。”他定定地說。


    “喔,是啦,是啦,洪今年嘛。”馮守良拍拍額頭,笑自己“老”胡塗了。“這樣你還要什麽名字?”


    洪今年的視線直盯著一個定點,沒去看馮守良,但的確是和他說話。


    “我要一個跟你同姓的名字。”他堅定的要求。


    都是因為他名字的姓和這個男人不同,才會被人笑說是沒人要,被人撿回來的孩子。


    “我是問你原因,小子。”馮守良倒了杯酒,邊喝邊說。


    “我討厭那些沒長眼的家夥老對著我喊沒人要的孩子。”洪今年稚齡的臉上閃過一抹抑鬱。


    和這個男人來到這個他完全陌生的村子,已經個把月了,他越來越不喜歡到外麵走動。這村子不大,有關他的來曆很快便被傳了開來,這男人也不遮掩,別人問,他便直說他是被買來當養子的。


    在馮守良漠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點對他自尊的保護條件下,他開始被村裏的孩子叫作父母不要的孩子。


    即使是事實,又有誰高興聽見被如此嘲笑?


    “蠢小子,隻要你跟我在一起,永遠都會被人這麽叫的。”馮守良笑道,完全不在意被人家這麽說。


    就是改了名字又怎樣?所有人都知道洪今年不是他的親生孩子。


    “給我一個名字。”他堅持。


    他不是不知道改了名字也不會改變他不是馮守良親生子的這一點,但,他既然是來當馮守良的養子,擁有一個和他同姓的名字,必定名正言順許多,麵對那些嘲笑辱罵他的人,他不會再無立場反駁。


    “嗯……也不是不行。”喝得雙頰通紅,馮守良沉吟了一會兒,答道。


    洪今年一凜,終於調過視線去看他。


    “我要你到城裏去貼公告,告訴所有人。”他繼續要求。


    “也可以。”馮守良聳聳肩答應。


    洪今年停頓半晌,對太容易到手的結果感到困惑,但老成地沒有表現出來,反問:“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麽?”


    雖然不曉得這位看上去不老的男人,為何會在一群兄弟姊妹裏挑中自己,但他知道絕對不是出於“這個孩子很可愛”,或者“這孩子很討人喜愛”的原因,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沒對馮守良笑過。


    他也不是真想討他歡心,或贏得他的喜愛,而是來填飽自己肚子的,如果他對自己有任何的期許,最好早點說,在他能做到的範圍內都會盡力替他達成。


    條件?這小鬼似乎弄錯自己被買來的意義了。


    馮守良用眼角餘光觀察洪今年的神情,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再加上最近他身上有增加趨勢的大小傷痕,要導出結論並不難。


    不過……也好,都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是該好好考驗一下這個孩子是否真如那雙銳利的眼一樣——有勇氣。


    馮守良踩著不像喝醉酒的人會有的穩健步伐,來到洪今年的麵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顎,露出溫和無害的微笑。


    “這樣好了,你隻要擊敗那些嘲笑你的孩子,我就給你一個名字。”


    洪今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鍛煉自己的力氣,和麵對個子比自己高的孩子該如何才能擊敗他們的方法。


    於是今天,他終於成功了。


    打贏那群嘲笑他的孩子後,他正準備要去“領賞”的時候,碰上了眼前這個怪家夥。


    是他沒見過的孩子。


    一頭漆黑的發高高束在腦後,一身同樣黑色的服裝,一雙鐵灰色的冷靜眸子,一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為何有人能生得如此模樣?


    “你到底在看什麽?討打嗎?”洪今年忍不住咄罵。


    “你打得還不夠嗎?”男孩意有所指地看向那群男孩離去的方向。


    “再多我都不怕!”雖然比男孩矮小,但洪今年沒有害怕,打直腰杆,迎向一點鬥爭意味也沒有的男孩。


    男孩突然抓了抓頭,臉上浮現無趣的神情。


    “喔,是嗎?那你還真有興致,該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幹吧?現在的孩子真好命,是不是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懂不懂父母辛勤工作養大你,是為了等你將來養他們啊?”


