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裏,坐著一個身高中等,說話中氣十足,穿著素色勁裝的姑娘。


    她盤著腿坐在椅子上,一開口說話,表情就顯得認真懇切,那背脊挺得筆直,展現出練武者的習性。


    「他怎麽不是和尚?他老家有一個長輩就是和尚,還是得道高僧、在當地很受尊崇的那種!」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花寶作為主人,理當招呼來客,但客氣含笑的麵容卻微微抽搐。


    臭索司!難怪要把她推出來陪客,這位叫「七夜」的姑娘著實「不同凡響」啊!


    那位七夜姑娘仍在發表高論,大有滔滔不絕之勢。


    「他才華橫溢?他智謀雙全?他德高望重?他內斂溫和?他要真是那樣空前絕後的『聖賢之人』,我就是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了!」


    「是是,妳說得對。」花寶努力執行「來客至上」的任務。


    「他是個屁!」


    花寶登時閉了嘴,這可不能再應聲答是,免得惹禍上身。


    萬萬沒料到這位七夜姑娘,竟這樣堂而皇之的在別人的地頭,辱罵著「天下世家」的蘇二少。


    初見她正襟危坐,目光筆直,態度正經得不怒不笑,想她身為當朝威震四方的大將軍之女,又是習武之人,難怪會有如此大將之風的姿態。


    花寶很欣賞此等英姿颯爽的女子,豈料——


    「我爹那是傻,才把他奉為座上賓、人上人,屢屢請他傳道授業、探討謀略,可他在官場裏那些明裏暗裏的籠絡招數,心思之奸詐狡猾,我可明白得很。」


    「七夜姑娘,妳很了解蘇少嘛……」


    雖說蘇二少這人,的確不像表麵看來那般溫和雅致,但一般人很少能如此看透他。


    七夜姑娘像是盤腿調息完畢,放下雙腿理了理衣服,簡略答道:「那是因為他欺壓我多年。」


    不知深受眾人景仰、為人處事如魚得水的蘇二少,聽了這話,會是何等反應。花寶暗暗在心裏忖度著。


    「三皇子跟我爹是著了他的道,才會尊奉他為『聖賢之人』,可小寶我跟妳說——」


    「七夜。」


    沒想到她還來不及說,一道溫煦柔軟的聲音便從天而降,這聲音她聽在耳中尤為熟悉,心裏不禁震顫了下。


    「唔……」七夜瞬間吐不出半個字來,彷佛成了啞巴。


    來人除了蘇二少,還會有誰?


    隻見蘇紹緩步行來的姿態甚是好看,他身材修長高,極占優勢,據說光這般翩然閑適的步伐,就已奪取了不少女子的芳心。


    他的長相俊秀斯文,再加上心思玲瓏又智謀不凡,眉宇間總透著一抹睿智,在這京城裏怕是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來。


    若是幸運碰上二少心情好,臉上帶著溫和的笑,不開口說出那些無情、讓人吐血的話,鐵定能迷死一大群人。


    就連七夜年幼時,頭一回見到蘇紹,也不小心說了真心話:「哥哥生得極好,最好看的就是那鼻子,又直又挺又正的。」


    可在那之後的四五年裏,蘇二少就再也沒聽見她讚美他,隻當她是豔羨嫉妒,嘴硬不服,便隻是笑。


    「七夜可是又在講我壞話?」


    七夜「蹭」地一下,從椅子上騰空跳起,隨即奔走起來,其動作之快,一看就有武將之後的風範。


    可蘇紹哪是省油的燈,他雖不懂武藝,但心思敏捷又反應一流,怕是在瞧見七夜的一個眼神,便能揣測出她的行動。


    雖然論起武功,他確實不是她的對手,但逮住她的功力練就多年,自是不容小覷。


    隻見蘇二少比她先一步伸手攔人,七夜還想彎腰溜走,卻被他捏住肩膀動彈不得。隻見下一刻,蘇紹另一隻手就從她小腿間穿過,硬生生將她打橫抱起!


