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前,薛齊告了半天假,帶一家人到城外郊山上墳。


    他原隻想帶瑋兒去祭拜亡妻,但琬玉堅持同行,他隻好依了她。


    於情於理,她都該來的。琬玉站在小山頭上,望向前麵的薛齊背影,耳朵聽著風中傳來他誦念的駢四儷六祭文。


    是否寫文的人借著艱澀難懂的詞旬,稍稍隱藏了悼亡思念之情?而如此這般咬文嚼字,墳裏的人可聽得懂?還是魂魄早已縹渺歸去,另尋下一世更為圓滿無憾的良緣?


    「瑋兒,過來跪拜娘。」薛齊念畢祭文,轉身吩咐。


    「慶兒,你也來。」琬玉回過神,牽著身邊的慶兒向前,要他跪下。「跟大哥一起拜。」


    「拜誰呀,裏頭是奶奶嗎?」慶兒離開宜城時,娘帶他去拜奶奶的墳,他猶有記憶,以為隆起的墳墓裏頭的都是奶奶。


    「奶奶在宜城,這裏是……,嗯,大娘。」她找到一個最好的稱呼,又再說明道「大娘,就是大哥的娘。」


    「大哥的娘?就是娘啊。」


    「是娘沒錯。」琬玉揉揉他的頭頂。「有些事等你長大就懂了。」


    「嗟!」慶兒好氣餒,大人就愛拿這句話呼嚨他。


    瑋兒一雙大眼睛凝視墳塋片刻,又抬頭瞧向跟他微笑的娘,小小心靈似乎有些明白了,右手隔著衣布,摩挲藏在裏頭的金鎖片。


    「瑋兒要祭拜娘了。」琬玉微蹲下身,也揉揉他的頭。


    「咯哥!」珣兒見兩個哥哥在前頭,不甘寂寞地掙著向前。


    「珣兒也來。」琬玉從春香手中拎來珣兒,放她在兩個哥哥中間,她笑嗬嗬地,小腿一彎,雙手趴落,自動擺個跪地姿勢。


    「妳……」薛齊欲言又止。


    「應該的。」她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春風拂來,墓草青青,小山頭上,幾處提早掃墓的人家各自祭拜,一個墳頭,一段人生,依然與在世的親人緊密相係著。


    三個孩子在父親的引領下,向他們的親娘和大娘跪拜。也許孩子不懂其中意義,但年年來掃,年年來拜,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薛齊燒了祭文,琬玉亦上前幫他燒紙錢。


    風吹火旺,紙灰飛揚,家保和春香過來帶開孩子;慶兒見到山腳下有村童放風箏,跟爹扯了袍擺,指了指,薛齊微笑應允,吩咐家保小心。


    「老爺,這小路難走。」琬玉見春香抱珣兒,家保一手牽一個孩兒,走在彎彎繞繞、長滿雜草的小徑上,瞻前顧後的,又要注意春香的腳步,實在忙不過來,便道「不如你一起帶孩子下去。」


    「也好。」


    琬玉回頭,確定薛齊牽過慶兒的小手往山下走去,忙從懷中口袋掏出兩個小小的紅木杯筊,雙手合十,向墓碑說起話來。


    「阿蕊姐姐,我是琬玉。我來看妳,是想告訴妳,請妳放心,我一定會疼惜瑋兒,好好照顧他長大。琬玉在這裏祈求妳保佑瑋兒平平安安,也保佑老爺順順利利。」


    她揣著杯筊,仍是誠心誠意地道:「有件事要跟阿蕊姐姐商量。瑋兒長大了,妳給瑋兒打的金鎖片鏈子顯得小了,怕會勒了頸子,我想拿去加段新鏈子,照樣讓瑋兒戴在身上,妳說這樣好不好?請告訴琬玉了。」


    說完,她往墳前石板丟了杯筊,正是一正一反的聖杯。


    她不敢大意,謹慎地拾起,虔誠地再擲了兩回,皆是聖杯。


    「妳同意了。」她滿心歡喜,緊緊握住杯筊,感激地道:「阿蕊姐姐,謝謝妳。」


    訴說完心願,她合十拜了又拜,一轉身,就看到薛齊。


    「妳呀……」他深深注視她,彷佛站在那邊看她很久了。


    「我……」她說不出話,隻好低下頭。她以為他帶孩子去玩了,沒想到這麽快回來,不知道給他聽去了什麽?


