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陽光明媚,校園裏隨處可見的麵包樹結起又大又飽滿的果實,寬闊濃密的綠葉伸展出一片涼蔭,青翠淡雅的菩提樹下帶來陣陣清爽的微風。


    倪安蘿抱著公文,穿越操場旁長長一排綠樹,拾起一顆落下的橄欖,感覺手中溫潤油滑的觸感,悠閑地走往位於四樓的圖書館。


    自大學後便一直留著的長發,燙了起來,沒想到引起如此熱烈的討論。


    剛剛在教務處,一群同事圍了過來,紛紛稱讚她的新發型好看,問在哪裏設計的,花了多少錢,找哪位設計師,接著又抱怨起生活忙碌,為工作,為孩子、丈夫還有婆家的事忙到沒時間上美容院,都快變黃臉婆了,還是單身好,單身自由。


    幾個和她較親近的同事知道她的婚事吹了,頂頂身邊的人,暗示她們別再說了。


    倪安蘿隻是淡淡地笑著、聽著,心裏明白許多人關心她、擔心她,所以她更要堅強,讓身邊的人看見她的振作。


    回到圖書館,一落落木製書架隔離了窗外強勁的光線,架上陳列的書頁透著紙張油墨特有的淡雅味道,擦拭得潔淨光亮的地板反射著燈光,一切是那麽地幽靜沁心,這是她感覺最舒服也最喜歡的地方。


    放下公文,走到最後一排書架,撩開窗簾,望向遠方球場上運動的學生,突然間,她羨慕起他們的青春活力,羨慕起他們還有無限可能的將來。


    圖書館裏隻有她一名職員,升學的壓力下,原本借書的學生就不多,上課時間更是安靜無聲;此時此地,她不必再掛著笑容,不必再假裝無傷。


    振作是要的,努力調整心境也是要的,但她無法欺騙自己一切很快就會過去,那些傷痛很快就會消失。


    五年多的感情,一千八百多個日子,朝夕相處,完全以他為生活重心的男人突然決定分手,沒有為什麽,隻有一句“對不起”。


    她不要他道歉,不要他內疚,甚至為他編想了幾百個理由,為他向家人解釋,要大家別再責怪他,也要自己忍痛放手。


    最後卻發現理由好簡單、好可笑,就是“變心”而已。


    原來,自己在未婚夫眼中隻是比木頭好一點,會說話的女人;她毫無生活情趣,穿著像歐巴桑,因為他沒有足夠自信追求真正想要的女人,所以拿她當備品。


    每當倪安蘿想起從未婚夫口中說出的那些話,她便心如刀割;那些鮮花,那些一同出遊的美好時光,那些親手為他烹調美食,共進晚餐的溫暖畫麵……她不相信全是謊言,因為一旦相信,她也將同時失去對人性的信任。


    倪安蘿倚在窗邊,空洞的眼神遙望遠方,就像望著自己的未來一樣茫然,直到放學的音樂喚回了她。


    同一時刻,她的手機也響了。


    她飛奔到辦公桌旁,期待又緊張地取出手機,接起電話。


    “喂,姊,你晚上會不會跟同事出去?”


    “怎麽了嗎?”來電話的是她妹妹倪安雅。


    “如果你要跟同事出去,我就不回家吃飯了。”


    “喔,要啊,剛一位同事約我去逛街……你別又忙到忘記吃飯。”倪安蘿知道妹妹為了陪她積壓了不少工作,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ok,拜拜!”


    “拜拜……”倪安蘿收起電話,無力地坐下。


    以往,這個時間,下課鍾一響,許俊彥的電話便會準時打來;他不喜歡她和同事出去,下了班她便快快回家,到家後回電話給他。


    他喜歡她穿長洋裝搭針織外套,幾年來她一直都是相同的打扮;他喜歡她留長直發,看來單純,她不敢剪短,不敢燙鬈,維持他最愛的模樣。


    現在,她想改變,卻發現改變好難。


    同事知道她晚上不出門便不再約她,幾個學生時代要好的同學都結了婚、有自己的家庭,她又不能老躲在家裏讓家人擔心;出了門,不是去書店、電影院,就是在咖啡館看書看一整晚……


