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深夜,餐廳打烊後,蘇笙決定打電話給荊永旭。在這之前她跟弟弟懇談過,招認對荊永旭的情感。


    蘇家偉聽完姐姐在曼穀的遭遇,他推推眼鏡,說:“好,山不來就你,你就去就山。”


    “什麽意思?”


    “他不來追你,你就去追他。”


    “萬一被討厭呢?”照荊錦威說的,荊永旭厭惡孔文敏的追纏,那她呢?她去追他會有好下場?蘇笙猶豫。


    “不會被討厭啦!”蘇家偉一副很懂的樣子,“你適度地暗示他,製造機會,這樣就行了。像孔文敏那樣窮凶極惡地追他,才會被討厭。放心,我幫你,我是男人,我最了解。”


    於是,蘇笙鼓起勇氣,決定打電話——


    “你好,我是蘇笙。”


    “喔,我記得你。”


    “沒什麽事,隻是很久沒聯絡,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


    “什麽時候有空來,我請你吃飯。”


    “好啊。”


    “對了,我想知道泰式辣餃要怎麽做,你可以教我嗎?因為我的餐廳想換一些新的菜單。”


    “好,沒問題。”


    跟蘇笙演練完這一段,蘇家偉鼓勵她:“你看,很簡單吧?很自然吧?很容易喔,不怕。”


    “真有那麽簡單?”


    “姐,你一定行的。”他給蘇笙打氣。


    因為蘇笙實在太緊張了,為了避免講電話時會冷場,蘇家偉在紙上寫了幾個話題提示,又跟蘇笙行前操演一遍。


    但現實是殘酷的,實際操作起來是另外一回事。


    蘇笙拿起電話打給荊永旭——


    “喂?”當那醇厚的嗓音,透過電話線震入蘇笙心裏,蘇笙的信心已先死去一半。


    “你好,我是蘇笙。”


    那邊沉寂了一會兒,才回道:“是。”


    就這樣?就一句“是”?然後恢複沉寂。當當,沒想到冷場這麽快出現。蘇笙抓起小抄看著,她開始表演結巴。


    “我我沒什麽事隻是很久沒……所以……”


    遜!蘇家偉捧住腦袋在地上滾。一句話她說得哩哩啦啦。這是他姐嗎?


    蘇笙冒汗,繼續努力,努力結巴:“隻是想問問……你,你過得好嗎?”跟著看小抄,沒頭沒腦跳下一句:“泰式辣餃怎麽……”


    荊永旭打斷她的話:“蘇笙,對不起,我正在講一通很重要的電話,這是插撥。”


    他冷淡的口氣恍若一陣寒風吹入蘇笙心裏,“哦?嗄?喔、喔。”


    蘇家偉翻白眼,她在亂喔什麽啊,丟臉哪!


    蘇笙慌道:“那你繼續講,我沒什麽事,拜。”喀,掛電話。


    “你太緊張了啦!”蘇家偉問,“怎樣?他說了什麽?”


    蘇笙盤坐在地,雙手抱胸,表情陰沉,“是誰說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蘇家偉爬過來,“他到底說什麽?瞧你緊張的。”


    蘇笙冷冷地撥掉弟弟的手,冷冷地覷著弟弟,冷冷地將小抄砸在他臉上,驀地撲去掐他脖子,“他說我是插撥,插撥!丟臉,啊——我被你害死了!”


    “冷靜、冷靜、下次再試……”蘇家偉被姐姐又掐又踹的。


    “還試咧,還不夠丟臉嗎?”荊永旭冷冰冰的口氣她聽一次就夠了。


    “你不要激動嘛。”


    “我再打就是白癡!以後不準跟我提荊永旭。”她更激動了,抓了抄有荊永旭電話的便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用力踩。


    “好……”蘇家偉同情地看著姐姐,“那以後講荊永旭,我就用‘泰式辣餃’這四個字代替。”


    “你找死是不是?”啊咂!蘇家偉被踹了一腳,蘇笙一陣咒罵,在她氣呼呼的罵聲中,忽然聽見電話聲。


    鈴——鈴——鈴——


    姐弟倆靜下來,響的不是家裏的電話,那鈴聲屋外,它固執地持續響著。忽然他們跳起來,蘇家偉嚷:“是店裏,店裏的電話!”


    蘇笙叫:“他有竹笙的名片!”


    瞬間蘇家偉衝去拉開門,蘇笙奔往樓下去。她差點摔下樓梯,衝出屋子,打開門,一陣混亂,黑暗中還跌了兩次,撞到桌腳,終於蘇笙接到電話。


    “喂?喂!”蘇笙氣喘籲籲。


    那邊有個男人低著聲說:“請問……慕曜華在嗎?”


    “你打錯了!”蘇笙叫。啊,氣死,我要殺了這個打錯電話的。


    “喔,很抱歉。”那邊傳來低低的笑聲。


    蘇笙發火了,“抱歉?抱歉還笑,下次查清楚再打——”


    “蘇笙,是我。”那邊荊永旭大笑,“剛剛在談公事不方便講,已經談完了……”


    蘇笙一震,忽然濕了眼睛,“你太過分了!”她甩上電話。


    “是他嗎?是他嗎?”蘇家偉也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打開燈,看見姐姐哭喪著臉。


    她吼:“是王八蛋!”他不知道她好想他,不知道她鼓起多大勇氣打給他,還跟她開玩笑?蘇笙難堪,情緒大亂。她氣這個人,氣他左右她的情緒。


    蘇笙忽然“哇”地哭出來,“哇……該死的,我真沒用——”


    “怎麽回事啊?喂?”蘇家偉被姐姐嚇到了,“你哭什麽?”


