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結草


    回去的高鐵上, 房靈樞還在看那枚草指環, 鄒先生閉眼硬吹:“這很漂亮,寶貝兒, 你手藝高超。”


    答應訂婚, 是一時衝動, 但也是兩個人藏了許久的念頭。好像很自然地,心裏想這麽做, 那就這麽做了。


    他們不是什麽大人物, 哪有那麽多彎彎繞。


    “kevin,中國有句古話, 叫生當隕首, 死當結草。”房靈樞將一雙清亮的眸子看向鄒容澤:“雖然草戒指不是結草銜環的本意, 但我覺得這兩句話,配得起我們的職業和誌向。”


    他將草環舉起來,對著陽光轉動。


    為民為公,生當隕首, 死當結草。它雖然簡薄, 但含著堅不可摧的意誌。


    “我做的, 你送給我,這就是我心裏最好的訂婚戒指。”


    ——這可真是好文采,kevin托腮看他片刻:“寶貝兒,你說得這麽好,有件事情,我簡直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什麽事?”


    kevin用下巴朝他兜裏一指:“小房先生, 看看你的口袋。”


    房靈樞莫名起掏了掏口袋——一枚指環,鉑金的,頂上嵌了寶光閃爍的一顆巨鑽。


    “…………哪兒來的?!”


    “剛才抱你的時候,我就放進去了。”鄒先生尬笑:“怎麽辦,原本想給你個驚喜,結果它似乎比不上你的草戒指。”


    房靈樞真的呆住了:“你從哪兒弄來的?!”


    鄒凱文摸摸鼻子:“專門請珠寶商定做的,裏麵有你跟我名字的縮寫。”


    “不是,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從美國帶來的?”


    “是啊,我天天都帶在身上,還好沒在洪慶山弄丟。”kevin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這幾天一直想拿給你,但又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他們坐的是軟臥包廂,也沒別的乘客,他將門一拉,把傻在原地的房靈樞拖進懷裏:“雖然沒有你給我的戒指珍貴,但這顆藍鑽石,我也費了很多心思,你看它藍得像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黑的……”


    “唔,清澈得像你的眼睛,這就沒有問題了。”鄒凱文強行尬聊:“好吧,雖然它美中不足,但也請你笑納。”


    房靈樞捏著這枚鑽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它實在太貴重,但價錢都是其次的。


    “kevin……謝謝你。”


    “寶貝兒,你總在關鍵時刻不會說話。”kevin把戒指放在他掌心:“這種時候應該說‘我愛你’。”


    房靈樞憋了半天,他兩眼放光地撲進kevin懷裏:“鄒叔叔,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嘛?”


    反正沒人,盡情發嗲。


    kevin笑個不住:“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


    “我又不是girl!”


    “你是寶貝兒。”


    房靈樞在他懷裏扭:“你以後能不能別當著人家的麵叫我寶貝兒?”


    不是寶貝兒就是甜心,長安警方也是要麵子的好吧?


    kevin深以為然:“是的,你看金總和他的情人,“爺爺”!這麽可愛的昵稱!我也來給你取個愛稱,讓別人不難受的——叫什麽呢?”他撚著房靈樞微鬈的頭發:“你以前叫我什麽?鄒大狗?用中國人的命名習慣,你就是房二狗吧!”


    房靈樞在底下捶他。


    “darling二狗,”鄒大狗自覺十分滿意:“剛才在街上,你連訂婚吻都不給我,現在總可以補給我了。”


    房二狗不吭氣,房二狗甜甜地揚起臉。


    兩人蜷在柔軟的臥鋪上,懷著十分柔軟的心情,接了一個柔軟的長吻。


    從南京到長安,須走六個小時,要不是閔文君半路來了短信,他們倆簡直可以從頭到尾地肉麻六個小時。


    閔文君發來了盧世剛的留言記錄。


    “先給你發一部分。”他在微信裏說:“還有一些在修複。這個站管理很亂,很多數據根本沒有備份,但我發給你的這些感覺還算完整。”


    “一年以上的的數據都無法複原。”他又說:“不過八月初他又開始念經了。幸好他念了這一次,否則這玩意兒早就刪幹淨了。”


    八月初,梁峰剛剛過世,盧世剛恐怕是和梁旭在公安局見上麵了。


    他心理壓力倍增,當然又會想著求天主保佑,這可真是死臨到頭抱佛腳。


    “才一個月,數據怎麽會找不到?”


    “網站是三月一刪,九月份正好清空記錄,服務器在廣州那邊。”小閔道:“別急,佛山警方進機房了,要不然怎麽會這麽快?”