    「走沒兩步,慶兒就跟著瑋兒跑掉了,追都追不上。」薛齊露出笑容,走上前挪動石塊,將墳頭翻飛而起的紙錢壓緊些。「我這才知道春香和周嬤嬤為什麽總是追他們追得每晚揉肩膀、槌膝蓋了。」


    琬玉望向山下,兩個男孩和家保已經跟在放風箏的村童後麵,頭仰得高高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一起看著天上飛翔的大燕子。


    薛齊也隨她的視線望去,循著那條若隱若現的風箏線往上遊移,凝目在好遠好遠的晴空,思緒也飛向了觸不著的那一端。


    「她身子骨本來就弱,常常病著,懷了瑋兒,更難入睡,又容易驚醒,一夜總要兩個丫鬢輪流照顧,或喝水,或拍背,我們很早就分房睡了。」


    琬玉轉頭,看到了他落寞黯然的神情。


    「那時我呆,隻道她身體不好,多休養就好,沒留心。那年我去了山西查案三個月,回來正好趕上瑋兒出世,也才知道原來她身子很差了,一點奶水都擠不出來……」他猛然轉回視線,拿手抹了抹臉,抹出一個最不像笑容的笑容。「講這個作啥呀。」


    「老爺講,我聽。」


    她明白,他之所以不再說下去,是怕她介意;但她要介意什麽呢,畢竟阿蕊曾是他的妻子,也是瑋兒的親生母親,她唯一的念頭隻有感歎。


    世事難料,命數有定,若阿蕊未曾早逝,她又何來與薛齊的良緣?


    說不清了。


    「這裏景色很美。」他倒是不再說起過去,環目四顧,低沉的聲調完全搭不上周遭春暖花開的好風光。「將來我可能調離京城,也會致仕,總不成放阿蕊在這兒,無人打理,總想著什麽時候遷回宜城的薛家墓園,那兒有家人天天打掃、上香,逢年過節也有家族祭祀。」


    琬玉的心震動著。短短一年的夫妻情分,他已經想到了百年之後,生前,死後,皆得他的盡心照顧,能嫁與他為妻,她何其有福。


    她暗自祈願,願自己身體健康,一定要長命百歲,跟他百年好合,讓他永遠不會再露出這種令她揪心的惆悵神色。


    哎,都還沒機會圓房,談什麽百年好合!


    這些日子來,他們是更熟稔了,談話也更自然了,隻是她早晚忙著孩子,他有時也得熬夜忙公務,往往匆匆道個晚安,仍是各睡各的;然而了解日深,她自是對他放了感情,不再單單隻當他是主子老爺。