    “你自己也是個孩子吧,況且你根本就扯遠了!”洪今年沒好氣的回道。


    “啊,是嗎?”男孩目中無人的挖了挖鼻孔,一改方才嘲諷的神情,卻更惹人火大。


    洪今年的兩眉立刻倒豎。


    不是找碴的人他向來不予理會,不過倒是很樂意拿眼前這個說沒幾句話,卻句句令人不爽的男孩來練拳頭。


    握起拳頭,他眼神一凜,趁著男孩打著嗬欠時,快速奔到他麵前,用盡全部的力氣朝他的臉打下去。


    洪今年可以預測,這一拳將會擊上他的左臉,他會重重的倒地,也許掉個幾顆牙齒或者噴噴鼻血,但用不著擔心,不會死人——自信的笑容在眼前失去男孩的身影後,登時僵在洪今年的嘴角,形成一抹尷尬的表情。


    “喂,出拳這麽重,你想殺了我不成?”不知何時來到洪今年身後的男孩狀似隨意地一手搭在他肩上,鐵灰色的眼由上往下睨著他。


    動不了!


    洪今年想掙脫他的鉗製,可連扭動身軀都辦不到,男孩的力氣大得他差點失聲痛呼。


    “放開我!”


    “倘若你答應不再動手動腳的話。”男孩稍微鬆了手勁,但察覺他有掙紮的念頭,又加大力氣,威脅道:“抱歉,我今天沒有打架的意思,你再亂動,我會直接要你倒地不起。”


    “用嘴巴說誰都會!”洪今年啐了他一口。


    “我這人向來說到做到。”男孩的語氣沒有改變,卻令人無法懷疑。


    “這句話還給你,順便附送一句,我一定會揍到你!”洪今年沒發現自己此刻和稍早前那群被他揍得跪地求饒的孩子一樣,完全是喪家犬亂吠。


    “我敢賭一碗辣味幹麵,你不可能打到我。”男孩說完,似乎覺得不夠滿意,又補了一句:“連拳風都掃不到。”


    “拳風是什麽?啊,不管啦!我絕對能揍到你的臉!”洪今年不自覺放棄掙脫,維持同樣出拳揮空的姿勢,和他吵了起來。


    “我拿十碗加了滿滿辣醬的幹麵跟你賭,絕對不可能。”男孩又說,同時又揚起那討厭到不行的諷刺笑容。


    “絕對可能!還有為什麽是辣味幹麵?為什麽是十碗?你到底有多喜歡吃辣味幹麵?”洪今年連珠炮似地嚷著。


    “淋上滿滿辣醬的辣味幹麵很好吃,連吃十碗也不成問題。”男孩滿不在乎的解釋。


    “誰——”正在氣頭上的洪今年意外掙脫他的鉗製,同時朝他掃出一腿,“管你啊!”


    男孩在他動作的瞬間,已經看出他的路數,並采取反製的行動,在半空中抓住他踢出的腿,使得好不容易得以轉身的洪今年,這下又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單腳站立,整個人因重心不穩而歪歪倒倒,雙手徒勞無功地在空中飛快揮動,藉以平衡自己。


    “啊、啊……唔、咿!”


    男孩聽見他發出的奇怪叫聲,再看看他愚蠢的舉動,唇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接著故意抬高他的腿。


    “唔哇——”霎時間,洪今年上半身往後倒,都快可以看到背後那棵樹了,“你這個混蛋!想害死我不成?”