    難得小閔有心,這份記錄已做了粗略整理,但其中包含許多隱晦的代指,更夾雜了無數宗教性質的念經套路。


    房靈樞給他發了個紅包。


    閔文君美滋滋:“哇,這麽多?!有錢喔房大佬!”


    “辛苦你了,幫我給大家叫個咖啡。”房靈樞道:“給我爸買點潤喉糖,他煙抽多了肯定咳……別說我買的!”


    閔文君沒說話,發了個奸笑的表情。


    kevin在一旁看得明白,不禁也笑了:“你關心他,為什麽不敢讓他知道呢?”


    “我才不關心老頭兒。”房靈樞搡他:“來瞧瞧這個。”


    搖搖晃晃的火車上,他倆攢頭看了半日,推斷出“雙子”就是羅桂雙,“德子”則是呂賢德。


    兩人都全神貫注,這是一場決定勝負的猜謎遊戲。


    隻是還不知道獎品會有多少。


    盧世剛的文化水平不高,在沙場村他是個秀才,但寫東西真是尷尬。令鄒房二人感到好笑的是,羅桂雙殺了這麽多人,而盧世剛隻對呂賢德的死念念不忘。


    那畢竟是他親手參與的謀殺,問心有愧,因此濃墨重彩地對它進行懺悔。


    他在記錄裏寫道:“雙子跟我說,為什麽帶著德子出來?因為他家裏老娘啥也不懂,又聾又啞,他掙來的錢,都是我們的……”


    羅桂雙真夠陰毒,從他拉攏呂賢德出外打工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在謀劃著要侵吞呂賢德的傭金。可以想見,即便呂賢德不因冷槍發瘋,羅桂雙也有其他辦法讓他死在緬甸。


    這一筆傭金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


    “德子瘋了,雙子想做了他,泰格(疑為傭兵隊長)叫他別這樣,我也不忍心讓賢德埋在外頭。我勸雙子,錢在德子他老娘手裏,他死了,他老娘一定給他大辦喪事,那又要花錢。不如就瘋著帶回去,也不知道我是中了什麽邪,我說你和德子長得又像,他老娘認不出你們誰是誰……”


    盧世剛權宜之計,想要穩住羅桂雙,兩人就此定下了冒名頂替的計劃。在企圖謀殺呂賢德的過程中,羅桂雙騙他就著烈酒吞服煙土,雖然謀殺失敗,但卻燒毀了呂賢德的聲帶。


    一個啞掉的瘋子,和傀儡沒有任何區別。


    “雙子說,德子的錢,我跟他,四六開……”


    後麵又寫了許多他們在果敢的瑣事,還有一些向天主禱告的操蛋套話,房靈樞不敢跳過,隻能堅持著看下去。


    火車上聊天說笑倒不覺得,但最怕全神貫注看書看報,精神不濟的人,看一會兒就要頭暈目眩。更何況盧世剛的犯罪供述,實在令人惡心。


    盧世剛是真的怯懦,怯懦到隻要能保全自己,不惜損害任何人的利益。


    kevin見房靈樞臉色越來越慘白,攬了他道:“先不看了,證據鏈以後再看也一樣。”


    房靈樞是真的累了,從被從洪慶山解救出來開始,他約莫隻好睡了一夜,再向前推算,大概一周的時間都沒怎麽認真睡過覺。這個鄒凱文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為房靈樞半夜全在和他討論案件。


    房靈樞四仰八叉癱在他懷裏:“愛妃,朕沒有事,你將那折子一字一句,念與朕聽。”


    “什麽折子?”


    “哎呀你這個人怎麽不會跟戲呢。”房靈樞閉眼一指他的手機:“就那個,朕的折子,朕懶得看,你念我聽。”


    突然cosy,kevin一腔擔心都化成了笑:“現在是不是覺得有我很好?”