    她不好意思去拉他的手,便輕輕碰觸他的袖子。


    「老爺,」她聲音也輕輕地:「遷葬的事,等時候到了,再來操心,我們還在京城,隨時都可以帶孩子過來看阿蕊姐姐。」


    「琬玉。」他抓住了她的手掌,再緊緊交握住。


    春風帶來青草和花朵的香味,紙灰燒盡,灑下一杯清酒道別。


    「我們下去吧。」他道。


    「嗯。」


    他仍然握緊了她的手,沿著小徑慢慢走下山。


    春香正蹲在地上,摟著珣兒看哥哥們玩耍,一見到向來很客氣的老爺竟然拉著她家小姐的手走過來,一雙眼睛瞪得好大,下巴差點掉下去。


    琬玉好似偷吃被抓到的小孩,渾身燥得無處可躲,忙放開了手。


    「我們準備回家了。」薛齊從容地走向孩子。


    「大少爺說回家要自己做風箏呢。」家保很高興地報告。


    「瑋兒知道怎麽做嗎?」琬玉也走過來,微笑問道。


    「知道。」瑋兒現在更會說話了,但依然簡單扼要。「竹條,棉紙,漿糊水,棉線,剪子。」


    「娘幫瑋兒準備好材料,你做來給娘放風箏,好嗎?」


    「好。」


    「我也要!」慶兒好著急,怕沒風箏放。「大哥,你做給我!」


    「我會做給慶兒,做給珣兒。」瑋兒神情認真,慢慢講著。


    「等做好了,爹再帶你們出城放風箏。」薛齊同時拍拍兩個男孩。


    慶兒歡欣鼓舞蹦蹦跳,瑋兒綻開憨笑,珣兒也咿咿叫著撲向爹,薛齊堆滿笑容,正準備彎身抱起女兒,忽然聽到野地裏有人大聲喊叫。


    「薛兄!薛兄!薛齊大人在哪裏呀?」


    「咦?」他狐疑地直起身子看去。


    「薛兄啊!」來人騎馬奔馳,遠遠地見到了他,扯著嗓子吼道:「你家仆說你在這裏,總算找著了!」


    「鄭兄?!」薛齊看清來人,驚訝萬分,忙跑向前。「什麽風將你從桐川吹來的?你在家等我呀,我隨即回去了。」


    「等不得了!啊,是嫂夫人?您好您好!」鄭恕翻身下馬,顧不得禮數,隨便問好,隨即扯住了薛齊的臂膀,一臉的汗水,一臉的焦急。「有生死交關的急事拜托薛兄了。」


    ***


    三日後,薛齊終於得以晉見太師翟天襄。


    一杯茶擺上了桌,薛齊隻是站著,沒有入座喝茶;因為,他明白這茶並不好入喉。


    「桐川縣令王武信是你什麽人?有何交情?」


    「卑職和王知縣並無私人交情,隻因好友請托,所以奔走。」


    「好友?一年前從廣陽縣令被貶為桐川縣丞的鄭恕?」


    「是的。」薛齊據實稟明:「鄭恕是我同年進士好友,與卑職相知甚深,時有書信來往。鄭縣丞為人剛正,有關王知縣案件,所言確是屬實。」


    「你想當好人,我不反對。」翟天襄冷眼看他,語氣更冷:「但我要請你想想自己的立場。」


    薛齊很清楚,這回恐怕要得罪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了。


    他的確不認識王武信,但因鄭恕認識且了解其為人,所以他義無反顧、盡心竭慮為好友在地方上所結識的好友奔走洗刷冤屈。


    事情起因於王武信因政務問題,一再得罪當地多位長官,按察史記恨在心,找個「扣克糧稅」的莫須有罪名,逮捕王武信,判刑下獄。


    鄭恕身為下級的縣丞,苦於心有餘而力不足,遂想到在京任官的薛齊,請他尋求有力人士救援。


    偏生王武信母舅的妻舅與「陳黨」首腦人物陳繼棠是相識的同鄉,因此這位王大人被歸屬於「翟黨」敵對立場的「陳黨」。


    隔了這麽幾層的親戚關係,也可以拿來分派係,薛齊隻有搖頭。


    「啟稟太師,王武信一案要看事實真相,並非看立場。」


    「你為陳繼棠的人奔走,眼裏還有老夫嗎?」


    「還望太師見諒。」薛齊沒有退縮,繼續說明道:「據卑職所知,所謂王武信扣克糧稅,其實是布政使司衙門的稅吏巧立名目征稅,縣衙公庫書吏一時不察,暫收入庫,這些事情地方百姓知之甚深,是以他們本想上京告禦狀,後來是讓鄭恕給勸下來了。」


    「哼,敢告禦狀?誰知是不是鄭恕煽動的!」


    「鄭恕暫代縣衙,他顧念百姓人微言輕,絕無可能做此煽動,而是百姓敬愛王大人,願意放下春耕農忙,齊聚商量如何營救,還列出王大人三十六項造福地方的德政,如此好官,望太師明察。」


    「說來鄭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禦狀惹上麻煩,所以自己來?」


    「是的。他告知卑職事情原委,送來請願書表,又連夜趕回。」


    「哼,鄭恕不知哪年才能官複原職,都自顧不暇了,還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們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氣!」翟天襄有了斥責的口氣。


    「懇請太師莫要為個人意氣黨爭,致使真正做事的縣令含冤。」


    翟天襄不說話了,端起杯盞,慢條斯理地喝茶。


    薛齊垂手站在下邊,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他並非害怕惹怒太師,而是他一個晚輩兼下屬的身分,他依然尊重恩師,隻能陳述,不能力爭。