    電話又響了,蘇家偉接起電話。他聽電話,狐疑地看了看姐姐,然後皺眉,對著電話那邊的人說:“是,嗯……我是她弟弟……她在哭耶……”


    蘇笙踹走家偉,搶下電話,“喂?”


    那邊一陣急促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開玩笑,不要氣……”這麽慌張,是荊永旭?那個鎮定冷靜的荊永旭?


    蘇笙一下子氣消了,一瞬間心裏甜了。她聽著荊永旭急急道——


    “沒事吧?在哭嗎?我一講完就打給你了,不要哭……”他不知所措,頻頻道歉。


    “我沒哭……”蘇笙笑了,“你別聽我弟亂說,他最愛開玩笑。”


    是喔,蘇家偉瞪她。


    蘇笙指著門,要他出去。


    見色忘弟!蘇家偉在蘇笙凶狠的瞪視下,訕訕離去,他聽見那個剛剛又氣又哭又吼又咆哮的姐姐,這會兒嗓音輕快,臉發亮地跟荊永旭講電話。


    嗟,看樣子這個荊永旭不簡單,他快不認識這個姐姐嘍。蘇家偉關門,吹著口哨上樓去。他的姐姐戀愛嘍!


    荊永旭原以為跟蘇笙的緣分在曼穀就結束了,他甚至將泰絲裝進藍色紙盒,收到抽屜深處,然後逼自己不想她。


    這段時間,他比以往更賣力工作,自從上回和孔文敏大吵一架,孔文敏除了公事,也不再像以往,三天兩頭打電話來打擾他,即使討論公事,她也不再像過去,用一種過分親昵的口吻說話。


    母親則拿他沒奈何,也不再逼婚了。


    日子恢複平靜,荊永旭全副精神投入工作,原本敲定九月才進行的新企劃,他趕在前幾天就完成了,將產品的規劃和特色,及協力廠商的資料備份好,傳真給總公司。他趕著做完是有原因的,這幾年荊永旭一直暗暗進行自己的事業,劭康的工作隻是他的跳板,關於他的事業,他對誰都沒有說。


    他明白惟有離開劭康,他跟母親才能擺脫過去的陰影。今年九月,他將辭去劭康的工作,致力在曼穀發展他的新事業,後天他準備和曼穀的五家飯店經理談合約,這是他最忙的時候,他壓力大很疲憊,但,蘇笙打電話來。


    他一下子又精神起來,他的疲憊消失,他的壓力“咻”地飛了。他腦海裏被埋去了的臉容,瞬間又活起來。他仿佛又看見那張甜美的臉兒,掀著睫毛,對他眨著眼睛,衝著他笑。


    他在face放棄蘇笙,怎麽知道,一個多月後,她不記恨,主動打電話給他。這叫他好不容易平複的心緒,又開始造反哪。


    荊永旭跟蘇笙聊了一個小時,天曉得他怎麽會有那麽多話說。剛開始蘇笙氣他開的小玩笑,後來他一道歉,她立刻原諒他。剛開始他們的對話很生疏,後來漸入佳境,欲罷不能。


    他問蘇笙:“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荊錦威說的。”


    “他去找你?”荊永旭又有那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但下一秒,蘇笙令他開懷。


    “對啊,他來找我,我向他問你的電話。”


    “這樣啊。”荊永旭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之前不快的感覺即刻煙消雲散。


    “你什麽時候會回來?”


    “短期內都在曼穀。”


    “喔。”


    “荊永旭,上次你為什麽吃飯吃到一半跑掉了?”她還是一樣直率。


    荊永旭微微笑,他還是一樣狡猾,回避不想答的。他反問:“為什麽想打電話給我?”


    蘇笙遲疑了一會兒,像在找合適的答案。


    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哦。”


    “你看看月亮。”


    荊永旭過去拉開窗簾,天上一輪皎月,“我看見了,怎麽?”


    “泰國的月亮和這邊的月亮一樣吧?”


    “那當然。”


    “嗯……”她吞吞吐吐,“所以……月暈啊。”


    “嗯,是。”今晚是有月暈。


    “我打電話提醒你,明天要刮大風。”


    “所以呢?”


    “所以,你是我朋友,我提醒你明天出門要帶外套。”她胡扯一通。


    “這裏很熱的。”他戳破她的借口。


    她尷尬了,繞了大半天,她還是不善遮掩自己的心情。蘇笙靜了會兒,跟他說:“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想聽你的聲音。”這樣迂回太累了,她選擇講實話。


    換他靜了好一會兒,他沉聲問:“為什麽?”


    這次蘇笙沉默很久,永旭聽見她略急躁的呼吸聲。他感覺自己很狡猾,他不肯表露心意,卻在渴望聽見她的心意。他不主動追求她,卻在她打電話來時,高興地試探起她。


    荊永旭猜到她的尷尬,他轉移話題:“我知道了,我明天出門會多帶一件外套。”


    她忽然說:“我喜歡你。”


    這一句立刻打敗了荊永旭,他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說出口,他震住,心先一下絞緊,跟著豁然開朗。他覺得身上千千萬萬個毛孔刹那間全敞開來呼吸,他聽孔文敏說了好多次的“我愛你”,卻無動於衷。這次,他卻因為蘇笙簡單的一句“喜歡你”而震住了。


    因為他沉默了太久,蘇笙大概誤會了,沒頭沒腦補了一句:“如果這讓你困擾,就當我沒說。”


    她的聲音聽來好沮喪,叫他感到心疼和不舍。他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給你另一個電話,以後要是想打給我,就打這個電話——”他念了一串號碼,跟著又說:“你打的時候,會有接線生,用英文跟你說話,你別管,你就說這句英語——”荊永旭教她念一句英語,“記住了嗎?”