    “大膽,朕麵前,你要自稱臣妾。”房陛下剛在鄭美容麵前被迫做貴妃,這會兒他要拿回男人的誌氣了:“不要多言,鄒妃,朕最愛你的男神音,金聲玉振,振聾發聵,國家大事不可有誤,快念快念。”


    鄒貴妃沒有辦法,他是從來拗不過房靈樞的脾氣,隻能扶著皇上的腦袋領旨:“好的,我——臣妾念,皇帝陛下,你躺平一點。”


    “愛妃的胸肌,令朕龍心大悅。”


    ——再怎麽雜亂無章的文字,經由鄒容澤一番清吟,也顯得格外悅耳,隻是文辭粗陋,鄒先生一本正經,娓娓誦來,有種莫名的喜感,倒像是在朗誦什麽戲劇台詞。


    兩人邊念邊笑,疲勞也消解了。


    終於地,kevin把他抱緊一分:“靈樞,聽這裏——胡來我家,欺負秋玉,秋玉急無法,捅他一刀。都是雙子救了她,雙子怕他使壞,偷偷從窗翻進去……我沒想到,雙子那麽狠,他把胡給弄掉了。”


    房靈樞心頭一震,他猛地從鄒凱文懷裏坐起來——他們都記得,張秋玉是盧世剛的妻子。而金川案始案的死者就姓胡。


    他是縣拆遷辦的書記,駐村負責拆遷工作。案發當晚,胡某死在盧世剛家。


    ——這是金川案第一份光之於天下的口供!


    鄒凱文給他壓得悶哼一聲:“皇帝陛下,你下麵是你的終生幸福,輕一點。”


    “哎呀別廢話我給你揉揉,繼續念!”


    “……?”


    揉揉?還是不了不了。


    鄒凱文忍著蛋疼,又繼續念下去:“我想救,救不活,人都硬了……雙子讓我什麽都別說。他帶東西跑了,髒東西都埋了他家後地。”


    ——人都硬了,那麽短的時間屍體怎麽會硬?


    “屍體痙攣。”kevin和房靈樞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房靈樞更覺得背後一寒:“這是激鬥之中被秒殺。”


    朱同彪沒有妄讚,羅桂雙真的是個殺人好手。


    這個細節,很明顯地還原出案件當時的狀況,胡某一定是在激烈的運動之中被刺殺。因為以關中警方掌握的情況來看,盧世剛當夜就跑去報警,那時屍體仍然呈現強直性的痙攣。


    正常的屍體,最快也要一到三個小時才出現僵硬,而屍體痙攣則是死後立刻發生。因此當時的金川警方立刻懷疑是盧世剛殺人,也不認為他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有藏匿凶器和血衣的餘地。


    遺憾的是,他們搜遍了盧世剛家所有地方,沒有找到凶器,盧世剛身上隻有他懷抱張秋玉所沾染的血跡。


    盧世剛沒有足夠的作案時間,這也是當初房正軍一直躊躇徘徊的地方。待到第二起連環殺人案發生的時候,盧世剛身在拘留所,房正軍就再也沒法說他有罪了。


    “kevin,我現在明白為什麽金川案的死者都是跪下來被綁了。”房靈樞恍然大悟:“胡某被羅桂雙強行製服,他的跪伏的姿態,是搏鬥時被製伏的姿態,為了迷惑大家的視線,羅桂雙就一直延續了這個殺人模式。”


    恐怕是當時流言紛紛的“義俠殺人”,給了羅桂雙邪惡的靈感。


    “馮翠英也能定罪了,她偽證包庇。”房靈樞接連想起前事:“那時我爸調查過‘呂賢德’,他供述當晚和馮翠英在家裏照顧母親。馮翠英為他作了不在場證明。”


    那時沒有人想到,這個‘呂賢德’是羅桂雙冒充,馮翠英和他是親母子,當然會為他作出偽證!


    所以這樣說來,馮翠英不僅對羅桂雙的身份心知肚明,並且至少對他殺害胡某和呂賢德兩樁案件完全知情!


    所有鏈條都扣上了。房正軍當年無法解開的謎題,全部串聯在一起。


    “這個老刁婦。”房靈樞生氣道:“中央戲精學院畢業啊?十五年了,她演長篇電視劇呢?!。”


    你有什麽資格說人家,你自己就是中戲精優秀畢業生。


    鄒凱文又把剛才那一段反複細看,“‘家後地’是個什麽鬼地方?”他皺起眉頭:“這種懺悔毫無誠意。”


    “夠有誠意了。”房靈樞回過頭來:“國內是承包責任田,每家的田地都有限,羅桂雙家2000年的時候分了哪塊田,完全查得清,再縮小到‘家後’這個範圍,就一定能找到。”


    “不是羅桂雙,應當是呂賢德。”kevin糾正他:“此時他們已經回國,羅桂雙冒名頂替了呂賢德,所以埋下的東西應當是在呂賢德家附近。”


    “並不。”房靈樞反駁他:“我是羅桂雙,我才不那麽傻,把東西埋在自己房子後麵。埋在馮翠英那裏最安全,因為她家裏住了個瘋子,誰也不會懷疑到那裏去。”


