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玉攜帶一子一女,由丫鬟春香陪伴,在隆冬酷寒時節上路,趕赴京城成親;不料半路遇上大風雪,被困客棧七日夜,待馬車進入京城城門,已是成親當天的申時初。


    兩家老太爺皆不願耽誤吉時,直接催趕琬玉一行人進入薛府,要新娘子速速換了喜服,好能趕上一個時辰後的拜天地時刻。


    細雪綿綿飄落,春香站在廊下,滿頭大汗地抱著啼哭不止的小女娃。


    「妹妹怎麽哭個不停?」琬玉換了一襲紅襖裙,急急奔出客房。


    「小姐啊,妹妹不肯睡,她隻認妳的香香。」春香一臉無奈。她也想幫小姐照顧孩子,可她就是沒有小小姐所熟悉的娘親奶香。


    「我來。」琬玉立刻接過小女娃,焦躁神色轉為柔和,輕聲細語地哄了起來「妹妹乖喔,娘在這裏,娘知道妳坐車累了,乖乖睡喔。」


    「嗚……」妹妹還是哭著。


    「別哭啊。」琬玉拍哄小身子,在廊裏輕移腳步。


    「小姐,著裝已妥,請妳過去大廳準備行禮。」京城盧府過來幫忙打扮梳妝的兩個仆婦提醒道。


    「等妹妹睡了,我就去。」


    「夫人!」長廊那邊跑來家保,看到紅衣服的女子就趕緊鞠躬道:「盧老太爺請您過去,要跟我家老爺拜堂了。」


    「莫不是妹妹又發燒了?」琬玉完全沒聽到他的話,隻是凝注妹妹哭得紅撲撲的小臉蛋,手掌立即摸了上去。


    「不會吧,早退燒兩天了。」春香也靠過來輕觸妹妹的額頭。「小姐,沒有啊,妹妹沒發燒。」


    「妳天生熱底子的,是妳手熱。」琬玉不放心,試了又試妹妹的額溫,再將手掌貼上自己臉頰比較熱度,卻被手心的冰冷給震愣住。


    是她冷?還是妹妹熱?


    「夫人……,」家保已是急得滿臉通紅,恐怕這會兒發熱想哭的是他。「呃,吉時……」


    「你跟我爹說,我馬上過去。」琬玉根本沒空瞧他,又問春香道:「不是還剩一帖藥?妳去煎了給妹妹喝。」


    「好。」春香抬腳就要走,卻立刻垮了臉,哀號道「我們的箱籠不曉得在哪裏呀!」


    「夫人的箱子好像送到新房去了。」家保忙道。


    「喂,新房在哪裏?你快帶我去。」春香趕緊推他,急促地道「還有哪裏可以煎藥,你也給我指條路。」


    「吉時到了……」家保也很著急。


    「是誰生病要煎藥?」廊裏又走來一個男人,語聲溫和。


    「啊!老爺!」向來口拙的家保此刻更加口拙了。「是夫人的妹妹,不不,是妹妹小姐……」


    「薛大人!」春香更是嚇了好大一跳,原本猛推家保的雙手放了下來,規規矩矩地斂在裙邊,低下頭,動也不敢動。


    「薛老爺,我們這就請夫人過去了。」盧府仆婦甚是機靈。


    琬玉的心髒怦怦跳。日暮飛雪,光線昏暗,她看不太真切薛大人的長相,卻能感受到他並非過來催她趕快過去拜堂,而是關切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那徐緩有力的溫厚嗓音吧,好似冬日來到了爐火邊,看燒滾的熱水蒸騰出溫熱的氤氳,不覺就暖和了。