    「耍詐耍詐!你耍詐!」七夜當即叫嚷起來。


    她悔恨極了,習武多年練就的結實瘦削身材,最後卻便宜了他。這幾年,他放話說她輕盈的身段益發的好抱,嵌在他懷裏大小位置正好。


    「輸了便是輸了,小七,再噘嘴就讓人看出妳的弱點了。」蘇紹將她抱得穩穩的,似是十分享受這等親昵。


    七夜立即閉上嘴,瞧一眼在場的花寶,後者則是努力將自己的眼神撇開,像是突然對周遭擺飾極為好奇,全當沒看見他倆。


    這下七夜嘴是不噘了,卻換成用雙眼狠狠瞪著蘇紹。


    想她將軍之女,身手不差,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外頭,都被形容是舉止端正,又兼具浩然正氣的人,偏偏在這人麵前——


    敗就敗在她這張臉。明明是堂堂武將之後,卻長了一張細軟溫潤的娃娃臉,讓她想表現出一副英武可靠的樣子,卻一點氣勢也沒有。


    蘇紹將她抱好坐下,一時半刻也沒有放人的意思。


    「妳怎麽過來了?還來得這麽早!」


    「故意來吵你,不讓你睡。」整死你!七夜對他那怪癖可是相當了如指掌。


    明明方才在大廳裏,她將蘇紹詆毀得十分徹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兩人結下多大的梁子。可如今卻見她被他抱在懷裏,不掙紮不反抗,安穩乖巧得相當理所當然。


    「蘇紹,你身上的味兒怎麽變了?」七夜聳著小鼻子,湊到他身上嗅了嗅,全然不覺在旁人看來這行為有多麽的親密。


    「不好聞?」


    「不是。」嗅了半天也沒聞出是何種香味的她,點了點頭。「好聞,清爽極了!」


    七夜伸出手臂勾上蘇紹的脖頸,習慣性的將臉微側著埋在他的懷裏,半點扭捏不自在也沒有。


    他身上的味道真好聞,這麽多年來一直如此。


    為了吵他,讓她今天也起得早,這會兒聞著他清爽的氣息,讓七夜整個人的身心都安定放鬆起來,想就這樣躺在他的懷裏睡過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好像他倆本該如此似的。


    原本是大庭廣眾之下,見不得人的害羞行為,可這兩人做來卻多了分溫暖又渾然天成的親密。


    蘇紹看著懷中已泛起睡意的姑娘,她行為中所暗示的全然信任和對他的依賴,讓他心裏充斥著喜悅和心滿意足。


    也該是如此,要不然他多年來的勞心勞力,豈不是白費工夫?


    七夜的娃娃臉上有著細致的五官,圓圓的眼睛,小巧的鼻頭,雙唇卻冰涼冰涼的……為何他會知道?


    當然是因為他偷襲過。


    她的肌膚因長年練武,雖不甚白皙,卻得天獨厚的細密溫軟,無論外表或是情態,盡是嬌柔可人。


    蘇紹的目光直接露骨的展現溫情,溫柔地笑看著她。


    唉……真不想再跟她磨蹭下去,就這樣直接拐走算了,磨蹭了這麽多年,自己的耐性也被訓練得極好,況且她的心思他怎會不明白?