    「薛齊,」翟天襄放下杯盞,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來的刑律策論,就你寫得最好?」


    「太師謬賞,卑職感激不盡。」薛齊心頭一熱。


    「當年開國訂下一部大律,立意雖好,但時間過去這麽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時宜,你能一條條指出,引證實例,論述講明,將來刑部修法大計,還得仰仗你了。」


    「卑職不敢,朝廷所需,必當盡力而為。」


    「我總想著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態清閑,像是聊天似地。「今年就準備外放你去地方當個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積閱曆回來後,再去吏部還是戶部兵部升任侍郎;轉個一圈,接下來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書,襄讚內閣處理國事,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恩師苦心栽培,薛齊不無心動,這一路正是恩師愛才惜才,才能讓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師下麵要「訓勉」的話。


    「你前途遠大光明,沒必要為一個小小知縣窮忙。」


    「若小縣小官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學生何有能力論法修法、審案斷案?」


    「擇善固執,好。」翟天襄神態冷極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請願書就送都察院,讓他們審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報複,自然會給個交代,你就回去專心處理你的刑部公務吧。」


    「多謝太師。」


    薛齊告退出來,心中的掛慮依然懸而未解,望了一眼富麗堂皇的太師府,轉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


    已經連續好幾夜了,書房燈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過,琬玉端著一碗枸杞人蔘雞湯,悄聲來到書房前。


    門半掩,她輕敲了下,沒有回應;她輕輕推門而入,就見薛齊埋首案前,一管筆停著不動,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氣流動,已然讓薛齊有所感應。


    「啊,妳怎麽還沒睡?」他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想老爺餓了,給你送上雞湯。」她放下大碗,掀開碗蓋,笑道:「新來的阿金夫妻很有本事,一個抓來最肥嫩的土雞,一個慢火熬了湯,老爺趁熱喝了。」


    「那也是妳囑咐他們準備的。」他注視她,語聲溫和。


    「呃,我不打擾老爺了。」被他一看,她倒難為情了。


    「琬玉,等等。」他喚住她。「孩子都睡了?」


    「早睡下了。」


    「好像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他閉起眼,拿拇指按了按眉頭,露出疲憊神態。


    這些日子來,琬玉知道他忙,晚上回來得晚,匆匆吃完溫過的飯菜,又馬上鑽進書房,她也不敢多跟他說話,盡量管好孩子不去吵他,等孩子入睡了,她再隔著廊院,癡癡望著書房燭火,「陪」他一起熬夜。


    總是她握不下去,先去睡了,一早醒來,他又已經上衙門去了。


    「老爺您忙,別掛心屋裏的事。」她也隻能這麽說。


    「唉,我是得忙,都怪我疏忽。」他舉匙喝了一口湯,歎了一口氣。「我本以為都察院能查明真相,卻忘了右都禦史趙大人正是翟黨中堅人物,本身又與陳繼棠有個人恩怨,正好藉此事大作文章,竟核定了按察使對王武信的彈劾,順便將鄭恕編派個擅離職守的罪名,一並彈劾。」


    「陳黨那邊的人沒有動作嗎?」琬玉大略知道事情始末。


    「倒是有人去找陳大人,不巧這兩個月來陳大人稱病在家,誰都不見……」想到了政治權謀之術,薛齊隻能再歎。「陳大人『韜光養晦』,沒必要為一個小縣令讓太師抓到把柄,又被打壓;而趙大人想公報私仇,踢進了棉花堆裏,使不上力,卻犧牲了王武信和鄭恕啊。」


    「那怎麽辦?」


    「都察院應該是最公正的監察衙門,絕不可如此拿來公器私用。」薛齊神色凜然,雙手鋪了鋪桌上寫滿文字的紙張。「我正在寫奏折。」


    「給皇上的奏折?」琬玉一驚。


    「還在斟酌字句,待打好稿就膳上。」他指向擺在一邊的黃皮本子。


    「你這樣做,怕是讓太師、趙大人他們不高興了。」


    「既然衣服都濕了,索性就跳下水。」他頗有一番「吾往矣」的氣勢,一抬眼便望進了那雙溫柔詢問的明眸,不覺心頭一跳,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事。「琬玉,妳擔心?」