    縱使如此,畢竟還是陌生的主子老爺,周遭一下子變得安靜,隻有細雪沙沙和妹妹已轉為虛弱的哭聲。


    「是孩兒生病了?」薛齊很快就看出端倪,立即吩咐道:「家保,去請章大夫過府。」


    「現在?」家保略為遲疑;他這一來回,勢必看不到老爺拜堂,但他沒有再問,隨即跑走。「我這就去。」


    「不用了,我們還有藥。」琬玉不想剛來就麻煩人家。


    「還是給大夫瞧過,才能安心。」薛齊又道。


    安心?琬玉心頭又是一跳,低頭拿喜服的袖口擦了擦妹妹的汗水。


    「這兒冷,別待在廊下。」薛齊轉頭吩咐陪同他過來的老婦人「李嫂,妳帶夫人去新房,那邊暖和多了,再備好熱茶和熱水。」


    琬玉還是知所分寸,他安頓好她們,也該她盡新婦的義務了。


    「我馬上過去大廳。」


    「不急。吉時為酉時正,妳先讓孩兒安歇,再過一刻鍾不遲。」


    多些時間便好。琬玉喉頭微哽,雙臂又將妹妹抱緊了些。


    「謝……」是該道謝的,但半個謝字還沒出口,她忽然覺得怪怪的。


    平日她身邊總是沒片刻安寧,忙亂了這麽一會兒,那個愛在裙邊鑽出鑽進的躁動小毛頭怎麽不見了?


    「慶兒?慶兒呢?」她驚慌地喊道。


    「娘!娘!」昏暗的院子傳來慶兒興奮的童音:「堆雪人!」


    「慶兒啊!」她看到小人兒蹲在地上玩雪,急道「快過來。」


    「小少爺,雪很冷的……」春香想去拉慶兒回來,可薛大人腳步更快,直接就走下廊階,踩進雪地裏。


    慶兒堆好一座小雪山,興高采烈地跳上去,想再喚娘和春香看,卻見一個好大的大人走過來,即使他活潑好動,但畢竟年紀小,不免怕生,大眼睛眨了眨,低下了頭,捏起凍紅的小指頭。


    「你叫慶兒?」薛齊輕聲問他。


    「唔。」


    「回去娘那邊,別讓娘擔心。」


    小人兒抬起頭,瞄了大人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睫,跟著跳下小雪山,想跑回去找娘,不料霜雪濕滑,腳底一個溜丟,小身體便往後跌倒。


    琬玉一顆心提到了喉嚨,驚得差點腿軟;薛齊眼捷手快,大掌已抓住慶兒肩頭,隨即將他抱了起來,大跨步走回屋廊。


    慶兒還搞不清楚怎麽回事,隻是憨憨地瞧著眼前大人的大臉。


    「沒嚇到?慶兒很勇敢。」薛齊露出微笑,以手指輕輕幫小人兒撣去臉上的雪花,再拿大掌抹了抹他略濕的頭發。


    「嗬嗬。」溫熱的觸感讓慶兒綻開笑容,便偎上了那暖暖的懷抱。


    琬玉此時見慶兒無恙,一顆高懸驚惶的心終於像是讓什麽給托住,安穩了,眼眶卻也莫名地酸澀濕潤了。


    「老爺,我讓春香給慶兒換件衣服。」她低聲道。


    「好。」薛齊放下慶兒。「我先回大廳,妳慢慢來,不趕。」


    不急,不趕,他的聲音始終溫厚和緩,不急也不趕。


    琬玉有些恍惚。這一個多月來,父親催嫁,她倉促離家,然後車夫趕路;包括她在內,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趕,趕得她焦躁緊張,心煩意亂,如今要成親了,她終於安定下來,不用再趕了嗎?