    男孩維持笑容,又把他的腿抬得更高些,洪今年感覺自己頭項快要碰觸到地麵了。


    “不行了、不行了!都看到那棵樹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摔死的……會頭先著地的!”洪今年驚慌失措大喊,深怕他突然放開自己。


    “嗯,那樣正好,你會倒地不起,我會平安無事,從結果來看,我們都很滿意。”男孩越想越滿意,不斷點頭。


    “滿意的是你吧!一旦把我整死,會高興的隻有你!而且你一定會立刻跑去吃辣味幹麵,還一次叫十一碗當作慶祝自己贏了吧!”腦袋慌成一片的洪今年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輸贏我是沒那麽在意,十一碗辣味幹麵倒是個不錯的提議。”男孩一邊掐著下顎思索,繼續把他的腿往上抬。


    “騙人!你一定在意!一定想打贏我對吧?看我太厲害了隻能用這種方法贏我對吧?身為男子漢就該堂堂正正麵對敵人,現在放開我,我還不會到處去宣揚你卑鄙小人的行徑,要是讓我摔下去,明天你就該死了!”


    卑鄙小人?


    就他剛才觀察他打人的招數來看,他們之中能用上“卑鄙”二字的應該會是他才對。


    男孩掏掏耳朵,明顯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聽你這麽說,我就更不能讓你活到明天了,是吧。”


    男孩臉上的笑意驟增,洪今年努力轉過脖子,從被他抓住的腳和他的手之間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實在懷疑他稍早的冷淡是裝出來的,這副惡劣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他。


    “啊,當然我會接受道歉的。”迎上他的目光,男孩又笑著說。


    他……是要他道歉?


    想他洪今年什麽沒有,就是骨氣多到隨時都能傷害人的地步!若他想要他求饒,那是等到老天下紅雨都不可能的,癡人說夢話去吧!


    “不可能!”他大聲駁斥。


    “嗯……也好,我一直想試試人的雙腿究竟能張到多開。”男孩稍稍把他的腿往後推。


    洪今年立刻疼得破口大罵:“混帳王八!腿會斷掉的!我會從屁股裂成兩半啊!”


    這家夥一定有虐待人的傾向!絕對是!


    “放心,大家都是那樣。”男孩好意安慰。


    “可惡!臭王八羔子!你叫什麽名字?”他一定會狠狠記住他的名字,來日方長,找他算帳!


    “辣味仙人。”男孩說出一聽就是在敷衍人的名字。


    “如果你是辣味仙人,我就是蔗漿神人!該死的!你快把我放下來,我可不想接下來幾天都跛屁股走路!”感覺對方放鬆了些,洪今年又立刻用生龍活虎的語氣祭出惡言惡語。


    “本來我是想說,你識相別亂找麻煩,我也不會太搭理你,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因為馴服野獸是我尚未完成的宿願之一。”況且他也挺想看看“跛屁股”是什麽姿勢。


    “你確定是宿願?我看根本是興趣吧!惡劣的興趣!”在半空中揮舞的雙手實在很酸,洪今年意外地發現垂下手臂後,竟然可以碰到地麵,眼神立刻閃過一抹光芒。


    如果他能用兩隻手撐著自己片刻就好,應該能夠把腳抽出來,幸運的話也許可以踹他一腳。


    洪今年在心底思量那副景象,除了興奮外,還有著躍躍欲試。


    畢竟能踹倒他,再瀟灑的用兩隻腳站在地上鄙視他,肯定大快人心!


    “我不在意你想試著踢我,不過我認為該提醒你一下,隻要我在你動作的同時鬆手,你會立刻失去平衡跌個狗吃屎。”


    他怎麽會知道自己要幹嘛?


    洪今年難掩錯愕,撐在地上的雙手不知該收回,還是不顧他猜中,趕在他能反應之前繼續原訂計畫。


    遲疑了眨眼的時間,洪今年立刻決定依照計畫進行——用比他更快的速度!


