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後,初春,遲來的東風依然吹不入重重迭進的衙門。


    「薛齊呀,你這郎中位置坐幾年了?」


    「回尚書大人,七年。」


    「七年,是該轉個職了。」刑部尚書今天喚了薛齊過來,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邊有話,準備將你調個知州或是按察僉事,我想你也該去地方曆練曆練,如何?」


    「薛齊但憑朝廷派遣。」這是薛齊唯一的回答。


    看似征詢他的意願,實則無從拒絕或異議。


    通常京官外放皆會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卻是平調五品的地方知州或僉事,貶謫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來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審閱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綻,但有太多人過來「關心」,要他記得洪知府是翟太師的人,或要他記得疑犯當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維持原判。


    他這回沒有「幫」所謂的陳黨,他隻是秉公處理,一一羅列洪知府判案的誤謬之處,卷子往上呈,侍郎批個「退」要他重寫,他堅持不肯,後來不知怎麽,他的卷子不見了,先是落得玩忽職守的訓誡,後來尚書索性就將案子轉給其它同僚。


    他這麽「不聽話」,早就是諸多人的眼中釘,這兩年上頭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補貼不說,其實也是刻意削減他的職權。


    走到這個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這麽多年,也是很有貢獻啦。」尚書大人不知是譏諷還是真心。「你寫了三部律政釋義、律政釋疑、律政釋例,幾幾乎是我刑部的傳世寶典,足可做為官員的參考範書了。」


    「卑職職責所在,盡力而為。」這是他還值得自傲的事跡。


    「我記得有幾處江蘇還是河北的知州缺,地點都不錯,你想去的話,該走動的還是得去走動。」尚書似乎是良心發現,提點他門路。


    他該去找翟太師嗎?找太師也沒用了,他已經徹底黑了。


    該有的禮數,他全盡到了。生日,過年,娶媳,添孫,加封,他皆登門拜賀--可光有一顆誠心還不夠,人家送的是貴重厚禮,拿出來可以讓太師讚賞有加,撫須而笑,他帶上的宜城名產算什麽!


    既不夠聽話,又不會做官,唉,他還有什麽前途呢?


    ***


    一道長長的厚門簾隔開大廳通往後麵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裏,琬玉靜悄悄地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簾後偷聽。


    雖說偷聽有失她身為薛家主母的身分,可是她實在太擔憂薛齊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傍晚,自婚後就不曾再踏進薛府的父親突然來了,還帶來一位表情嚴肅的長須人物;她先請他們在廳裏坐著,後來薛齊下值回家,喊了一聲陳大人,她才驚覺那位長胡子客人竟然就是陳黨首腦人物陳繼棠。


    薛齊吩咐送上茶,掩了門,三個人閉門談事,她也溜到後邊來。


    瑋兒和慶兒跟著攝手攝腳過來,她原想要他們離開,一見那稚氣的瞳眸裏有著超齡的憂心,她頓感窩心。都八、九歲了,念了書,明白了事理,已經懂得察覺大人一舉一動的變化,關心起雙眉緊鎖的父親了。


    她向他們比個噤聲手勢,要他們蹲在她身邊,母子三個大氣不敢吭上一聲,眼睛盯向長簾下的光影,豎起耳朵傾聽。


    「薛齊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廝參你一本,是陳大人幫忙駁回折子的?」盧衡帶著教訓的口氣道。


    「多謝陳大人愛護。」薛齊向陳繼棠拜個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虛烏有,薛齊自認坦蕩,就算都察院派禦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虛烏有的事,也會被編派成事實!」盧衡還是很不客氣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連我也一起牽累下去!」


    「嶽父請放心,我本無過錯,絕不連累您。」薛齊再次強調。


    「沒過錯?!你的郎中已經坐不住了,外調知府沒份兒,還降格去選知州!」盧衡還是很激動。「我聽到消息,吏部那邊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著給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鳥不生蛋的地方吧!」


    「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啊……」薛齊喟然一聲。


    「空有文名有什麽用?!大江東去,一個大浪來就打死了!」盧衡今天火氣忒大,徹頭徹尾教訓這個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齊,你哪裏也不去。」一直不說話的陳繼棠開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兒右少卿出缺,皇上向來愛才,有我的保薦,沒有理由見你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會勾選你去做個偏遠地方的小知州。」