    雪花飄零,漸漸地細了、疏了;星光透出厚雲,淡淡地染亮了夜空,今夜的京城,雪停了。


    ***


    紅燭燃燒,囍字豔紅,在這個新房裏,新嫁娘並非獨坐等待新郎的到來,而是忙著照料她的兩個孩子。


    新郎新娘皆是再娶再嫁,兩家早已取得共識,免了迎娶的繁文縟節,簡單隆重即可。薛老太爺特地從宜城趕來主婚,盧尚書也過來觀禮,新人拜過天地,祭過祖先,由盧府的廚子擺上一桌家宴,就算是正式成親了。


    但琬玉一刻也坐不住,她勉強陪了父親和公公喝了一口酒,吃了兩口菜,便退席回房。


    「嗚。」小女娃兒哭了一聲,吸了吸鼻涕。


    「妹妹乖乖睡。」琬玉柔聲哄勸,俯身親了親那張小臉。


    被困客棧那幾天,妹妹生了病,才剛退燒便趕路上京,一路顛簸折騰,連她這個大人都深感舟車勞苦了,更何況是個才周歲餘的小娃兒呢。


    章大夫調了藥方給妹妹調養身子,雖是味甘好入喉,她和春香還是費了一番力氣,這才喂妹妹喝完藥湯,又讓妹妹哭出一身大汗。


    她心疼地將小女兒摟進懷裏,柔聲哄道:「妹妹換幹淨衣裳了,好好睡上一覺,明天起來,娘再給妹妹吃糖糕,好不好?」


    「嗬。」小女娃綻開憨甜的笑容,擠進了娘親香香的溫暖懷抱。


    「好好玩喔!」那邊慶兒已經自己玩了起來,他推過椅凳,爬了上去,興匆匆地抓住挽結在柱子上的紅綢布,一拉--「哇!娘!妳看!掉下來了耶!好長!」


    「慶兒!快下來!」琬玉氣急敗壞地叫他,拉下代表喜事的紅綢布不重要,慶兒搖搖晃晃站在椅凳上才危險。「妹妹在睡覺,不要吵。」


    「喔。」慶兒抓著紅綢布,爬下椅凳;他很乖的,不會吵妹妹睡覺。


    乖孩子就可以吃糖,他摸到桌邊,踮起腳尖,大眼骨碌碌轉了一圈,小手這邊抓抓,那邊摸摸,拿到的果子全往口袋裏送。


    當然了,他嘴裏也送進了兩顆糖,笑咪咪地咂了咂舌頭,忽然覺得那張凳子黑漆漆的很醜,於是小心地放倒凳子,四腳朝天,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再拿起紅綢布,賣力地往椅腳纏繞了起來。


    「小姐,我回來了……」春香捧了一個大托盤進門。


    「噓!」琬玉和慶兒趕忙噓她。


    「噓。」春香見小姐抱著妹妹,也趕緊噓自己一聲,躡手躡腳走進房間,再輕輕地將托盤裏的食物一一放到桌上。


    妹妹哭鬧了半天,很快就睡著了。琬玉輕柔地將她放在床褥上,拉過軟被仔細蓋好,仍疼惜地摸摸那圓胖的粉嫩小臉。


    「小姐,吃點東西。」春香輕聲喚她道:「我去回老太爺說,妳要照顧小小姐沒辦法出去吃酒,老太爺不太高興,薛大人倒是幫妳說話,說孩兒要娘照料,還親自幫妳挑了這幾盤菜要我送來。」