    「不,我不擔心。老爺盡管做,心安理得便是。」


    「對啊,心安理得呀。」他站起身,長長噫叮一聲。


    彷佛將所有的憂慮都吐掉了,他終於露出明朗的微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琬玉,妳放心,我知所進退,妳不要擔心。」


    她也用力握緊他總是溫熱的大掌,這是她所能給予的鼓勵。


    說她不擔心是騙人的,但他做的是對的事,她願意支持。


    雖不相識那位王大人,隻因信任和理解,他便慨然承諾幫忙,而一個口頭說成的婚約,他就無條件信守,接納了她和兩個孩子,這不正是她所了解的薛齊嗎?﹒


    嫁他,便隨他了。真正的幸福不是來自丈夫的家產或官位,而是他全心全意的對待,那麽即便是天涯海角,簞食瓢飲,她也是心滿意足的。


    感覺臉上撲來了熱氣,抬起眼睫,他正深深地望著她,彼此相距不及盈尺,她全身一熱,燥紅了臉,便放開他的手。


    「老爺,您快喝湯,再不喝就涼了。」


    「好好,我喝。」他眼角有了笑意。「妳快去睡。」


    她不敢回話,立刻走出書房,就怕再多看一眼他那溫煦的笑容,她會忍不住再看,再看,一直看下去,永遠看下去……


    今夜絕不是圓房的好時機,她更不能誘惑他,那會壞了他的大事。


    還是趕快去睡覺吧。


    ***


    薛齊的奏折驚動了皇上,立即下旨,由刑部和大理寺會同都察院重新審案。


    刑部尚書很識趣,當然不會挑中薛齊參與審案;然而皇上欽點三法司會審,非同小可,加上遞解王武信上京問案,後頭竟跟來了百餘名聲援的桐川縣士子和百娃,大大轟動了京城,參與審案的官員更是戰戰兢兢,不敢有所疏漏。