    「陳大人,千萬拜托您,就請您美言幾句了。」盧衡轉為禮貌好口氣,再向薛齊斥道:「如今陳大人大力幫忙,還不快道謝?」


    琬玉在簾後聽清楚來龍去脈,雖為薛齊的仕途擔憂,心裏卻升起了另一種盼望。


    她明白,丈夫這些年來遭到刻意打壓,有時不免悶悶不樂,唯一讓他覺得當官還有所成就可誇口的,正是他寫就的幾部刑律大書。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繼續給他鑽研刑律,不升官也沒關係: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陳繼棠最近晉為太子少保入閣襄讚政務,嚴重影響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場鬥爭勢必再起;父親又從翟黨倒向陳黨,甚至還要拉他過去,這樣一來,豈不讓他真正卷入黨爭,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蕩沒錯,可是宦海浮沉,驚濤駭浪會將他打往哪個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個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山,有海,離開了權力鬥爭,勤政閑暇之餘,照樣可以搬了他最愛的律令書籍,研讀寫文,這樣何嚐不是另一條更坦蕩、更無負擔的官途!


    大廳裏也有片刻的安靜,黑夜降臨,吞噬了窗外最後一抹晚霞。


    「多謝陳大人厚愛,多謝嶽父關心。」薛齊沉吟片刻,緩緩道來:「薛齊以為,自進士及第後,始終充任京宮,即便有查案經驗,但畢竟不是地方父母官,無法深入民間,廣知民瘼;另外,也從未熟悉我朝的糧稅和漕運政事,不如有機會的話,就去地方看看,這也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資曆。」


    「說得倒好聽!」盧衡氣道。


    「你顧慮翟太師?」陳繼棠冷冷地問道。


    「你還當翟天襄是你恩師?」盧衡拚命出他的惡氣。「他要看重你,會眼睜睜放你在郎中位置黴爛?!又拚命找我工部的麻煩,想拔了我的尚書!他利用你寫完幾本刑書,就一腳將你踢開了,你怎地執迷不悟啊!」


    「我誰也不顧慮。」薛齊平靜地回答問題:「我隻顧慮我的家人。」


    「啊?!你說什麽?顧慮誰?!」盧衡不可思議地再問。


    「嶽父,我顧慮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兒女。」


    「你你你……薛齊啊!當官的是你!不是仰賴你吃穿的妻孥啊。」


    「顧慮家人是很好。」陳繼棠的聲調始終不高不低,不帶任何情緒。「可你得想想,你的兒子會看、會想,人家的爹當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麽自家的爹就當個小官,還被貶到偏遠州縣,過上遷調流離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給兒子做個榜樣,起碼也要給他們安定的生活。」盧衡幫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這就是榜樣。」


    「這是什麽榜樣們?!」盧衡又惱了。「反正我女兒那兩個娃已經有一個沒榜樣的爹,也不差你--」


    「嶽父!」薛齊嚴正地道:「慶兒和珣兒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務事也別拿出來讓陳大人見笑了。」


    好過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齊相提並論!琬玉不覺握緊了拳頭。


    兩個孩子當然也聽出了端倪,又發現偎著的娘有些激動,不約而同對看一眼,再一起抬頭望向娘親。


    琬玉一驚!慶兒漸漸大了,似乎已經知道薛齊並非他親生父親,但她也不會跟他提起那個沒資格當他父親的人,可如今爹這麽一說……


    她鎮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搖了搖頭,心頭仍然很不踏實,怕慶兒稍後要來問爺爺的話是什麽意思。


    「薛齊,上回朝會你也看到了。」陳繼棠打破沉默。「翟太師接連兩個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擱置再議,看來皇上是再也不那麽信任翟太師了。此人失勢,指日可期。」


    「哇,陳大人好神算,我從皇上征你入閣就明白了。」盧衡歡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聽陳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盞油燈,跑到琬玉身邊,小小聲地道:「家興來了,要妳那邊說話。」