    幾個小盤裝有蝦仁豆腐、豆苗雞丁,還有瀝去鹵汁的火腿肉片等等,看起來就是可口好下胃。


    「我是餓了。」琬玉來到桌邊坐下,管它是誰挑的,捧起飯碗就吃了起來。「春香,妳也很餓了,一起吃吧。」


    「薛大人還說妳一定得喝碗熱湯,怕妳方才空腹喝酒傷胃。」


    看著那盅被推到眼前的清湯魚翅,琬玉怔仲了一下。


    「小姐,我覺得,」春香這幾年陪小姐在房裏吃飯,邊吃邊聊很習慣了,一落坐就笑嘻嘻地道:「薛大人人很好,很不錯呢。」


    「嗯。」琬玉捧起碗,啜了一口湯。


    「真的很不一樣。可能是當大官的人,也可能是年紀大比較穩重,跟以前的姑爺比起來,薛大人他……」


    「春香!」


    「是是是。」春香趕緊吞下一大口飯,讓自己閉嘴。


    這兩年來,小姐完全不提姑爺,也不問姑爺跑到哪裏去了,甚至隻要有人提到「江四少爺」或「姑爺」,她便一句話都不肯再說了。


    原以為小姐再嫁,應該寬心些,她一時忘形,卻犯了小姐的禁忌。


    「小少爺不吃嗎?」她為自己打破僵局。


    「我怕他餓著,桌上果子就隨他吃了。」琬玉總算露出笑容,努努嘴。「妳瞧他挺了個小肚子呢。」


    「小姐!」春香驚呼的不是慶兒的小肚子,而是餓昏頭的她這時才發現滿桌狼籍。「這是妳跟薛大人要吃的『早生貴子』呀!」


    新婚大喜,該有的紅葉、花生、桂圓、蓮子一應俱全,還有幾盒糖餅和瓜子,熱熱鬧鬧地擺滿了一桌,此時卻是掀了盤蓋,空了碟子,散了瓜殼,她方才還為了方便擺菜,完全不留心,全給推擠到了桌邊去。


    「趕快吃吃再收拾。」琬玉也明白春香的意思。唉,又得趕了。


    「嗚,紅棗籽兒,你快快生出一株棗樹來啊!」春香發起愁來。「我得去問李嫂要……咦?」


    琬玉隨春香的視線看過去,門板那邊探進了一顆小孩兒頭。


    「是薛大人的兒子?」春香站起來,疑道:「不是在前頭吃飯嗎?」


    「嗬!」忙著幫椅凳穿紅衣的慶兒一見到年齡相近的瑋兒,立刻好奇地跑了過去。


    瑋兒馬上縮回門外,琬玉也走過去。她在大廳拜堂時,一心掛念妹妹,倒沒注意到有一個小孩兒--如今也是她的孩子了吧?


    她不覺放柔了聲音道:「外頭冷,進來吧。」


    瑋兒站在門牆陰影處,小頭顱垂下,模樣兒似乎不理人,一隻小小的右手臂卻伸得長長的,將一個小盒子遞到慶兒麵前。


    「給我?」慶兒開心地圓睜大眼,伸手就拿了過來。


    盒子一離手,瑋兒拔腿就跑,小身子一溜煙轉過了屋廊角落。


    「你……」琬玉想喚他,卻不知他叫什麽名字而作罷。


    小小身影遁入了黑暗裏,幾乎看不到完整的輪廓,好似那孩子不是跑掉,而是讓周圍黑黝黝的屋院給吞噬不見了。


    琬玉扶著門框,愣看這個陌生的院落好一會兒,這才掩起房門。


    「哇嗚!拿開啦!救命啊!」春香突然哇哇大叫。


    「春香!」琬玉拿眼瞪她,趕忙走到床邊看妹妹是否被吵醒。


    「鳴……」春香縮到了屋角,委屈地眨眨眼。「小少爺嚇我啦。」


    「娘,這啥蟲?」冷不防,慶兒伸手到娘親眼下。


    「哇嚇!」琬玉也低聲驚叫,身子忙往床鋪一縮,被一隻躺在慶兒小掌心上的大蟲嚇到了。


    「嘻嘻!」慶兒拿指頭撥了撥那隻蟲子。「不動了。」


    「呼!是蟬殼。」琬玉看清楚了,舒了一口氣,解釋道:「樹蟬要蛻殼才會長大,這是蛻掉後的衣服。慶兒你看,樹蟬就是長這個樣子的。」


    「哇!」慶兒這下子不敢亂碰栩栩如生的蟬殼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蟬兒,仔細看了又看,再放到小盒子裏。