    她還是她,一成不變,呆板無趣,就算換了發型,換了裝扮,她的靈魂依舊封存在保守老舊的世界裏。


    這一刻,倪安蘿終於明白為什麽許俊彥會離開她,當她一個人的時候,連自己都幾乎要被自己身邊沉悶的空氣逼瘋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管喜不喜歡,不管習不習慣,不下定決心跨出原有的生活圈,不去嚐試沒有過的經曆,她的人生將永遠停滯不前。


    她毅然決然,以要開始闖蕩江湖的氣勢挽起皮包,忽地瞥見右手腕上的粉紅印子,這是被昨晚那個粗魯的男人用力拉扯留下的紅痕。


    想想,雖然結局有些不愉快,但卻是她這些年來最不一樣的夜晚。


    她見識了夜店,隻是人多吵雜了些,音樂比較大聲,和咖啡館其實沒什麽太大差別,不同的是,那裏的人熱情和善,開朗主動,留給她很深刻的印象。


    她希望自己也能帶給所有人如此溫暖的感受,即使是陌生人。


    ☆☆☆    ☆☆☆


    回家煮好飯,和父母一起用過晚餐後,倪安蘿循著昨天離開百貨公司後走的巷弄,來到熟悉的地方。


    看見“夜店”的招牌燈亮了起來,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


    她和獨立自主的安雅個性不同,也不像小妹安琪那般活潑勇於嚐試,從小到大她總是去同一間文具店,同一間書店,走同一條路回家,買衣服的服飾店固定兩、三間,喜歡的餐廳便經常光顧,菜市場裏買菜買肉的攤販也幾乎不變。


    穩定長久的人際關係讓她感覺安心,熟悉的環境讓她少了適應期的緊繃感;也因為如此,“改變”對她來說才會如此吃力。


    她輕輕轉身,朝著“夜店”的相反方向,走往另一間同樣人來人往的啤酒屋,硬是要自己克服麵對新環境的緊張。


    “歡迎光臨。”


    倪安蘿才站到店門口,玻璃門便自動打開了,門後穿著小背心迷你短裙的女服務生綻放熱情笑容招呼她。


    “請問幾位?”


    “一位。”倪安蘿回答這問題的時候,注意到女服務生眼中略顯驚訝的表情。


    她有些尷尬,但不得不接受日後就要一個人生活。


    服務生將她帶到角落的桌位。四人座的大木桌隻坐她一個人顯得太空蕩,處在喧嚷的人群中,單薄的她怯生生地不知如何自處。


    倪安蘿點了杯柳橙汁,緊緊地捧在手中,她告訴自己別害怕,來這裏是要多了解外麵世界的百態,就跟看書一樣,增長見識;單身無罪,不要因為一個人占了這麽大的一張桌子不好意思,不要因為身邊沒有人陪伴就足不出戶,將自己困住。


    她努力地做心理建設,沒注意到遠處一雙打量的眼睛。


    蕭元培和幾位朋友坐在靠近舞台邊的位置,是朋友要他看看角落來了一個感覺還不錯的美女,他才注意到倪安蘿。


    該說冤家路窄嗎?


    昨天才碰麵,今天又在這間店相遇,而她還是一個人,同樣喝柳橙汁,來這種有special秀的店,到底腦袋裏裝了什麽?


    想跟舞台上的辣妹比性感,還是想挑戰今晚釣到的男人能不能破十?


    這次,他不會再讓她那副小鹿斑比無助的模樣給騙了,不會再笨到去壞了她的計劃。這種蠢事昨晚他已經幹過一次,今天就來見識見識這女人高超的演技能勾引多少男人,而她又要如何擺平。


    “怎麽?看上眼了?”朋友見他目不轉睛,以為他要重出江湖,展現失傳已久的獵豔功夫。


    “她?”蕭元培嗤笑一聲,挪揄地說:“她大胃王啊,我恐怕應付不了。”