    蘇笙念一次給他聽:“……是這樣嗎?”


    “是,很聰明,念得很正確。你念了這句英語,接線生就會幫你轉電話給我。”


    “喔,這句英文是什麽意思?”


    他沒解釋,隻說:“現在,你練習一次,我掛電話了。”


    “喂?”


    荊永旭掛上電話。過一會兒,電話響了。他接起來,用英文跟接線生說了句話,那邊就響起蘇笙的聲音。


    “喂?喂?荊永旭?”


    荊永旭笑了,“會了嗎?”


    “我會啊,但為什麽要這樣?”


    他想了想,說:“這樣可以避免插撥。”


    後來他們又聊了一些瑣事,互道晚安。


    第二天,蘇笙追著弟弟問。


    “好奇怪,荊永旭叫我以後打電話給他,要先跟接線生說英文。你幫我聽聽看,這句英文是什麽意思……”她念一次給蘇家偉聽。


    “姐,這是對方付費的意思。”


    “對方付費?”


    “對啊,你打電話到一個撥接站,請接線生幫你轉電話,接線生會征求對方同意,再把電話轉過去,那樣不管你講多久,都是對方付費。懂嗎?”


    蘇笙懂了,她笑盈盈的。這句英文背後的意思是——荊永旭也挺喜歡她的。


    蘇家偉也懂了,“姐,會這樣做代表什麽?”他搭著蘇笙的肩膀歡呼,“他喜歡你!他喜歡你打給他,他希望你用力打、用力講,他樂意付費。”這男人很有心嘛,知道國際電話昂貴,幫姐姐省錢哩!


    荊錦威常往竹笙餐廳跑,一來是為了對孔文敏交代,二來也是因為他喜歡上蘇家輕鬆歡快的氣氛。


    荊錦威教蘇家偉開車,幫他練習考駕照。


    每天深夜,他會去找孔文敏,每次都帶五十朵香水百合。


    孔文敏坐在沙發,急著知道事情的進展。


    “進行得怎樣了?她愛上你了沒?”


    “你聞聞看。”荊錦威將花捧到她麵前,“你不是最喜歡香水百合?”


    孔文敏揮開花束,臉一沉,“你是不是敷衍我?你到底有沒有追她?”


    “有。”荊錦威將花放在桌上。


    “然後呢?”


    “我送花給她,剛剛就是從那裏回來的。”


    “很好,你一定要讓蘇笙愛上你。還有,我們結婚,結婚後聯手把荊永旭趕出劭康。”


    “好,我會幫你。”荊錦威在文敏身旁坐下,從曼穀回來後,她想著的就是報仇。每次見麵,說的都是怎麽樣讓蘇笙傷心、讓荊永旭痛苦,可是在他眼裏,最苦的人是文敏。雖然她還是正常上下班,但是那張美麗的臉龐,變得憔悴陰鬱。


    荊錦威一再地跟她保證:“隻要能讓你快樂的,我都會為你做,重點是這能讓你快樂。”荊錦威看著她,問了一句:“你快樂嗎?”


    “隻要讓荊永旭痛苦,我就快樂了。”孔文敏恨道。


    荊錦威啞口無言,他知道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他能做的就是附和她,陪著她。


    荊錦威離開後,孔文敏望著百合花,她聞到花的香氣。這段日子,因為錦威幫她,他們常聚在一起。當她替公司辦活動搞宣傳時,他就會幫著張羅瑣事。當她工作累了,錦威便載她去做spa,當她在美容護膚時,錦威就耐性地在外麵靜靜等待。然後當她容光煥發、香噴噴地出來時,他的眼珠子發亮,他會由衷地歎一句:“漂亮!”


    荊錦威不混pub了,他有空就來陪她。


    她感覺得出,上次她鬧自殺真的嚇到他了。大概因為荊永旭讓她太傷心,自尊大損,荊錦威也就更賣勁嗬護她,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像是想對她證明什麽。


    確實,荊錦威讓她感到受寵。確實,有他的關愛,失戀的痛苦慢慢淡了。可是她仍逞強著,她不肯認輸,她忘不了蘇笙和荊永旭給她的難堪。


    剛剛他問:“你快樂嗎?”


    “我快樂嗎?”她迷惘了。


    不,她不快樂,這複仇的遊戲越來越悶了。剛開始她是意氣用事,現在卻有些意興闌珊。


    拿了一枝百合在鼻間嗅聞,她覺得心裏有什麽,一點一點融化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當荊錦威忙於消滅孔文敏的壞情緒時,蘇笙也正努力消滅跟荊永旭的距離。她常常打電話給荊永旭,可是一想到是對方付費的,她又會匆忙地講幾句就想收線。


    “還早,再聊一會兒。”每次荊永旭都會這樣說,仿佛知道她在擔心什麽。


    “可是……我不知道說什麽了,都是我在講。”他的話太少了,他很少談自己的事,而且最近蘇笙感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你每天都忙著工作嗎?”


    “最近比較忙。”


    “你應該好好地放鬆一下,你的聲音聽起來好累。”


    “是啊。”有三家原本要合作的飯店,突然變卦,要更動合約內容,他忙著處理。


    蘇笙說:“剛剛電視在播《我的野蠻女友》,超爆笑的。可惜你不在,看看喜劇可以放鬆心情。”


    “我家有這部片子,錦威帶來的。”


    “你看過嗎?”


    “我對那種胡鬧的片子沒興趣。”


    蘇笙理直氣壯地反駁:“你錯了,我看到哭咧。”


    荊永旭笑了,“那是喜劇吧?怎麽會看到哭?”