    聽說,會審當日,大理寺公堂後廳來了貴客,仔仔細細地旁聽,並留心門外聲援百姓的反應,一天審訊下來,仍未審結,貴客又要求明日務必將案卷記錄送與他過目。


    貴客是誰,大家心裏明白。曆經三日審訊,終於還王武信清日,無罪


    釋放,官複原職,並撒了王武信和鄭恕的彈劾。


    薛齊放心了。


    這幾日鄭恕上京,為了避嫌,堅持不肯到薛府住下;薛齊便到客棧,夜夜與鄭恕和桐川士子、百姓討論案情,並托他們送上衣服食物給仍在獄中的王武信。


    他既沒問案,就沒什麽好避嫌的,他隻是做一個朋友該做的事。


    王武信出了大理寺,感念百姓愛戴,歸心似箭,立刻啟程趕回桐川,薛齊星夜相送,來到城外十旦。


    「薛兄,莫再送。」


    「王兄,請多保重。」


    兩人第一次見麵,毋需多言,就是交定這個朋友了。


    趕在城門關閉前歸來,夜很深了,薛齊仍感興奮激動,隻想找琬玉好好訴說一番,因為他說,她一定會聽的。


    一見到主房漆黑一片,他不覺啞然失笑。她和孩子早就睡了。


    又是幾日沒見妻子和孩子了?這些日子他甚至沒回來吃飯,孩子又睡得早,也不知她如何跟孩子說爹怎麽不見了。


    幫完了朋友,也該回家當個好爹爹了。


    ***


    清晨醒來,天色猶暗,薛齊走出書房,第一眼仍是望向了主房。


    靜寂無聲,睡得正沉吧。


    他心情輕鬆,走向廚房。家保向來起早幫他燒熱水,有時還沒送到房間,他便自去那邊洗臉喝水,他還不想做個四體不勤的大老爺。


    天光似暗猶明,他見到阿金嫂端著一盆熱水,往西邊院子走去,那邊空了房間當客房,此時卻見窗紙透出燭光。


    他半路攔下阿金嫂,問道:「那裏頭是誰?有客人嗎?」


    「不是,是夫人和大少爺。」阿金嫂很慌張。


    「怎麽跑來這裏睡?」


    「夫人說,不能讓老爺知道的。」


    瞧她請了個怎樣老實的仆人!薛齊露出微笑。「我都瞧見了,有什麽事不能讓我知道?」


    「呃,是那個,大少爺發燒了。」


    「發燒?!」他大驚。「幾天了?有請章大夫過來嗎?」


    「三天了。章大夫說是出疹,每天換藥方熬著喝。」


    「怎地沒告訴我?!」


    這問題阿金嫂無法回答,隻能呆在原地。


    薛齊卻在這瞬間明白了。他正為王武信的案子忙得兵荒馬亂,偏偏瑋兒在這當兒生了病,她怕他煩心,能瞞就瞞著他。


    唉!是他粗心胡塗了。


    「這水我來。」他伸手去端水。


    「可是……」


    「妳見了家保,叫他先去書房,將我上值的事物準備好。」


    「是的,老爺。」阿金嫂聽命離去。


    薛齊端穩木盆,來到客房前,推開房門,發出了喀吱一聲。


    「阿金嫂?」琬玉的聲音,由床邊傳來。「水擱著吧,快快出去,別沾了病氣。」


    他將水盆擺上架子,回頭關起房門,再以極輕微的腳步走向床前。


    她倚靠幾隻枕頭,斜坐床頭,衣衫鬢發淩亂,剛才才說了話,此刻已然闔起眼睫,好像隻是說完夢話,隨後又沉沉睡著了。


    她一定很累了。這種坐姿,又抱著瑋兒,教她如何安穩入睡?!


    瞧瑋兒怎麽睡的!整個小身子趴在娘身上,圓圓的小臉就擱在娘親最柔軟的胸部裏,雙手摟抱著娘,娘也摟抱著他,密密護在懷中,母子倆一起蓋著厚厚的被子,娘一個呼息起伏,兒也跟著一個呼息起伏。


    薛齊頓時紅了眼眶。


    這是他的妻、他的兒啊!他從來不知道,隻是單純地望著母子熟睡,就能有如此澎湃的感動。瞧瞧他們睡得多好、多甜!多讓他也想擁抱他們一起入睡!


    情不自禁,他坐到床沿,伸手輕撫她的臉頰;輕輕地,柔柔地,細細地,彷佛觸動最嬌嫩的花瓣,極其憐愛,極其嗬護,以他最虔誠專注的心意感受著她的溫柔和暖香……


    「啊。」琬玉從這細微的愛撫驚醒了。


    迷茫睜眼,心思猶神遊太虛,她睫毛眨了下,憨愣愣地瞅著他。


    「琬玉,早。」他逸出微笑,傾身向前,吻上她的唇瓣。


    「嚇?!」她真的清醒了。


    她的芳唇軟嫩,像是最甜美的蜂蜜,吸引著他去品嚐,他還想加深這個吻,可才稍微靠緊了些,便讓她懷裏的瑋兒給堵住了。


    哎!他頭一回嫉妒起自己的兒子了,竟敢明目張膽、大刺刺地霸占他的妻子!