    「小七,先別睡。我讓廚子做了妳最喜歡吃的清蒸鰻魚和蜜汁肘子,吃了飯再送妳回去睡。」


    「真的?!」一聽到自己愛吃的東西,七夜的睡意就退了大半,環在他脖頸上的手立時放下來,改環抱著他的腰。


    「這兩樣菜我在別處也吃過,就你堡裏的廚子做得最好。」頓了頓,她抬眼看著蘇紹。「不過待會兒你得跟我一同回去,我爹找你呢。」


    「好,妳說什麽便是什麽。」


    七夜頓時睜圓雙眼,眸色如玉般細膩潤澤,讓人看著便覺一陣心蕩神馳,煞是好看。


    「你怎麽答應得這麽快?我還以為……」他多少會為難一下自己。


    蘇紹環抱著她的手臂再次緊了緊,不動聲色的將她放在離自己很曖昧,又讓人覺得親熱的位置。


    他想,如果能就這樣一輩子寵著她多好。但這份心意現在隻能意會,不可言傳,免得將懷中這個可人的小姑娘給嚇跑了。


    對七夜,他一直是硬不得軟不得;收太緊不行,放太鬆也不成,他著實對她用足心思。


    雖然人人都說蘇二少是個足智多謀又具有遠大眼界的人,但他在七夜的事兒上卻更是特別用心,將聰明才智用了不少在她身上。


    蘇紹這人,腦子和肚子裏都裝了許多事,在他心中好像總有一把尺在衡量每一件事,像這樣關係一生幸福的大事,或許在別的男子眼中是舉無輕重,但在他看來卻特別重要。


    他年紀輕輕就名聲、威望、財勢和權勢皆有,現在隻差一個可以共伴一生的紅顏知己。如今這個早被他相中的「紅顏知己」,他怎麽可能會輕易放過。


    可七夜雖然能猜到蘇紹的六分心思,卻總是摸不透小細節,明明這會兒蘇二少已經開始不著痕跡對她實施「攻心為上」的計謀,她卻毫無警惕,仍舊覺得被他抱在懷裏是理所當然,而感到萬分舒心愜意。


    瞧瞧他倆從醞釀到滲透,不過眨眼間的工夫,他與她之間究竟誰能操控誰卻立見分曉。


    「蘇紹,你要是能一直這樣讓我依靠,該有多好。」


    「小七,妳這話可就不對了,妳吩咐下來的事,有哪回我沒有按照妳的心意辦?」他寵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尖,把臉湊到她的跟前。


    七夜被這張放大的俊臉嚇了一跳,心裏突生警惕,頓時身子緊了緊。


    「妳吵我睡覺,我非但沒有怪妳,還立刻吩咐廚子做妳喜歡的菜,妳說說看,自己可對得起我?」


    「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七夜扭捏掙紮,意圖脫離他的掌控。


    是她笨,又情不自禁中了他的圈套,誰教她習慣……


    唉——這討厭的習慣!


    蘇紹的眉眼皆掛著含情脈脈的笑意,對她柔聲道:「小七,我對妳難道還不夠好嗎?」


    「你對我哪裏好了?!」七夜嬌嗔的瞥了蘇紹一眼。


    沒想到卻看見蘇紹含情脈脈的雙眼,她隨即漲紅臉,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我、你你你,我們……」


    她雖想說自從兩人相識以來,像這樣的小吵小鬧,蘇紹總是讓著她,她心裏明白他不會計較,所以更加有恃無恐。


    她還想說他蘇紹分明是隻笑麵虎,把她管得死死的,卻騙得旁人個個都覺得他是為自己好。


    可這些話七夜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因為她跟蘇紹的拉鋸戰,早已經開打,說了她便輸了,還不如裝蒜得好。


    蘇紹一瞧她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心知她又縮進她安全的殼裏,不由得一陣歎息失落,有些怨她的不坦白。「有時我真想狠狠逼妳,看妳還能佯裝不知世事到什麽時候?」


    七夜別開臉,一臉「我什麽都不知道」的神情,但細膩的脖頸處卻是一片粉紅。「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妳心裏明白得很。」蘇紹一不做二不休,旁若無人的低下頭,將唇印在她的脖頸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


    「幹什麽?!」就這一口,立刻讓七夜驚跳起來,一雙手飛快的推拒著他,想要溜出他的包圍。


    蘇二少笑得有些陰險。「妳真不懂?看來,我若不做點兒什麽,妳是真的不會明白。」


    語畢,蘇二少立刻就著七夜在他懷裏的姿勢,作勢要再親她,七夜哪還敢再表現出不在乎的態度,立即聲色俱厲的喝道:「我警告你!蘇紹,你可別再亂來!」


    「既然妳明白這其中有亂來的暗示,妳還敢說妳不懂?」原想嚇唬嚇唬她,可她不依不饒的態度,著實讓蘇紹相當惱火。


    七夜的麵孔頓時緋紅一片,像極了燃燒的紅燭似快要滴出血來,眼睛卻凶巴巴的瞪著蘇紹,露出那種不甘認輸的情態。


    她突然想到一旁被晾了很久,都快成壁上花的花寶,卻看到後者一臉受不了兩人之間的氛圍,直想要溜走的表情。


    七夜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她全身微微顫動,急著從蘇紹身上跳下來,極其惱怒自己怎會一見到他,便忘乎所以。