    “真的假的,你上過了?”朋友一聽,很感興趣。


    “別去惹她啊,不然你們自己玩,我先走。”蕭元培露出不屑的表情,看來仿佛對倪安蘿倒盡了胃口,事實上卻不全然。


    他真的有病,那女人昨晚都說他有病了,他心裏卻還是有那麽點莫名其妙的篤定,篤定她不是玩得起一夜情的女人,所以不讓朋友去碰她。


    也許,她最近受了什麽刺激,想靠酒精,不,是靠“柳橙汁”麻醉自己,也許是她男朋友劈腿,她想以牙還牙,故意來這種地方賣弄風騷,想讓男朋友吃吃醋,反正,女人腦子裏的愚蠢念頭多得是,吃點虧也好,多長點智慧。


    九點一到,店裏燈光暗下,穿著清涼誘人的辣妹登上舞台,隨著音樂開始擺動水蛇腰,底下的男客一陣鼓噪,慢慢地,幾個喝茫了的女客也大膽地與舞台上的舞者較勁。


    男人緊盯著的目光對她們來說像強力****,愈是赤裸裸的流露欲望,愈是表示她們深具魅力。


    蕭元培一臉無動於衷。


    不是他不近女色,而是從十六、七歲玩到現在,見多了,這種程度的性感對他來說太直接,沒有美感,乏味。


    當女人主動在男人麵前脫到一絲不掛,這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價值同時也已蕩然無存。


    “嗬……”此時,他注意到那女人一發現舞台上有人跳豔舞,驚訝得一張小嘴合不攏,那表情實在太爆笑了。


    果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踏進了間什麽樣的店。


    “笑什麽?”朋友問他。


    “沒什麽,忽然想起白天看的‘動物奇觀’,世界無奇不有啊!”蕭元培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順道挖苦了絲毫不曉得有人在暗暗觀察她的倪安蘿。


    這個男人嘴很賤,說話很毒,不過他精彩的人生閱曆與過人的本事又教人不得不佩服;他可以狂妄到完全目中無人,也可以沒有理由挺你挺到底,陪你玩到掛,基本上就是一顆不定時炸彈,讓所有人心驚膽跳卻又感覺刺激萬分,又愛又恨。


    這次,他猜對了——倪安蘿的確是嚇到了。


    突然暗下的燈光和一陣騷動,引起坐在角落的倪安蘿的注意,她轉頭看向舞台,看見一個隻穿比基尼內衣的妙齡女郎對著台下的男人搔首弄姿,逗得男客們口哨連連,鼓掌叫好。


    她傻眼,臉蛋乍地臊紅,仿佛站在舞台上扭腰擺臀,讓男人看透的是自己。


    這時,她才發現店裏的客人大多是男性,少數幾個女客身邊都有朋友陪同,她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剛才一進門時服務生詫異的反應是為什麽了。


    她誤闖了女人禁地,就像小白兔闖進了狼群裏。


    倪安蘿立刻抓起皮包,霍地起身,起身後才煩惱要如何從那群亢奮騷動的男人中間穿過抵達櫃台付帳,而不引起任何注意。


    很難,她感覺到四周已經出現了異樣的眼光,她緊張地四處張望想找個服務生帶她離開,不料慌亂中卻捕捉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孔,她定神一看,看見了蕭元培。


    他襯衫衣領敞開,食指中指間夾著煙,其餘三指扣著酒杯,眯著眼,視線穿過幾桌客人定在她臉上。


    那嘴角的嘲諷和看扁人的眼神和昨晚一模一樣,仿佛譏笑她沒膽又沒大腦,瞬間令她血液沸騰,激起無比堅定的鬥誌。


    她不好勝,但也不是沒有自尊心。


    倪安蘿用力坐回椅子裏,如尊石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將一切吵吵嚷嚷的聲音隔絕身外。


    再坐十分鍾。


    她逼自己調整氣息,定氣凝神,要離開,也要從從容容地走,絕不能這樣落荒而逃。


    蕭元培知道她看見自己了。


    剛剛她站起來明明是想離開,為什麽看見他後反而又坐下了?