    怕他真的放手,洪今年沒有費力先抽出被製住的腿,反而是借力使力,直接抬起自由的那條腿,準確迅速地對著他的頭部踢過去。


    依照踢擊的力道,方向的準確和沒有猶豫的速度,這一腳鐵定能造成很大的傷害,讓他倒地不起失去意識絕不是問題。


    偏偏,洪今年誤算了兩件事:其一,他從沒有嚐試過這樣的動作,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來;其二,他徹底忽略男孩的速度和打架技巧在他之上。


    男孩在他有動作之前便有防備,手輕輕往前一推,再放開,洪今年馬上摔個倒栽蔥,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所謂踢到鐵板,正是這麽一回事。


    “你這王八蛋……”抱頭在原地打滾,洪今年沒有哀哀痛叫,而是先吐出咒罵。


    男孩顯然覺得好玩,在他麵前蹲了下來,笑容滿麵地指著他的臉說:“你自己可能沒發現,在你要有動作的時候,眼睛都會眯起來,所以不難看穿你的動作。”


    “你胡說!”洪今年手抱著頭,怒目瞪向他,認定他是在耀武揚威。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贏他的,拽個屁!


    男孩聳聳肩,表示不信就算了。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路過還是找碴?”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洪今年從地上爬起來,不小心扭動脖子,馬上痛得哀爹喊娘。


    男孩跟著站起來,雙手抱胸,神態自若地說:“是這樣的,你最近打傷了許多村裏的孩子,其中有不少是我們武館的人,所以我來看看。”


    “是他們太弱了。”洪今年用鼻子不屑哼氣。


    “我不認為打贏就是強。”男孩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胡麻餅,咬了一口。


    洪今年看過胡麻餅,但是還沒有機會吃過,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佯裝不怎麽在意地問:“那是胡麻餅?為什麽紅紅的?”


    說來,才七歲的他,目前在意的事情隻有名字和填飽肚子而已。


    “加了辣醬。”一堆的辣醬。


    洪今年一聽,登時皺了一張臉。


    要加多少辣醬才能讓胡麻餅變成紅色的?依他看,應該是直接加了辣椒在裏頭吧!


    男孩發現他直盯著自己手中的胡麻餅,便問:“你想吃?”


    不是有句話說“今天的敵人就是明天的朋友”?要他先示好也不是難事啦!


    “笑話!吃了那種胡麻餅不拉肚子才怪!”洪今年是很想吃吃看胡麻餅有多好吃,聽說那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連皇帝都好此味,但是他對男孩手上的辣味胡麻餅敬謝不敏。


    真不曉得他有多愛吃辣。


    男孩又咬了一口,洪今年的目光始終追著胡麻餅不放,最後男孩三兩下解決掉胡麻餅,然後從懷裏掏出另一塊同樣辣紅得可怕的胡麻餅,來到他麵前,塞進他手中。


    “那些受傷的孩子短時間內無法練功,我師父非常傷腦筋。”男孩頓了頓,又說:“這塊餅給你,當作是賄賂好了,如果你聽得懂,以後別再找其他人麻煩了。”


    說完,男孩還一臉“他都懂”的神情拍拍洪今年的肩,似乎打定主意要培養不知從何而來的“患難真情”了。


    “是他們先找我麻煩的!”洪今年用力打掉他的胡麻餅,怒聲吼道,聲音聽來刺耳銳利。


    男孩看著掉在地上的胡麻餅,下一瞬來到他的身後,利用身高的優勢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反剪他的雙手在後,架住他,陰沉著嗓音道:“浪費可以吃的食物會遭天譴,你想嚐嚐天譴是什麽滋味嗎?”


    “誰浪費食物了!是你自己沒有接好!”洪今年根本沒看清楚發生的事,又被他製伏,隻好大聲嚷嚷。


    被鐵灰色包圍的漆黑瞳仁瞬縮,男孩低語:“強辯?我最討厭別人強辯,那等於是懷疑我的判斷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是小看天譴的威力。”


    “天譴的代表是你嗎?這是私刑!我看你根本就被辣醬嗆得看不清楚了!快放開我!手會斷掉的!”洪今年喳喳呼呼的,懷疑自己的手會被扭下來。


    “你知道一個辣味胡麻餅要額外加兩文錢嗎?你知道這還是我拜托老板特別為我做的嗎?你知道老板一天隻幫我做兩個嗎?你知道辣味胡麻餅是老板邊哭邊做出來的嗎?因為太辣的關係,老板一天隻願意做兩個。”男孩越說頭越低,聲音也越低沉。


    “我不知道的是你究竟有多喜歡吃辣味胡麻餅!”辣味胡麻餅、辣味胡麻餅,他幹脆把掉在地上的撿起來吃不就好了,還廢話那麽多!