    “裏麵有一段是女主角逼男主角穿女學生服去她的學校,送她玫瑰。”


    “看吧,我就說是胡鬧。”


    “男主角真的穿女學生服去了,他在禮堂看見女主角,女主角在台上彈鋼琴,然後我就哭了。”


    “等等、等等——”永旭哈哈笑,“女主角彈琴?這有什麽好哭?”


    “她彈了一首好好聽的曲子,男主角聽了很感動,拿著一枝玫瑰花,走到台上,送給女主角,我就哭了,那首歌真的很好聽。”


    “我想象一下……”荊永旭沉思了會兒,說:“我想象一個穿女學生服的男主角,拿著玫瑰花,我一點都不覺得感動,我隻覺得好笑。”


    蘇笙鉚起來跟他爭論:“他為喜歡的女孩子,明明覺得很醜,還是為了讓她高興,穿女校服去獻花,真的很感動啊。你沒看見那個畫麵,我到現在還很激動。”


    聽得出來她很激動,他不跟她爭了,他說:“好、好,聽你這麽說,我也感動了。”


    “是嗎?”她很懷疑,“如果是你喜歡的女孩要你這樣做,你肯嗎?”


    “我不想回答。”


    “為什麽?”


    “這是假設性問題,等我有喜歡的人,發生這種事,我才知道會怎麽做。”這話一出口,他立刻感到不妥。他這麽說,在蘇笙聽起來,不就代表他沒喜歡的人嗎?但他是有的,他心裏喜歡蘇笙,他隻是嘴上不說而已。


    但來不及了,他的話已經傷到蘇笙。


    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今天好累,我想去睡了。”她沒說晚安,沒等他響應,便輕輕地輕輕地掛上電話。


    這電話一掛上,荊永旭便開始擔心了。


    他傷到她的心了?她失望了嗎?確實,每次都是蘇笙主動打來,他享受著她的關懷,卻隱藏喜歡她的情緒,連講話都吝於透露他的情意。


    她會不會以後都不打來了?


    荊永旭回到書桌前,展讀合約內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走到客廳,找出荊錦威帶來的那片vcd,將vcd放入匣內,在沙發坐下,重溫蘇笙幾分鍾前看過的影片。


    大風吹入屋內,掀動窗板,他過去關窗,忽然下起大雨了。


    他回到座位,把音量調大,繼續觀賞影片。


    他看到一個長相很矬的男孩,一臉衰樣地努力討好個很野蠻的女孩。被她打、被她罵、被她瞪,他都忍受。


    荊永旭嗤之以鼻,覺得男主角很蠢。


    可是當影片播到蘇笙說的那一幕,當那朵玫瑰在眾目睽睽下交到那個女孩手中,荊永旭的心擰起來了。


    為什麽人可以不顧一切追求愛情?莫非這愛裏藏有什麽驚人的歡愉?


    他自問:“我為何瞻前顧後,不敢放膽愛?”


    荊永旭把影片看完,原來女孩的前任男友去世了,所以她一直回避愛情,可是後來,在男孩苦苦追求下,她決定釋放悲痛,接受男孩的感情。最後,他們笑得很開懷。


    荊永旭關掉電視,回到堆滿文件的書桌前,他聽著雨聲,還隱約聽見影片裏動人的鋼琴聲。他心緒紊亂,無心工作,他的左胸又在痛了,他的悲痛一直找不到出口。


    蘇家偉發現姐姐連著幾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的。


    打從她跟荊永旭電話熱線以來,她每天都精神奕奕,拉著他說他們聊了什麽。可是這幾天晚上,他發現姐姐不打給荊永旭了。


    “你們進展得怎樣了?”


    “唉,我覺得好累。”蘇笙歎氣。


    “累什麽啦?”蘇家偉趴在地上幫姐姐做賬。


    “他不喜歡我,我看我跟他不可能。”


    “他說的嗎?”


    “他沒說不喜歡我,但是他也沒說喜歡我。”蘇笙感慨地說,“我覺得我厚臉皮,搞不好他還嫌我煩咧,沒結果啦。c”一股勁地去討他歡喜,一直沒得到響應,好累。


    “錦威不是也說了,他哥哥比較悶,你不要氣餒啊,你好不容易遇到個讓你會感動的男人。”


    “我自己感動得要命,他的反應始終一樣,冷冷淡淡的。我想他是不喜歡我,他對我沒那種感情。”否則那晚他怎麽會說——“等我有喜歡的人,我才知道會怎麽做”……


    等他有喜歡的人?那麽她還不是他喜歡的人。好沮喪哪,蘇笙好灰心。


    “姐,你要放棄了喔?”


    蘇笙又歎氣了,這時電話響了。


    蘇笙接起來,“喂?”


    “……”


    “喂?”


    對方不出聲,蘇笙又喂了幾聲,然後她一震,傻住了,聽著電話,整個人呆住了,跟著,她就紅了眼睛。


    蘇家偉跑過來,“誰?是誰啊?”


    蘇笙噓他,她專注地聆聽電話。她聽見彼端傳來悠揚的琴聲,是影片中那首曲子。


    蘇家偉湊耳偷聽,“誰在彈鋼琴?”


    “是他,荊永旭……”蘇笙淚盈於睫。


    “哇——”蘇家偉躺在地上,雙手合十,一副感動斃了的模樣,“太浪漫了。”


    電話裏,同樣的曲子重複了三次,然後荊永旭講話了。


    他說:“我還是覺得穿女校服很蠢。”


    蘇笙笑了。


    他又說:“而且他們後來還假扮成中學生,穿製服去舞廳飆舞更是蠢。”


    蘇笙笑得落淚。


    他還說:“蘇笙,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做很多蠢事?”