    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kevin兩手一攤:“算了,讓你父親去聯絡金川警方,挖出來定勝負。要是我贏了,你就吻我一百次,你贏了,我吻你一百次。”


    “你滾蛋。”


    他們無法看出羅桂雙埋了什麽,稍一沉吟,鄒凱文道:“大部分連環殺人案的始案都很倉猝,而金川案更帶有激情殺人的傾向,羅桂雙帶走的東西,應該就是警方一直找不到的血衣和凶器。”


    疑惑仍然在他們心裏滾著,沙場村曆經拆遷,如果羅桂雙把東西埋在村宅附近,為什麽拆遷的時候沒發現這些贓物呢?


    “咱們還得去金川走一趟。”房靈樞道:“老是麻煩人家是一方麵,親自去看看,比電話有用一萬倍。”


    kevin沒有說話。


    沉默良久,他撫額道:“這個案子真令人難以形容,我最不願意相信的就是這一點——羅最初的犯案動機,居然還有善意的因素。”


    難怪盧世剛這麽多年一直畏懼羅桂雙,但始終又不肯揭發他。


    羅桂雙對他的妻子有救命之恩,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麽他會心甘情願地撫養羅曉寧。


    正如盧世剛辛酸而黑暗的懺悔所述,胡某倚仗權勢,汙辱了身懷六甲的張秋玉,也許在他死前的許多日子裏,他已經對張秋玉圖謀不軌。


    房靈樞見過張秋玉的照片,雖然徐娘半老,但是風韻猶存,可以想見她二十年前的確美麗非常,懷孕也未能損害她的美貌。


    關中出美女,貂蟬楊妃的故鄉都在這裏,但美貌不是被侵害的理由。


    沙場村民的憤怒說明一切,胡某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不齒,時至今日,他們雖然畏懼於連環案凶手的殘暴,但依然沒有停止對胡某的指責。他欺辱拆遷的村民,又想對委屈求情的婦女代表張秋玉揩油。


    張秋玉為求自衛,先刺傷了胡某,被及時趕到的羅桂雙救下來。


    “這是正當防衛。”kevin望向房靈樞:“判罪的應該是胡才對,羅原本不需要殺人。”


    “還用問嗎?”房靈樞冷笑一聲:“三更半夜跑去騷擾婦女,這種狗官被刺第一時間不是害怕,而是更加囂張。”


    羅桂雙和盧世剛一直隱瞞著自己雇傭兵的身份,胡某當然就不覺得害怕,可以想見,他被刺傷之後惱羞成怒,不僅不走,很可能還暴起毆打了張秋玉。


    那就是張秋玉受傷流產的原因。


    胡某必定恐嚇了在場的兩個村民,揚言報複,令得羅桂雙殺心大起,才將他殺人滅口。


    金川案慘禍由此發端。


    “第一次殺人,是為救張秋玉,第二次殺人,是為救盧世剛。”房靈樞輕輕歎了口氣:“這要是放在古代,夠寫一本七俠五義了。”


    盧世剛被拘留審訊,在那個審訊流程還不太健全的年代,他被拘留長達半年之久。房靈樞和鄒凱文已經無法猜測羅桂雙當時的心境——也許是為了營救身陷囹圄的盧世剛,以罪案來洗脫他的清白,又或許,僅僅是出於村民對暴力占田的憤怒。


    總而言之,羅桂雙星夜單騎,謀殺了第二戶人家,這戶人家的男主人依然隸屬拆遷辦,他是拆遷辦主任杜某。


    “杜某純屬無辜。”房靈樞不爽道:“我爸爸調查過胡某和杜某,胡某確實風評很差,但杜某做事都很踏實,家裏也是清貧如洗——他隻是不太會協調群眾關係,被連累一起挨罵。”


    所有未能解決的民意問題,都可能釀成激變的爆發。杜某為政勤謹,卻能力不足,但不管他怎樣無能,都不應該成為盧世剛洗罪出獄的替罪羊。


    這一次,羅桂雙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不留下任何活口,也不留下任何證據,連犯罪現場都被打掃幹淨。


    殺人無聲,贏來村民一片歡呼。大家隻覺得大快人心。


    盧世剛的心情,隻留下一句話:


    “我欠他的。”


    ——結草銜環,他真的用命報答羅桂雙了,命是羅桂雙給他的,也是羅桂雙收走的。


    鄒容澤停止了朗讀,他不再念下去。


    兩人都默然不語,從沒想到金川案的背後,是這樣殘忍而諷刺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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