    他隻好無奈地直起腰,再度將目光放在她染上紅暈的臉蛋。


    像是紅花綻放,盛開豔麗;也像是大塊火雲,熊熊地燃燒著他的心。


    「怎麽這樣睡呢?」他止不住滿腔疼惜,為她撥開頰邊的發絲。


    「瑋兒出疹……」她正想解釋,陡地大驚,立刻忘了羞澀,急嚷道:「老爺,快出去!怕會將病過給你!」


    「妳怎麽不怕?」他不為所動。


    「我小時候出過疹,不會再出了,老爺你趕快……」


    「我也出過,不怕。」


    「當真?」


    「妳可以寫信去問我爹,我八歲那年的事,我已經懂事了。」


    「哪有拿這種事問他老人家的呀。」她又羞了,低下頭,拿手輕撫瑋兒的頭發,再掖了掖被子。


    「妳叫周嬤嬤來照顧就好,小心累壞身子。」他凝視她柔緩的動作。


    「孩子生病,總是難受害怕,有娘在身邊,就安心了。」


    「瑋兒越大,倒是會跟娘撒嬌了。」他笑著輕拍了瑋兒。


    「哪大了?他這麽小,現在還能撒嬌,就讓他撒嬌,省得大了,會不好意思……」她說著又低下頭。


    叫他走,他賴著不走,還一直跟她說話,是否,眼前這個大人也在跟她撒嬌呢?還趁她不注意時親了她呀……


    不自覺地輕抿了唇瓣,雙眼不敢看他,隻能垂向瑋兒的頭發。


    「慶兒和珣兒挺黏妳的,妳隔開了,不鬧著跟妳睡?」他又問。


    「我跟他們說,大哥生病,你們乖乖的,跟著春香和周嬤嬤,等爹回來了,知道你們是好孩子,就會陪你們玩。」


    「編派我差事?」


    「老爺,他們小童沒記性,聽過就忘了。」


    「這不行,妳答應他們的,我就得做到。」他始終凝望她的眉眼,輕歎一聲。「這些日子忙亂,的確是疏忽你們了。」


    「事情都忙完了,解決了,這就好。」


    這就好。他喜歡聽她這麽說。


    彷佛一切圓滿,再無罣礙。沒有政爭,沒有議論,拋開了外頭塵俗紛擾,回歸他的家、他的妻兒,身輕,心也清。


    安定自在。


    「妳讓他這樣壓著,不難受嗎?」他彎身瞧了熟睡的瑋兒。


    「瑋兒發熱,怎麽睡都不舒服,翻騰了一夜,流了好多汗。」她拿臉頰輕偎了瑋兒頭發。「他這樣睡得安穩,就給他這樣睡了。」


    他卻是知道,瑋兒再怎樣喜歡娘,也不會主動爬上她的身體,一定是她心疼孩兒,摟抱了過來,拍哄著他入睡。


    不知她是否會唱好聽的催眠曲兒呢?噯,他好想聽……


    「唔……」瑋兒微微動了一下,要醒不醒的。


    琬玉趕忙撮唇,無聲地噓他,再以目示意,要他別碰他。


    「小子!」薛齊卻是一把抓起了瑋兒。「讓娘好好睡一覺吧。」


    「老爺,別吵他呀!」她要瞪人了,想攔他,一手卻隻能撐在床褥上,完全支不起早已讓瑋兒壓得發麻的身子。


    他抱起瑋兒,摸摸不再發熱的額頭,憐惜地瞧了那冒出紅疹的小臉,再準備將他放躺床上,然熟悉的擁抱已讓瑋兒睜開了眼,小手自然而然攀上爹的脖子,小頭顱也膩在爹的肩頭,卻是含糊地喊了一聲--