    砰!


    男孩用手刀狠狠地從他的天靈蓋敲下去。


    “噢!”還疼著的地方被這麽一敲,洪今年又倒地打滾去了。


    男孩站在原地,鐵灰色的瞳孔冷冷的瞪著他,麵容覆上一層陰影,皮笑肉不笑地睨著他。


    “既然你不懂,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洪今年終於察覺他的臉色不對勁,想求饒時已經來不及了。


    馮守良坐在案前寫東西,聽見大門開啟和沙沙的腳步聲,隨即揚首。


    “回來啦。”


    偌大的廳房隻有一盞夜燈,直到洪今年經過馮守良麵前,他才發現接連幾天都帶傷回家的小鬼頭,今天傷得特別重。


    “你太晚回來了,飯菜都涼了,要是不吃,今晚就餓肚子吧。”馮守良目光直視著他,一邊說。


    洪今年沒答腔,走過馮守良麵前也沒停下來,就這麽走回自己的老位置坐下,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地上。


    馮守良感到好笑。


    許是初來乍到的不安感作崇,這小子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不是睡在他準備的床上,而是那個毫不起眼的角落,似乎那麽做可以讓他安心,他也就由著他去了;爾後,隻要心情不好或是遇上討厭的事,他便會躲到那個角落去。


    近來看他每天都自信滿滿出門的模樣,還以為這孩子的“征討大業”進展順利,結果今天回來又是一副死人臉。


    唉……雖然他是知道原因,但可沒有安慰他的打算。


    馮守良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不忘道:“聽說你今天被村裏武館的小鬼教訓得很慘。”安慰人他是不上手,刺激的話,他倒是挺在行的。


    洪今年渾身一震,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悶不吭聲。


    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有人看到了,回來告訴馮守良。


    “誰不挑,偏偏挑了雍師父門下最被看好的門生之一,你當然會輸。”既然他不說,馮守良就繼續說。


    “你認識那個該下十八層地獄又天殺的王八蛋?”洪今年的語氣非常冷靜,用詞卻不然。


    他竟敢用“那樣這樣”說出來都可怕……不,是可惡的方法惡整他?


    “雍震日,武館雍師父的得意門生。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在他上頭還有個師兄,兩個人都是讓雍師父讚不絕口的好徒弟。”馮守良用筆杆搔了搔頭袋。


    為什麽一個毫無關係的人,他可以記得住名字,而他這個養子的名字,他卻怎麽也記不住?


    “他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怎麽可能有多厲害?”洪今年的口氣滿是鄙夷,絕口不提今天輸慘的事。


    “他大你個三四歲吧,不過雍師父近來隻收些年紀小的孩子,雍震日在裏頭也算年紀大的了,再說習武本來就是年紀越小越能早日發揮潛能。”


    “我看他也隻是年紀比其他孩子大,才會被說得好像很厲害,等到我長到他那個年紀,一定比他還厲害。”他仍然雙手抱著自己,不是驕傲,而是篤定地說。


    “那麽等你到他那個年紀,他不也繼續成長了嗎?”馮守良反問。


    洪今年被問倒了。


    瞧養子一臉被打擊到的神情,馮守良猜想他現在的感覺定不好受,約莫是在想自己不可能贏過對方,而感到泄氣吧。


    馮守良露出玩味的笑容。


    “看來你今天真的被他給徹底擊垮了。”


    洪今年瞪了他一眼。


    “是他突然發癲,說了一堆有關辣味胡麻餅的事讓我很反胃而已,誰說我輸了?”