    「盒子先放著,口袋裏的果子拿出來。」琬玉拉過小人兒。


    「嗚……」小嘴噘了起來。


    「糖粉和蜜漬弄髒衣服了。」琬玉幫兒子掏出口袋裏的果子,再拉起小手臂,脫下小紅襖。「反正這衣裳隻穿一天,洗一洗就等著過年再穿了。春香,妳幫我找慶兒的衣裳。」


    「好!」春香放下正在撕咬的雞翅,吮了吮指頭,東張西望要找塊幹淨的布巾擦手,叩叩的敲門聲傳來,她忙先過去開了門。


    「一定是李嫂,她說要帶我認這宅子……」她的手指咬在嘴裏,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前頭的男人。


    「妳們還在用飯?」薛齊並沒探進門,而是中規中矩地站在門外。


    「沒沒沒!」嗚嗚!是老爺來了。春香的牙齒咬上了指頭,這才如夢初醒。人家要洞房花燭夜了,她完全是多餘的。


    「啊!老爺請進,我收拾好就離開。」她慌張地轉身。


    不隻她是多餘的,小少爺和妹妹也是多餘的。她飛快地接起托盤,一手將桌上殘渣掃落,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免得杵在這邊礙事。


    可她抱了妹妹,拖走小少爺,要去哪裏睡覺啊?她還得準備妹妹的小衣、尿布、撲小屁股的香粉、有小姐香味的小暖被……嗚,好多東西!


    薛齊見她緊張的模樣,忙道「春香,不用收拾,妳們慢慢吃,我隻是過來看是否一切妥當。」


    即使他這麽說,琬玉見他到來,也明白接下來該做什麽事。


    她早已沒有初嫁新婦的羞澀和期待。夫婦之道,人之倫常,她鎮定地移動腳步,來到已是拜過天地、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麵前。


    「老爺,對不起,請您先回大廳吃酒,一會兒就請您過來。」


    「嶽父回去了,我爹年紀大,不勝酒力,已經回房歇息。」


    「那……」就是要洞房了?


    「孩子睡了?」


    「妹妹喝過藥,睡了。慶兒……」琬玉回頭一瞧,卻見慶兒趴進了她打開的行李箱籠,淘氣地往裏頭翻攪衣服。


    再看這間刻意布置過的新房,桌麵地上撒落了餅屑果殼,一把凳子橫放,一把凳子倒豎,皆是亂七八糟纏了紅布,一個貼在窗上的囍字被撕去一半,窗前椅墊還有慶兒的小小鞋印……


    她不安地低垂著頭;今天她和春香都忙,稍不注意就讓慶兒頑皮了,這樣薛老爺會不會認為慶兒不乖,給了一個壞印象?


    「孩子習慣跟妳睡?」薛齊又問。


    「是的。」


    「既然妹妹睡了,就別吵她。妳們在這兒睡,我去睡書房。」


    「可是。」


    琬玉一驚,抬起頭來,想請他稍待,畢竟她是嫁過來的續弦婦,再怎樣也不能反客為主,更不願第一天就讓他心裏有了疙瘩。


    紅燭光裏,眼前的男子麵貌清俊,神情沉靜平和,一雙注視她的瞳眸黑黝深邃,彷佛裏頭藏有無窮盡的學問,卻不是她以為的當官神氣,而是一種麵對世情的透徹和篤定;一身青袍簡單樸素,在在流露出他一個讀書人溫文爾雅的沉穩氣質。


    清風朗朗,明月煦煦,她一時有了錯覺,以為來到了幽靜的高山之巔。


    他,跟他差不多高,年紀是大了十歲,所以眼角微有歲月痕跡,嘴邊笑意也稍顯內斂,臉頰一樣刮得幹幹淨淨,透出青青的須根……


    她低下頭,用力眨眼,將那個早已模糊的影像逼了出去。


    低頭,不是害羞,而是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麵對薛老爺。


    「吃得還飽嗎?」薛齊的視線移到桌上,又主動道:「如果不夠吃,我再叫李嫂準備。」


    「不,」她立刻回答道:「東西很多,吃不完,多謝老爺。」


    「請夫人莫要客氣。」薛齊的聲音也很客氣。


    「老爺,慶兒他……」琬玉相信他一定看到一屋子的狼籍了,她覺得應該要說明。「他天性活潑好動,可平日很聽話的。」


    「我們是夫妻了,慶兒也是我的兒子,我當父親的會疼他、撫養他長大成人,請夫人放心。」


    琬玉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厚厚的水霧遮得她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青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抿緊唇瓣,抑住眼眶裏那股酸酸熱熱的水流,不讓自己失態。