    一個看來庸脂俗粉的女人竟然挑起了他的好奇心?她捉摸不定也猜不透的反應撓得他心癢,想一探究竟。


    一起心動念,蕭元培便立即離開座位,走向倪安蘿。


    倪安蘿目不斜視,雙腳並攏,手掌心服貼膝蓋,瞪著已經空了的飲料杯,瞪到兩眼發黑,在在都顯示她有多緊繃。


    當一抹修長高大的身影浮現桌麵,她倏地如驚弓之鳥差點彈跳起來。


    抬頭,發現是蕭元培,不知怎的,突然間放鬆了,而且委屈地直想掉淚。


    她是上輩子跟他結了什麽深仇大恨,為什麽一遇見這個男人她整個思想行為都脫了軌,不受控製了?


    明明清楚該早點離開這個地方,卻因為他一個挑釁的眼神就昏頭昏腦地留下來,最可怕的是,看見他,知道他有毛病,心裏冒出的第一個感覺居然是“放心”,至少她見過他,說過話,是此刻這混世中唯一一個熟悉的人。


    她的“蛻變之路”從碰上他就開始一路坎坷,然後她還發神經地覺得有他在真好,這是什麽荒謬的心情?


    “出不去了?”蕭元培往她身邊一坐,一手擱到她身後的椅背上,蹺起二郎腿,挪揄問道。


    她瞪向他,無力反駁,咬得下嘴唇都泛白了。


    她生氣,氣自己懦弱膽小,氣自己不夠潑辣,麵對如此惡劣的男人竟連一點還擊的能力都沒有。


    “說聲‘請’,我就帶你出去。”他微笑,笑得慈眉善目,像大好人。


    她張嘴,又閉上,硬是不吐出他想聽的那個字。


    “這裏很危險喔!”他指指擠在舞台邊的“狼群”,然後湊近她耳邊低聲說:“等等那個辣妹中場休息,這些男人就會發現有個單身女子坐在這裏……你想想,男人的欲望被挑起,看得到又吃不到,那該怎麽辦?”


    他嚇她,一邊壞心地欣賞她的窘境。隻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青,身體縮得像株含羞草,心裏已經開始恐慌卻緊咬著唇不求救。


    他沒看錯,果真是隻小白兔,而他更高興自己寶刀未老,識人的能力依舊高竿。


    雖然方法頑劣了點,但玩歸玩,至少還摻著點善意,那些話也不單純是想嚇她,這種地方,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借過……我要走了……”她決定不再執拗,不再為了贏回點虛無的驕傲而跟他繼續混戰下去。


    她會記得,以後離東區遠遠的,杜絕所有再遇見這個男人的可能性,他是她的災星,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會敗得糊裏糊塗。


    “請便。”蕭元培不動如山,攤開手,示意她隨時可以離開。


    她站起來,無路可過,要走,就得跨過他的膝部,十分狼狽。


    “你……”又來了,又說不出話了。她簡直是節節敗退,一失足成千古恨。


    見她像舌頭被貓咬掉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忍不住大笑。


    “走吧,我送你出去。”玩夠了,起身,拿起她桌麵上的帳單。“這杯飲料我請你。”


    “不……”她想拿回帳單。


    他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逕自走向出口處櫃台,結帳。


    這是他請她的第二杯柳橙汁,“接二連三”,也許……很快他們又將再見麵。


    ☆☆☆    ☆☆☆


    蕭元培的設計工作室就緊鄰著他的住處,由房間內的一扇隱藏式拉門直通隔壁的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一點也不像辦公室,倒像一座小型圖書館,五座移動式的木製櫥櫃上塞滿了各類書籍。


    他購書成癖,成箱成箱的從國內外網路書店訂進來,尤其偏愛繪本、畫冊、攝影集,他常戲稱自己是視覺性動物,所以自覺不美的女人請自動離他一公裏遠;他跌宕不羈,愈是張狂,愈惹得女人想征服他、馴服他,但最後往往令自己更加傷心難堪。


    此刻,他席地而坐,隨手可及成落的書堆,一本翻過一本,找尋他記憶中的一張圖片,隻為抓住一閃而過但尚未成形的靈感。


    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晌起,他瞄了眼,不理,繼續埋首書堆。


    來電轉入語音信箱,歇了會兒,沒多久又再響起。


    如此反覆晌響停停,惹得人心煩。他扶地撐起,跨過散落的書堆,口氣甚差地接起電話。


    “什麽事?!”