    “我想不用別人說也看得出來,你身上的傷比起前幾天還要多且重。”馮守良點出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雙手更加抱緊自己,徒勞無功地掩藏大大小小的傷,驕傲的自尊不允許他喊痛求援,才會一回來就往能安心的角落跑。


    “那是我一時大意才會讓他得逞。”他還在嘴硬。


    馮守良將筆尖就墨,吸飽墨汁後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下幾個字。


    “你的名字我已經取好了。”


    洪今年立刻抬頭,氣憤頹喪的心情瞬間被拋到腦後,他像隻被要求等待不許動的狗兒,好不容易終於要解禁,直盯著主人的動作隨時準備大快朵頤。


    “就在這張紙上。”馮守良手上拿著折疊起來的紙晃呀晃,洪今年的視線也隨著紙張晃呀晃。


    “我不識字。”即使非常想知道,他也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點。


    “那正好,我也不怕你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去看。”馮守良輕輕地笑著,當著他的麵把紙收進衣袖中,“你幾歲了?”


    “過了元日就是八歲。”他不說實際年紀,反而急著替自己添一歲。


    馮守良雙手環起,帶點說教意味的語氣說:“小子,元日離現在還有大半年,無論你多想快點長大,時間是不會因為你而變快或變慢的。”


    洪今年眼角一挑,“我從不希望時間變慢。”


    那隻會讓困苦的日子延續拉長。


    “嗬嗬,這種話隻有小孩子會這麽說,你還不成熟呢。”馮守良的話聽不出語氣,倒是在他想反駁時,搶先一步開口:“我看這樣吧,等你贏了雍震日以後,我就把名字給你。”


    “我說了不識字。”洪今年皺起眉,同時加重語氣。


    “嗯……這件事等你拿到名字之後再來討論吧。”說完,馮守良重新埋首回案中。


    站在武館前,洪今年手上甩著錢袋,唇角揚著得意的笑。


    他雖然被馮守良收養,不表示他有勇氣和馮守良要錢,而據他了解,任何牽扯上“拜師學藝”的事都需要花銀兩的,所以……他從陌生人那兒“借”了一點。


    “有了這個,就不信我進不去。”邊上下拋接著錢袋,洪今年大搖大擺的走進武館大門。


    武館嚴格的作息訓練是從天翻魚肚白開始。


    挑水劈柴是不用懷疑的,用過早膳後到後山去繞山跑步,依照年紀不同,越大的人跑越多圈,回到武館後每人隻有一杯水的休息時間,之後才開始真正的武藝訓練。


    眼下這個時辰,所有弟子都在武館裏練功並彼此切磋武藝。


    洪今年並不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挑這個時辰來,而是他一早在街上晃了半天,下手的對象都是些窮光蛋,好不容易讓他等到一個看起來荷包滿滿的家夥,得手後趕來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踩著囂張的步伐大刺剌走進練武場,洪今年岔開雙腿站著,傲氣十足的雙眸掃過練武場,意外的看見幾張“熟麵孔”。


    ——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熟麵孔。


    看來那個什麽雍震日說的是真的了,這武館難不成專出找他碴的家夥?


    練武場因為洪今年的出現,稍稍起了騷動,正在對試中的人紛紛停下來,心不在焉地朝這個來勢洶洶的家夥瞥去。


    洪今年扯出惡意的笑容,對上那些和自己有過節的孩子,最後注意到整個練武場裏沒有半個大人,也沒見到馮守良口中的“雍師父”。


    “我們這裏不是隨便的人都能走進來的。”一個看來年紀算大的男孩走到洪今年麵前,不算客氣地說。


    “我這不就好好站在這裏嗎?”收回目光,洪今年擺出老成的表情。


    “那麽就請你好好走出去,大門在哪個方向,你應該很清楚。”男孩是武館入門順序排行第三的宮浚廷,看起來纖細白皙,一點也不像習武之人;他最多勉強能稱得上是少年,要看起來有習武之人的氣息大概還要一段時間。


    那個王八雍震日,明明看起來沒幾兩重,也沒有練家子的氣息,手腳卻那麽俐落,該不會這個家夥也是吧?