    「時間不早,夫人也該休息了。」薛齊克製地收回視線,不欲讓初來乍到的她感覺不自在,又詳盡告知道:「我白日衙門上值不在家,妳有事情盡管吩咐李嫂,我會叫她明天帶瑋兒過來見妳。」


    「嗬嗬!」慶兒早就跑了過來,仰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大人。


    「慶兒,你有一個哥哥了。」薛齊微蹲下身,摸摸慶兒的頭。


    「哥哥?」慶兒不解地睜著大眼睛。


    「是的,瑋兒哥哥,他很期待你來。」薛齊笑意溫煦,再直起身子,又問「春香,向來是妳幫夫人照料孩兒的嗎?」


    春香肅立一旁,連氣都不敢吭上一聲,隻是猛點頭。


    「我待會兒叫家保搬妳的鋪蓋過來,麻煩妳繼續服侍夫人。」


    「是。」春香差點跪了下來。這薛大人真的好客氣。


    「我走了。夫人旅途勞頓,請早點安歇。」


    門坎外,青袍下擺緩緩挪移,一步、兩步,終於離開了視線;琬玉望著空空的門廊地板,這才抬起臉,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尋向那襲青袍。


    書房就在轉過長廊的東邊廂房,那兒家保已亮起油燈,站在門外等候老爺差遣。


    原來,他早已準備讓出這間又大又暖的新房,自己去睡書房。


    是夫妻了。他是這麽說的。可為何娶了她,又不同房呢?還是他另有侍寢小妾?果真應了她的疑慮,他既收了嫁妝銀子,又能幫孩兒找個娘,還是一樁絕不吃虧的交易?


    她摸向裙中口袋,那裏藏著一封信,讓她折得小小的,貼身攜帶。


    齊自幼苦讀,二十四歲進士及第,任職刑部至今,官為郎中,二十七歲娶妻顏氏,翌年長子出世,月餘,妻病故……


    他的來信條理清晰,完完整整介紹了自己的身家,字裏行間就如他本人溫厚和緩的口氣,讀了下來,倒不像是父親巴巴地去向他乞了這門婚事,而是一封四平八穩的求婚書,希望她能安心嫁他為妻。


    既為夫婦,汝之兒女,亦為齊之兒女,齊必視為己出,望汝勿憂。白首盟約,誓當信守,、永矢弗諼。


    就是這段話,讓她下定決心收拾行囊,帶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運。


    永矢弗諼--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所發誓承諾之事。


    就算舉行盛大婚儀,向世人昭告相約白首的夫婦盟約,還是有人可以輕易在幾個月後變心,卻也有人明知是棄婦和拖油瓶,還願意接納。


    她將此信貼身帶著,並非感念他的「恩情」,而是作文章容易,事實又是另一回事;若他有一句挑剔她或孩子的話,她就當麵拿出這封信,丟回他的腳下,拂袖而去。


    情況再怎麽糟糕,也不過是回宜城盧府,繼續和孩兒相依為命罷了。


    淚,無聲無息滑落臉頰,她的心還是無法安歇,也無法安頓下來。


    「娘?」慶兒扯著她的裙擺,不明白娘怎麽呆呆地不說話了。


    她很快地抹了臉,咽下她從不讓任何人看到的淚水。這封信的份量太重,她再也無法帶在身邊,回頭她得找個箱子收起來,不要再看了。


    雪,綿綿密密,不知什麽時候又下得漫天漫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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