    “元培嗎?”電話裏傳來一個慈祥和藹的聲音。


    “你哪位?”


    “我是褚校長。”對方輕輕一笑,絲毫不在意他的冒失莽撞。


    蕭元培愣了足足有一分鍾,才猛然拉直身體,像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不知身在何處。


    “不記得了?”


    “見鬼了……”他仍處於震驚中。“你怎麽找到我的?”


    “你以前不是常說我神通廣大?”老人家哈哈大笑。


    聽見熟悉的聲音,蕭元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嘴角揚起。


    褚校長是他念的第三所高中的校長,當時,正值叛逆時期的他經常逃家蹺課,打架滋事,而不管他是在賭博電玩遊樂場,還是煙霧彌漫的撞球間,或是呼朋引伴窩在ktv包廂裏徹夜不眠,褚校長就是有辦法找到他,將他拖回去。


    無論多晚,褚師母總會端來一碗熱呼呼的麵疙瘩,加了滿滿的青菜和肉絲,坐在餐桌旁盯著他吃到碗底朝天才肯微笑將碗收走,然後從櫥櫃裏捧出一件經陽光烘曬得鬆鬆暖暖的棉被,要他乖乖到房裏睡覺,隔天搭褚校長的車上學去。


    “不是來要飯錢的吧?”憶起往事,蕭元培感性地熱淚盈眶,拭去不爭氣的男兒淚,嘴上依舊違逆。


    “是啊,就是來要飯錢的。”褚校長又笑。“要你幫我一個忙。”


    “就知道你找我肯定沒好事。”他也笑了。


    “還記得住在學校籃球場跟排球場中間那間平房的老先生嗎?”


    “當然記得,我都不知跟他吵了幾次架。”


    當初建校時就是因為那位獨居的老伯伯堅持不賣地,以至於學校的地形呈現一個奇怪的“凹”字形。學生在球場上打球,球經常飛越圍牆掉進那戶人家,砸壞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每每惹得那位脾氣古怪又孤僻的老人破口大罵,還將球沒收。


    “老先生過世了……”褚校長喑啞著聲音。“他將那塊地捐給學校。”


    “喔……”蕭元培一陣難過,如今想起老人家細心照顧的花草,那得花多少心血,得有多少耐心與愛心才能培育出如此茂密繁盛、美麗的花朵。當時他不懂事,總是“老頭子”、“老頭子”地叫。


    “那塊地我想請你幫我設計,保留住老先生的花園,做一個學生休憩的空間,現在的孩子學業壓力重,每天在學校跟補習班奔波,我希望給他們一個能夠放鬆心情,親近大自然的環境。”


    “不會吧……你連我現在在做什麽都知道?”蕭元培驚訝連連。


    “你每一篇得獎的報導你師母都幫我剪下來留著,讓我到處向人家炫耀,你是我的學生。”老人家默默地關心他,看著他的成長,以他為傲。


    “別打著我的名號,到處招搖撞騙啊!”蕭元培的心已經裝不下更多的感動了,畢業十多年了,他心中掛記著卻從沒去探望過校長、師母,但他們始終沒有忘記他。


    “有沒有時間幫我這個忙?”褚校長和善地問道。


    “等手邊這個案子結束,我回學校找你。”


    “好。要記得按時吃飯,早點睡,酒,少喝點。”


    “知道……”他紅著臉溫聲回道。“幫我向師母問好。”


    掛斷電話後,蕭元培縮回書堆裏,胸口,好暖。


    如果沒有遇見褚校長,此刻的他大概不知成了哪個幫派老大,依舊過著憤世嫉俗的人生。


    蕭元培有個酒鬼父親和嗜賭如命的母親,家裏不時上演全武行,自小天資聰穎卻頑劣不受管教的他,自然少不了皮肉之痛,他的內心充滿對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的憤怒,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痛苦,全身的精力與聰敏全都發泄在拳頭上,直到褚校長交給他一顆種子。


    他還記得那顆紫紅色的種子躺在手心裏的感覺,還記得褚校長對他說的那句話——


    “你絕對有能力使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就從埋下這顆種子開始。”


    這是他第一次被相信、被鼓舞,也是他第一次看見屬於自己未來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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