    一想到雍震日,洪今年升起警戒,多看了宮浚廷幾眼。


    “我有帶錢。”隨手扔出從別人身上摸來的錢袋,洪今年的語氣很是驕傲。


    “帶錢又如何?”宮浚廷反問。


    洪今年霎時感覺到一股下不了台的困窘和錯愕。


    他把錢扔出去了,不就代表可以進來了?雖然沒有要拜師學藝的意思,但他打算在這裏觀察武館是如何傳授訓練人的,隻要他多花心思,一定能從中學到不少,才能快些打敗雍震日,順利取得新名字。


    “我有錢就能進來。”洪今年硬著聲回道,強迫自己擺出理所當然的模樣。


    “你——”宮浚廷正想教訓他,一個成熟許多的聲音打斷他。


    “你是來拜師學藝的?”


    順著聲音看過去,洪今年猜測這個看起來和馮守良年紀差不了多少,一出現便贏得所有人注目的男人,是否就是“雍師父”?


    “不是,我隻是來看的。”他仰起下巴,抬高頭對上看來斯文、渾身沒有半點武人氣質的雍玉鼎。


    雍玉鼎看了眼落在腳邊的錢袋,蹲下身拾起。


    “這是你的錢?”他溫和的詢問。


    “我帶來的不是我的是誰的?”為了生活已經習慣說謊的洪今年臉不紅氣不喘的瞎說。


    “嗯。”雍玉鼎輕應了聲,清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他的謊話。


    洪今年有些退卻,又很快提起勇氣。


    “我要留在這裏看。”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要逼雍玉鼎別管他。


    “歲時呢?”雍玉鼎臉上含笑,沒有針對他的話做出回應,反而出聲喚著。


    “師父。”雍震日不知何時來到雍玉鼎身旁,低頭恭敬的回應。


    “人似乎是跟著你來的,就由你來解決。”雍玉鼎將錢袋交給他,轉身督促門生繼續練武。


    “是,師父。”說完,雍震日抬起頭直視他,且露出和修理他……不,是和整他時同樣的笑臉。


    洪今年心底立刻浮起一股大難臨頭的預感。


    “放開我!你這個王八羔子!”


    雍震日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將拒絕就會被勒死的洪今年一路拖出武館。


    掙脫不開的洪今年隻能徒勞無功的咒罵著。


    “狗娘養的!該死的王八蛋!沒屁眼的家夥!”


    雍震日恍若充耳未聞。


    靈光一閃,洪今年突然叫:“你這個隻愛吃辣味胡麻餅的怪家夥!”


    “我不隻愛吃辣味胡麻餅,飯、麵、蒸餅、煎餅團子、漿水、甜糕都要加辣醬才能吃。”雍震日連短暫頓足都沒有,大步直往前走,倒是不忘為自己澄清。


    “你有病!”洪今年簡直在尖叫了。


    “啊,好吵喔,再繼續亂嚷,我就把你脫光,然後丟進豬圈裏和豬作伴。”雍震日掏掏耳朵,回頭對他露出可惡的笑容,不認為這個挺愛亂叫的小鬼會聽自己的話。


    孰料,洪今年臉色微微一變,竟真的安靜下來。


    “喂,你乖的時候還真是令人起疑心。”雍震日終於停下腳步,捏起他沒多少肉的臉頰,擠眉弄眼地問:“難道你怕豬?雖然豬圈的味道確實難聞,不過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實在很好玩。”


    洪今年注意到他又出現那種不懷好意的笑,擔心他真的會將自己剝光後丟進豬圈,無論怎麽想,那景象都太丟人了,再說……總之,這不是堅持自己是“大意” 才會被他玩弄的時候。


    但即使心裏這麽想,他嘴上可沒打算承認,於是決定轉移話題。


    “又是雍震日又是歲時的,你到底有幾個名字?”