    蘇笙點頭,哽咽道:“嗯。”


    他說:“這首曲子叫《卡農》,我明天早上有三個會要開,我竟撇下公事,特地為某個人彈琴。你看,我蠢不蠢?”


    蘇笙泣不成聲。而這是感動的淚水,她心裏充滿著幸福。她又哭又笑,又感動又開心,她心情好激動,她沒頭沒腦地說:“如果是你在台上彈琴,我願意穿男校製服獻花給你。”


    他怔了怔,哈哈大笑。


    蘇笙也笑,笑得好大聲。而瞧著姐姐的蘇家偉也笑了,笑得很開懷。


    這個夜晚,充滿笑聲和感動。


    這個夜晚,荊永旭似有領悟,他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人飛蛾撲火,甘願受製於愛情。原來付出心力,去讓一個喜歡的人高興,感覺這麽好。過去他彈琴,是為了發泄心中壓抑的情緒。


    今夜,第一次,他是為了愛去彈琴。他用一種溫柔的情思,操控無生命的琴鍵,是為著打動伊人的心。


    翌日深夜,當荊錦威跟蘇家偉練車回來,蘇笙準備消夜給他們吃。然後她興致勃勃地對蘇家偉說:“教我彈吉他,教我彈那首《夏日的終曲》。我隻要能彈出單音就行了,三天內我要學會。”


    “三天?你以前都沒學過耶。”蘇家偉瞠目。


    荊錦威也搖頭,“不可能,隻彈單音的話,至少也要一個月才行吧?”


    蘇家偉又說:“就是啊,你連琴譜都不會看咧。”


    蘇笙立刻去抱來吉他,坐在地板上,“喏,今天開始。”


    “為什麽要三天內學會?”荊錦威好笑地看著她。


    “越快越好啊。”


    蘇家偉明白了,“你想彈給荊永旭聽喔。”


    荊錦威愣住,旋即笑了,“你們在交往了嗎?”


    “沒啦,隻是偶爾講講電話。”蘇笙怪不好意思地說。


    “豈止講電話?”蘇家偉手肘頂頂荊錦威,“昨天你知道發生什麽事嗎?你哥他真的很浪漫,他在電話裏彈琴給我姐聽……”


    “我哥?他真的這麽做?”荊錦威驚訝極了,不相信他哥會做這種事。


    蘇笙臉紅,拿了抱枕扔蘇家偉,“快啊,快教我!”


    荊錦威哈哈笑,走過來,取走吉他,“我有辦法讓你三天內學會。”


    “不可能啦,哪那麽容易。”蘇家偉搖著頭過來,“她連音符都不會看咧,她音感也不好,不信叫她唱歌給你聽。”


    “喂,這樣損你老姐很開心嗎?”蘇笙抗議,“我隻要肯學,沒什麽難得倒我的。”


    荊錦威叫蘇家偉去拿卷標貼紙,然後他在卷標上填了數字,貼在吉他弦下各個位置。


    荊錦威懂得投機取巧,他指著弦下各處,“你隻要記住旋律,按順序彈這幾個位置。”


    “聰明喔!”蘇家偉拿了紙筆,寫了標示1234等數字的簡易琴譜。


    “這樣就行了嗎?”蘇笙看著琴譜,立刻學著彈。荊錦威和蘇家偉在旁熱切地指導她怎麽按弦。


    蘇笙笨拙地按琴弦,她抱怨:“這個弦太硬了吧?”


    “所以剛學吉他的新手都會痛得長繭啊。”蘇家偉看姐姐彈得吃力,不忍道:“算了啦,你又沒有音樂方麵的天分。”


    蘇笙彈得五音不全,荊錦威嗬嗬笑。他坦率道:“我看算了,這對你確實太難了。”


    “我一定學得起來,你們等著瞧。”


    “我賭你三天內不可能彈會這首曲子。”荊錦威搖著頭。


    蘇笙握著吉他清清喉嚨,她瞄著蘇家偉,“你也覺得我不可能嗎?”


    蘇家偉看見姐姐眼裏閃動的火光,他看見姐姐的鬥誌了。他搭著荊錦威說:“不如我們兩個來賭吧?賭一千塊,我賭她辦得到。”


    “沒問題。”這兩個人杠上了。


    “一千?拜托!”蘇笙怪叫,“要賭就賭個三千啦,豪爽點嘛。”


    “那幹脆五千怎麽樣?”荊錦威就是覺得不可能。


    “就五千!”蘇笙跟弟弟擊掌,姐弟倆覷著荊錦威。


    蘇家偉說:“你輸定了。”他不了解蘇笙的毅力有多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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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三天,蘇笙一逮著空檔就窩在廚房角落彈吉他。


    廚師、員工們,不時聽見一陣陣哩哩啦啦的吉他聲,他們都覺得好笑,個性大咧咧的老板,竟然開始彈吉他了。


    晚上,餐廳打烊後,那可怕的吉他聲就移到家裏,虐待蘇家偉的耳朵。


    “五千,我可是賭了五千啊——”蘇家偉對著五音不全的“吉他聲”嚷,情況不理想喔。


    正窩在地板彈吉他的蘇笙,忽罷手,搖頭歎氣,“我果然是音癡。”


    “喂,放棄啦?”