    「娘……」


    「娘在這兒,娘給瑋兒喝水。」琬玉終於坐起身子,縮了腳,避開擋在床邊的薛齊,從床頭下了床,快步來到桌邊。


    「花……」


    「你摘的杜鵑還壓在小桌板子下麵。」琬玉揭開茶籠,提了陶壺倒了一杯溫水,一邊道:「等瑋兒好了,花也幹了,就可以給珣兒。」


    「嗬……」小臉憨憨地笑了。


    「這孩子呀!」薛齊將瑋兒抱躺懷中,又好笑又憐疼地看看那張迷糊開心的小臉蛋。「都病成這樣了,還惦著送妹妹的花。」


    「慢慢喝了。」琬玉回到床邊,以杯緣就著瑋兒的口,讓他啜喝。「章大夫跟瑋兒說過喔,出了汗,要多喝水,這才會快快好起來。」


    「瑋兒很乖,要聽娘的話吃藥。」薛齊也試圖安慰一句。


    「嗚……」瑋兒以為這杯水是藥,抿緊嘴不喝了。


    「老爺呀!」真是多嘴,是來鬧的嗎!琬玉嗔視丈夫一眼,一對上他的目光,又快快地低下頭。


    「爹……」小子這時候才發現爹來了。


    「瑋兒,娘喂你喝水。」薛齊趕緊亡羊補牢,對症下藥。「慶兒和珣兒還等著大哥身體好起來,帶他們到院子裏追蝴蝶。」


    「好……」小嘴又乖乖喝了。


    喂過水,薛齊將瑋兒放在床上,琬玉順手將杯子給他,趁他放回桌上時,快手快腳上床坐好,幫瑋兒蓋起被子。


    「唔……」感覺娘來到身邊,瑋兒很自然一個翻身,緊挨了過去,右手攀上娘的腰,再度將娘抱得動彈不得。


    「這小子。」薛齊好笑地搖頭,想拿下瑋兒的手。


    「別,這樣就好。」琬玉一手握住瑋兒的小手,一手撫開散落他頰邊的頭發,低頭瞧那很快入睡的小臉,笑道:「他這樣才睡得安心。」


    「好吧。」薛齊落坐床沿,幫琬玉拉整被子。


    一抹金光在被窩裏閃動著,他好奇地從她腰畔伸指挑起,原來是瑋見頸項上的金鎖片鏈子掉了出來。


    「妳打好鏈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將變長的鏈子塞回,意味深長地望向她。「這長度足夠讓他戴到長大了。」


    「嗯。」原來那天她在墓地的祝禱,還是讓他聽去了。


    「琬玉,妳辛苦了。」


    他的語聲總是那麽溫煦,也總是柔和得令她想哭;她隻能搖頭,咽下心頭莫名湧出的種種酸甜滋味。


    「以後家裏有事,還是孩子生病怎麽了,一定要讓我知道。」


    「老爺的事情重要,您忙您的,我不會讓您煩心。」


    「是我的妻子和孩兒,我怎會煩心?」


    他說著,便以指托起了她的下巴,讓那張總愛低垂的臉蛋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他眼底。


    嬌顏姣好,清麗端秀,娥眉淡掃,似遠山巒峰,水眸含光,如碧波湖水,芳唇柔潤,像是嬌豔欲滴的櫻桃;那神情,既有為人母的堅強,也有姑娘家的羞澀,輕淺的笑靨裏,款款有情,欲語還休,正如清晨日出,從東方投射過來的那抹晨光,瞬間炫亮了他的心。


    已經是近在眉睫的距離,這還不夠,他還想再親近她。


    緩緩地,他迭上了她的唇瓣,繼續方才那個過於淺淡的吻。


    這回,他是深深地吮吻,密密地感受著她軟馥馨香。唇瓣相迭,如膠似漆,這種感覺美好極了。他不願躁進,頁不願分開,隻想與她緊密相依,以親吻將她甜美芳鬱的軟唇印記在心……


    「老爺!老爺您在嗎?」門外傳來家保焦急的喊聲:「去點卯了!」


    「唉。」他在她頰邊歎了氣,很不情願、很不情願地離開了她的唇,目光依然留戀在她嬌羞的紅靨上。


    「哎呀!」琬玉不敢看他那雙過度譴綣的眼眸,慌慌張張地推開他,低聲喊道「你別誤了點卯啊。」


    「用跑的,還來得及。」


    「穿官服在路上跑,多難看!」


    「哈哈,妳哪天早起,出門瞧瞧,」他笑聲爽朗,長身站起。「京城每天一早,就是一群官員滿街亂跑,有的一邊係衣帶、扶帽子,有的一邊啃窩窩頭,還有追著老爺隨從要付錢的熱食小販,簡直比市集還熱鬧。」


    「嗬。」她很想聽他說趣聞,但實在晚了,隻好擺出晚娘臉孔。「好啦,老爺你快去--對了,出去後立刻用熱水洗手洗臉,去掉病氣。」


    「謹遵夫人命令。」他微笑打個揖。


    「耶?」


    他大笑?還開玩笑?!琬玉看著他速速掩上門板離去,目瞪口呆。


    雖知他不至於嚴肅正經到不苟言笑,但總以為他謹慎有禮,中規中矩,發乎情,止乎禮……等等!發乎哪裏的情了?他對她有情?!


    她心兒悴悴跳,拿指輕撫唇瓣,他的熱度猶停留在上頭,隨著她指腹的遊移,一分分,一厘厘,每一個碰觸,都是一個深入心魂的顫動。


    半晌,臉上濕濕熱熱的,眼裏酸酸澀澀的,原來是流淚了。


    幸福的淚水,真甜!


    琬玉笑了,也有些累了,仍是摟著瑋兒躺下來。她一夜無眠,好不容易迷懵睡下,卻給他來這裏鬧了這一會兒,也是該補個眠了。


    在阿金嫂送來熱粥之前,她還能作上一個甜蜜的好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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