    「丟臉死了!」她嘴上叫嚷著,卻沒有責怪他,滿心隻想找個地縫來鑽,最後匆匆丟下一句「我去廚房」,便很沒麵子的轉身就跑。


    七夜來過「天下世家」很多次,對堡裏的環境,簡直跟自家府上一樣熟,她行動又快,一溜煙兒就不見了。


    蘇紹看看自己,懷裏和手上都是空空如也的可悲樣,不甘心地微歎一口氣,意有所指的看向花寶。


    「原來妳還在啊。」口氣十分輕慢,可言下之意就是花小寶實在太不識相,早該自動消失的人卻一直杵在哪兒。


    「蘇少,七夜姑娘溜了,這事兒你可怨不得我,我也很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啊!」花寶總算是領教了蘇紹的厲害,他疼寵七夜的那股勁兒,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她來堡裏這麽久了,從未見他跟哪位女子那般親近,隻知他蘇少是個為人處事相當圓滑的人,卻在男女情事上要當個聖人。沒想到今日一見,他對七夜姑娘分明是情動,竟對她如此柔情蜜意,多所寵愛。


    瞧他倆那般親密的舉動,幾乎讓旁人都融不進去的甜蜜程度,大概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醞釀出來的,應該是一朝一夕培養出來的感情,她可真沒想到,這蘇二少連在情場上都這麽無懈可擊!


    「蘇少,你跟這位將軍之女……」


    「依妳之見?」蘇紹反問。


    「好親密啊,不像兄妹之情,但若說是男女之情,方才七夜她……」


    「講了我一堆壞話?」他揚眉反笑,不見一絲顧忌和扭捏。「我對她自然是男女之情。但七夜還小,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潛意識裏隻當我是個相處久了,便可任她隨意操縱的男子,往後我會再慢慢教她。」


    慢慢教?蘇二少這句話說得很居心叵測啊!花寶在心中暗忖著。


    「七夜喜歡我是毋庸置疑,隻是她心裏有結。她是我教出來的,自然是聰明,卻在漸漸明白男女之情是怎麽回事後,心裏開始直犯堵又舍不得輕易放下我。」


    蘇紹說罷,花寶便瞧見他泛著笑臉,一副「和藹可親」的看著她,她心裏一陣驚悚,暗叫索大人快回來救她小命啊!


    「小寶,這些話我隻跟妳說,妳是個善解人意之人,可得為我守口如瓶哪!」


    「是,是。」他都笑得這麽有威脅性,她能不守口如瓶嗎?


    「那我去廚房看看,妳慢坐。」蘇紹風度翩翩的離開。


    花寶目送他離開,暗歎這個人真的成精了。


    「天下世家」之中,蘇紹雖排行老二,卻是四兄弟之中,最早來京城的人。甚至於在他與索司等人結識拜把子以前,就已是京城裏的大人物。


    說來她家索大人初來乍到,就能順利結識三皇子,進而與朝中眾臣交好,也是多虧蘇二公子牽的線搭的橋。


    蘇紹在朝中雖不任一官半職,可聲望卻是極高,皇子大臣皆願聽其諫言,深受朝中之人的器重。


    花寶曾聽索司說過,若沒有二少從中周旋打點,他為官之道或許也不會如此成功順暢。


    更曾聽人說過皇上原本是要賜官銜給二少,卻被他多次婉轉拒絕,隻願從皇上那裏得個「聖賢之人」如此無實無權的虛名。


    這蘇紹來京城之前的生平,也極少有人提及,更顯得他神秘和特別。


    不過她家索大人說了,既然是兄弟,沒必要刨根問底彼此的過去,大家感情深厚便是。


    蘇紹對人總是一副虛與委蛇的態度,又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可他對七夜姑娘卻又是那麽樣的坦白又鮮明,由此更是可以看出他對七夜的感情。


    花寶委實沒想到,蘇二少會對他的感情如此不加掩飾,真是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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