    蘇笙翻手,看著紅腫的指頭,“我覺得應該賭一萬,我跟你保證,他輸定了。”


    蘇家偉欣慰,“我就知道你最有毅力了。”


    蘇笙找來透氣膠帶纏在指尖,忍痛練習。


    這三天蘇笙連睡覺都聽見吉他聲,蘇家偉也是,他產生幻聽了,在姐姐瘋狂練習的這段時間,他真是無時無刻地在忍耐著噪音的虐待。尤其每每在房間溫書時,一聽見那簡單的音符被姐姐彈錯,一再走音,他就為鍾愛的曲子哀悼,忍不住嘰嘰咕咕罵笨。


    輕快的《夏日的終曲》,變成夏日的咒語,變得荒腔走板,它強暴蘇家偉的耳朵,也強暴餐廳員工們的耳朵。但漸漸地,那陣吉他聲不再硬邦邦了,它變得柔軟,旋律流暢。


    三天後——


    蘇笙彈給荊錦威聽。


    荊錦威聽完,大大吃驚,“你真的學起來了?”


    “嘿,交出來吧?”蘇家偉得意洋洋,伸手要賭金。


    荊錦威抓住蘇笙的手,看了又看,“彈到纏繃帶,我服了你。”


    “哦——我說沒問題嘛。”蘇笙拿著吉他往房裏走,“你們聊啊。”


    荊錦威頂頂蘇家偉,“她抱著吉他去幹嗎?”


    “那還用說,彈給你哥聽了。”


    “喂,他們到底交往了沒有?我哥有沒有跟她告白?”


    蘇家偉聳聳肩膀,“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可不可能回來定居啊?住那麽遠,怎麽約會?”


    “那也沒辦法啊,他就是喜歡曼穀,不過九月他會回來,新產品要發表了。”


    荊錦威拿來汽車駕照的筆試考題,“你念得怎麽樣?”


    “沒問題啦,我比較擔心路考。”別人都花錢去駕訓班上課,可是蘇家偉為了省錢,都靠荊錦威幫忙。蘇笙說隻要他考上了就會買車給他,因為這個月房貸就付清了,以後他們的生活會輕鬆很多。


    “那我來考你。”荊錦威翻著本子。


    蘇家偉盯著荊錦威,“喂,那個孔文敏現在怎麽樣了?她還在恨我姐姐嗎?”


    荊錦威笑了笑,“一開始很糟,現在心情比較好了。不過,還是一直逼我來找你姐姐,我隻好一直敷衍她。”


    “你打算敷衍到什麽時候?總不可能騙她一輩子吧?”


    “唉,暫時也隻能這樣。”


    “你不是很愛她嗎?她一點都不動心?一點都不?”


    荊錦威苦笑,是的,孔文敏還是冷冰冰、高傲、難以親近的。他不敢問她,什麽時候她心裏的荊永旭才會死去,換成他。


    曼穀,荊永旭住處,電話響了。


    荊永旭從浴室出來,他剛洗完澡,正拿著毛巾抹著下巴,他坐在沙發接起電話。


    那清亮的聲音,洋溢著興奮和熱情。


    她說:“你聽好——”那邊,響著吉他聲。蘇笙略顯笨拙地演奏著,沒和弦的陪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著,聽起來有一種吃力的不自然的感覺,卻充滿了誠意。


    荊永旭聽著電話,笑著,他仿佛已經看見蘇笙認真彈奏吉他的表情,那執著的傻勁。


    她彈完了,問:“怎樣?好聽嗎?”


    “什麽曲子?”


    “我弟最喜歡的歌,夏日的終曲。一個日本歌星,森山直太朗唱的。”她熱切地說,“我可是花了三天就學會了,不過我不會和弦,隻會彈單音,所以——”


    他搶白道:“我可以幫你伴奏。”


    她吃驚道:“你光這樣聽就可以伴奏?你又沒有琴譜。”


    荊永旭握著電話,走到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低聲說:“你把電話夾在耳朵旁,彈一次,我可以幫你伴奏。”


    “這樣行喔?”


    “我數節拍,你跟著我的拍子。五、四、三、二——”他彈琴,蘇笙笨拙地彈吉他,那每一個音符,襯上一節華麗的背景,在他的幫忙下,蘇笙練了三天的旋律,瞬間活了起來,變得如斯悅耳動人。


    他們專注地一遍遍合奏這首歌,這樂音將相隔遙遠的兩個地方,串連在一條電話線裏。在這旋律裏,這兩個孤單的靈魂靠近了,合奏著生命的樂章。這兩個蒼白的生命共振著,他們分享,他們互相感應著對方的心思。


    不久前,他們關係生疏,可漸漸地,那一通通長途電話,那一次次深夜的關懷,叫他們方開始時那緊張淩亂的腳步、慌亂的對應,漸漸練習出一股默契。


    荊永旭讚美她:“三天就能學會吉他,了不起。”


    “我弟教我啊。”


    “常聽你提起弟弟,你們感情很好。”


    “當然,我們相依為命啊。”


    荊永旭記得那次比賽,蘇笙身旁的大男孩。他斯文,戴著大眼鏡,洋溢著書卷氣。


    蘇笙問:“要到九月你才會回來嗎?”


    “是啊。”他期待著見麵的日子。


    “我寄了個東西給你,這兩天會收到。”


    “哦?是什麽?”


    她嘿嘿笑,“秘密。”


    “這麽神秘啊。”


    “其實也沒什麽啦,不過你可以猜猜看。”


    “嗯。”他猜,“書?”


    “不,我不喜歡看書,怎麽可能還送你書咧。”


    “外套?”他笑了。


    “不是不是,那邊熱,我幹嗎寄外套?”


    “我猜不出來。”


    “你很期待對不對?”她笑嘻嘻地問。


    荊永旭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抬頭,露台外,夜空滿是星。他心裏開始有牽絆,他開始懂得期待。


    從蘇笙打電話給他開始,他每天都懷著期待。猜她今天會不會打來,猜著她今天打來,當電話響時,他會感到有點慌。


    他以前從沒這麽注意電話聲,過去睡時總是拔去電話線,並且習慣用錄音機過濾電話。


    但現在隻要他在家,便會關掉錄音機。隻要接起的電話不是她,他即刻很沒勁。如果是她,他會精神一振。


    可是荊永旭即使高興,聲音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靜靜的。


    他說:“我很久沒收到禮物了。”


    她的聲音快速,音調高亢,很有活力,“要是看見禮物,你喜歡,那就告訴我,你送的酒是什麽牌子。”


    “你還沒猜出來?”