    雍震日露出輕蔑的笑,戳著他的額頭,“你不知道人都有兩個名字嗎?一個是父母取的,一個是師父取的。”


    洪今年皺了一張臉,“如果沒有師父的人該怎麽辦?”


    “那就是他的損失?。”雍震日聳聳肩,任由他去誤會。


    一個人一個名字就夠了,師父取的那個叫做“字”,歲時正是他的字。


    對名字異常執著的洪今年小小的臉上出現嚴肅思考的神情,真的信了雍震日亂七八糟的解釋。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該不會真的是蔗漿神人吧?”雍震日雙手抱胸,泰然自若地問。


    洪今年的臉拉了下來。


    “我的名字還沒有好。”他不悅地回道。


    “還沒好?我還真沒想過名字也需要像孵小雞那樣,等到雞長大了才能宰來吃。”


    瞪了他一眼,洪今年啐了句,“隨你怎麽說,把錢袋還給我。”


    也許他真的該好好考慮用這錢去找個師父拜師學藝,那麽他很快就會有兩個名字,出去也好告訴別人驕傲一下。


    “這錢袋是誰的?”雍震日作勢要還給他。


    洪今年一時鬆了戒心,脫口而出:“我怎麽會知道,又不是每個走在路上的人都是認識的人。”


    話聲方落,雍震日隨即抽回手,連錢袋一起抽走。


    “拿去還。”他說。


    其實師父會說交給他處理時,雍震日就知道這錢袋不可能是他的了,會問也隻是想確定而已。


    “什麽?”還?他瘋了不成?他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沒看清楚耶!


    “我說拿去還給那個人,他一定在找自己的錢,如果他跟老板買了想吃已久的辣味胡麻餅,要付錢時才發現錢袋不見,會有多嘔?”雍震日一想到那景象,臉立刻黑了大半。


    “如果那個人是你,我可以想像一定很嘔。”雖然開了眼界,知道他究竟有多愛吃辣,可洪今年笑不出來。


    “快把錢袋還給我啦!”放棄客氣的和他討,洪今年一個撲身,打算用“武力”搶回來;縱然麵對雍震日,他的武力從沒奏效過。


    “不行,一想到就可怕,快點拿去還。”雍震日一臉沒得談的堅持。


    “我根本不記得那個人的長相!”洪今年大吼。


    “那就到你偷來的那條路上去等。”雍震日說完,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總會等到的。”


    “我才不幹這種蠢事!如果真的碰上了要怎麽說?抱歉,我需要錢,所以就跟你借了一點,放心,這裏還有剩,所以我在這裏等你回來拿?不被人當成小偷才怪!”


    “你就是小偷沒錯。”雍震日絲毫不留情麵。


    “總之我不幹,要還你自己拿去還。”見他如此堅決,洪今年放棄要回錢袋,背過身,賭氣說。


    雍震日鐵灰色的眸子瞅著他的背影片刻,“我會還給他的。”


    洪今年兩眉倒豎,雙手盤在胸前,悻悻然地說:“去啊、去啊!我看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或許在你找到那個倒楣鬼之前,我不但有了第二個名字,連第一個名字都好了!”


    眸光冷了下來,雍震日又出現那種可怕的陰暗表情。


    “幹嘛?想嚇唬我?我才沒那麽好被糊弄,你最好小心點,總有一天我會贏過你——”


    洪今年話還沒說完,雍震日突然有了動作,害怕他會像上次那樣整治他,他馬上擺出準備接招的姿勢,結果,雍震日僅是從他身邊經過而已,一點鬥爭意味也沒有。


    他一愣,隨即大喝:“喂!你幹嘛不說話?”


    “我對無法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沒興趣。”


    冷聲說完,雍震日頭也不回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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