    “不止我,廚師啦、客人啦、酒商業務啊,沒人喝過那種酒。”


    “這樣啊……”他說,“我回去時,要不要幫你帶什麽?”


    她想了想,說:“那我不客氣啦,我要酒,你送我的那瓶喝光啦。”


    “那麽,這次帶不一樣的讓你猜。”


    “還有不一樣的啊……”她笑嘻嘻地說,“你是酒鬼嗎?”


    荊錦威每天都送孔文敏百合花,她看不到百合枯萎,因為每晚荊錦威來時,他會將每個花瓶裏的花換掉,換上新鮮的百合花。


    那些花啊,一大束一大束地捧來。餐桌上放的一束,客廳茶幾上也擺了一束,房間床頭櫃上也放了一束,甚至是浴室也有一束。孔文敏每天醒來,聞到的是花香;眼睛一睜開,走進浴室,看見的也是花兒;她坐在餐桌前,陪她的是一大束百合花;她看電視,電視櫃上也靜靜地擺了一束。


    荊錦威用心良苦,孔文敏卻依然無動於衷。


    每次荊錦威都希望孔文敏留他過夜,希望她響應自己的愛。可是她總是在時間一過十二點時就趕他回家。


    荊錦威用花香養著伊人,伊人卻冷如冰。


    荊錦威有時害怕對上她的眼睛,害怕和她談話,她不會關心他的生活、他的心情,她常追問的是他追到蘇笙了沒有,她總是責備他,嫌棄他沒用。


    今晚當荊錦威又再捧著一大束花上門時,他看見客廳多了一架鋼琴。她坐在鋼琴前,專注地敲著琴鍵。


    “你想學琴?”荊錦威放下花束。


    “嗯。”她走去放了一張cd,音箱放出熟悉的曲子。


    荊錦威臉一沉,認出曲子。是spanishcaravan,喬治溫斯頓演奏的spanishcaravan,荊永旭常常播放這首曲子。


    荊錦威一下子僵住了身子,臉色變了。他關掉音響,“你不是恨他?還放這個?”


    “我今天好想他……”孔文敏落寞地一下下敲著鋼琴,“我以為我恨他,可是今天我在公司,聽陳董說荊永旭跟他辭職,隻做到九月。”


    孔文敏悲傷地望著琴鍵,忽地笑了,難堪道:“我叫你去追求蘇笙,要讓他痛苦。我決定要跟你結婚,然後要把荊永旭趕出劭康……”她笑得掉淚,“沒想到……沒想到他根本不稀罕留在劭康,我什麽都還沒做,他就要走了。”


    荊錦威聽著,看她失魂落魄,因為荊永旭而難過。他心裏有把火一直燒,一直燒起來。他付出這麽多,對她百依百順,全是為了要讓她走出情傷,全是因為她說她恨荊永旭。


    多可笑啊,他以為她恨荊永旭,所以他用愛來消弭她的恨。但其實她根本不恨荊永旭,其實她始終還愛著他。


    即使荊永旭說了那麽多殘酷的話,即使荊永旭教她吃了那麽多苦頭,她還是愛。


    而自己呢?自己拋棄自尊地討好,換來什麽呢?


    荊錦威也笑了,冷冷地笑了。他感覺自己的心撕裂了,他感到自己是那麽微不足道、那麽可笑,像個小醜,像個為了討好觀眾醜態盡出阿諛奉承的小醜!


    “你為什麽要這麽糟蹋自己!”荊錦威拿花瓶砸向鋼琴。


    “你幹什麽?”孔文敏跳起來,怒瞪他,“荊錦威,你瘋啦!”


    “我告訴你,我沒追蘇笙,我騙你的。”


    孔文敏震住,“你說你去找她,你——”


    “我是有去找她,我是有去,但是我沒追她,我都跟她弟蘇家偉在一起。我告訴他們,我愛的是你。”


    “你為什麽要騙我?你敷衍我?你在我麵前演戲?你在幹什麽?你耍我?”孔文敏盯著他,“你在看我的笑話,是不是?”


    “對!我今天看見最大的笑話。有個人罵你囂張跋扈、自私可惡,你還對他念念不忘,這是最大的笑話!你不覺得自己可悲,還妄想著叫一個愛你的男人去誘惑情敵,這麽荒唐的事、這麽幼稚的計劃,全是笑話,大笑話!”


    “你講夠了?講夠了就滾!”孔文敏指著門。


    荊錦威扣住她的手,將她揪到麵前,“不過,最大的笑話——”他按著自己的胸口,“是這個被你利用的男人,他以為他可以感動你!還每天送花,每天讓你差遣,管接管送,噓寒問暖!我在你眼中是條狗吧?不,比狗還不如,是狗的話,主人會摸它抱它,我呢?”


    孔文敏光火地說:“你惱羞成怒,你不甘心了?你真夠可笑的,我早說過我不可能愛你,是你要一直送花,我沒被你感動,你就受不了了?”


    荊錦威吼她:“問問你自己!問問你自己!”他冷哼道,“你現在倒來嘲笑我了,我不過是重複你做的事,你還不是討好荊永旭?還不是因為他不感動就氣他恨他?你有資格說我?你有嗎?”他發狂地吼,“我發現我們兩個夠悲慘了,我笨你蠢,我們都混蛋!”


    荊錦威推開她,害她跌在地上。他氣呼呼地走了,孔文敏跌坐在地,聽見遠去的腳步聲。


    終於,她把愛她的男人氣走了。她冷著臉,告訴自己她不在乎,但百合的香氣啊,彌漫著這個地方,她心裏已經有了花香。


    “證件都收好了嗎?明天去考試不要緊張啊。”蘇笙叮嚀弟弟,明天荊錦威要帶他去考汽車駕照。


    “筆試沒問題了,可是倒車還是倒不好。”蘇家偉很緊張。


    “你要平常心啦。”


    門鈴響起,蘇笙開門,是荊錦威。


    蘇家偉眼睛一亮,衝上去,“要帶我去練車?”


    不,他隻是心情差,想來這裏平靜自己。可是,一見到蘇家偉,才想起明天約好要考駕照,“走吧。”他帶蘇家偉去練車。


    在車上,荊錦威心不在焉,回想著先前的爭執。他把話說白了,他跟孔文敏也等於是完蛋了。


    車子一路往林口開去,馳上山路。


    蘇家偉專注地研究著荊錦威熟練的駕車技術,“真討厭,現在都是開自動檔的,偏偏要考手動檔!”


    車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駛,荊錦威神色黯然,六神無主。他想——打電話給文敏吧?跟她道歉吧?


    隨即又想——不,不要再理她了,荊錦威,你還有沒有骨氣啊?


    他馬上又推翻自己——你怎麽忍心罵她?萬一她又做傻事呢?


    荊錦威反複思量,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沒注意到前方的大彎道,沒留神對麵車道來車的閃光,當一輛卡車忽然出現,當蘇家偉爆出尖嚷,他才回神,猛踩煞車,已來不及。


    刹那間強光迎麵而來,刺耳的喇叭聲跟煞車聲齊響,然後是巨大的聲響,強力的衝撞,接著天翻地覆,撞昏他們。


    光一瞬間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隻剩幾縷白煙從兩輛變形的車體冒出來,在山嵐間,白煙往空中飄升著。


    一個小時後,新聞以跑馬燈的方式打著——劭康企業,荊劭愛子荊錦威在淩晨一時三十分於菁山路發生車禍……


    孔文敏接到通知,嚇得六神無主,腦袋一片空白。


    她趕到醫院,突破媒體的包圍,在手術室外和荊錦威的家人討論病情。荊錦威保住一命,但須截去右腳。


    傭人攙扶著荊夫人,她眼神渙散,喃喃地嚷著荊錦威。荊家的親戚悲戚地說著——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幹嗎?”


    “同車的蘇家偉是誰?”


    “唉,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蘇家偉?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護士詢問,得知死者蘇家偉是蘇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電梯到地下三樓的太平間。在太平間外的臨時佛堂,她看見蘇笙。這裏沒有鬧嚷的媒體,沒有哭泣的親戚,隻有蘇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樓梯旁,看著蘇笙靜靜站在佛堂前。蘇笙頭發紊亂,穿著單薄的睡衣,她靜靜站著,麵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著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陣寒意,她覺得喘不過氣,她轉身離開,卻甩不掉蘇笙那張灰敗的臉。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錦威一定是因為跟她爭執心情大壞,才開車不專心,才會出事!蘇家偉也因為這樣賠上性命!她害了錦威失去一條腿,她害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顫抖地拿出手機,打給荊永旭。


    荊永旭在夢中驚醒,接電話,孔文敏哭嚷:“錦威出車禍……”


    “現在怎樣?”


    “他沒事,可是失去一條腿。”


    這已夠令他震驚,但接下來的話,更叫他心驚。


    孔文敏說:“他載著蘇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荊永旭趕去處理公事,聯係曼穀的工作夥伴,辦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準備回去。


    出門時,快遞送來蘇笙寄的禮物,他簽收了。趕到機場,辦完登機手續,在登機門外,他打開禮物——


    是月餅。


    蘇笙在卡片上寫著——


    八月十五,你趕得及回來嗎?一個人過中秋節好可憐的,我跟廚師做了兩個月餅。你冷凍起來,到時候賞月就可以吃了。


    看著盒裏兩個大大圓圓的月餅,荊永旭一陣心酸。


    蘇笙做月餅時,一定是掛念著他在曼穀,一個人過中秋節會有多孤單、多寂寞,她怎麽知道幾天後,最孤單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荊永旭撇下即將上軌道的事業,趕回去見她。可是等見到她時,他要說什麽?他卻沒有主意。


    有個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獄裏煎熬。自責、內疚、悔恨、慚愧……種種情緒,絞著她,燙著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邊,荊夫人被親戚們勸回去了,她年事已高,眾人怕她哀傷過度會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著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布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著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著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著他,她一向最愛幹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著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著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布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著,錦威醒來,她要怎麽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麽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麽,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麽……當他憤怒地摔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髒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麽這麽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著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麽隻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惟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隻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著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臉,淚眼迷蒙,怔怔望著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做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沉,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個很黑的夢裏醒來,這夢裏發生了什麽,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墜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麵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迭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著撲在懷裏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著門口。然後,他望著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麽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麵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麽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著她,“為什麽不說?”


    孔文敏隻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著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著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著、打著自己,孔文敏痛心,忙著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製伏了,孔文敏白著臉,喘著氣,看著悲慘的荊錦威。


    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作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精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發糾結著,麵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麽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裏,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麽平靜、這麽鎮定、這麽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麽;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麵的地板坐下,望著陽台。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麽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隻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著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麽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你做什麽?”


    蘇笙躺下,麵對陽台,蜷著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裏,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著,像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撫著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麽善良,怎麽會這麽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著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著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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