    家興是宜城薛家的家仆,常常往來宜城和京城送東西、遞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沒聽說他要來呀。


    「夫人啊……」家興一見她就哭了。


    「家興,怎麽了?」琬玉好聲安慰,壓低聲音道:「老爺前頭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說。」


    「咱薛家的老太爺、老太爺……,嗚啊!」家興才不管有沒有客人,說著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道「嗚嗚,老太爺升天了!」


    ***


    薛齊得知父親過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遞呈丁憂,上頭立即準他離職,返家奔喪,依製守孝三年。


    馬車一路急趕,往往趕到最後一個可以留宿的客棧,這才會停下來歇宿,幾天下來,孩子們全累壞了。


    大炕上,四個孩子排排睡,玨兒和珣見已經閉眼熟睡,琬玉愛憐地輕撫玨兒稚嫩的小臉,才三歲的娃娃,從沒行過這麽遠的路,暈了兩天車,也吐了兩天,總算今天情況好多了,恢複元氣些了。


    回想那年呀,慶兒也是三歲,珣兒更小,才一歲,母子三個也是如此一路倉皇趕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見前路,趕了又趕,趕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趕往何處去。


    這些天趕路,她偶爾會浮現起當時的感覺;但她明白,如今是趕回宜城奔喪,身邊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團聚一起,完全沒有害怕的理由。


    也許,她怕的是……,即將回去她以為再也不會回去的宜城吧。


    她轉過身子,還有四隻亮晶晶的大眼瞅著她看。


    「娘,爹不睡嗎?」慶兒稍微支起頭,望向站在窗邊的爹。


    「爹等會兒就來睡了。」琬玉摸摸他的額頭,又望向他身邊的瑋兒道:「你們先睡,別讓爹擔心。」


    「好。」瑋兒轉身跟慶兒道「我們睡了,爹才會睡。」


    「瑋兒當大哥最懂事了。」琬玉再為這對兄弟拉整被子。


    確定兄弟都已闔眼,她這才起身,走到薛齊的身邊。


    雖然薛老太爺是壽終正寢,安詳離世,但驟失老父,他的哀傷和震驚仍是難以平複;自接到消息以來,他很少言語,更多時候是失神呆坐,無心整理的髭須已爬了滿臉,更顯他的憔悴憂傷。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個孩子,照料好他。


    「齊?」她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


    「琬玉妳瞧,桃花開得多好啊。」他聲音也輕輕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邊植了幾株桃樹,房裏的燭火映出星星點點的桃花。


    「是很好。」


    「六歲那年,桃花開了,爹帶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著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盡頭的水田說,這以後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學算帳吧,我說,我不想學算帳,我想念書。」


    琬玉紅了眼眶,仍是握緊了他的手,傾聽他的心情。


    「爹說,你想念書,那就念,爹供你念;於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題名,他好高興,接到了消息,還在宜城放了半個時辰的鞭炮。」


    「我記得了,那年我十四、五歲吧,即使住在城外都聽到了。」


    「想想我這輩子呀,爹一直在幫我、成就我……」


    夜風幽幽吹過,拂下了瓣瓣桃花,零零落落,回歸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幫我……,讓我娶了妳。這回,他離開了,還不忘幫我,讓我及時從政爭中脫身……唉,唉呀。」


    那重重兩聲長歎址痛了琬玉的心,她咬緊下唇,用力忍住淚水。


    「齊,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試圖拉他。


    「我睡不著。」


    「那坐下來,別老站著。」


    她拉他不動,便去搬來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緊緊地抱住他。


    沒有任何言語能撫慰他的喪父之痛,她能做的,隻是陪伴他,輕輕柔柔地撫摸他的頭發,讓他安歇在她的懷裏。


    她不會害怕回去宜城了。雖然那裏曾是她不堪回首的傷心地,卻也是夫妻倆出生長大的地方。兩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飲一條河水,而他曾經走過的綠油油稻田,她也曾經走過,還佇足驚奇於那垂下的飽滿稻穗。


    宜城是他們的故鄉。


    大炕上,兩兄弟悄悄地縮回偷看的目光,拉被過頭,將整個人蒙了起來,也把交談聲音藏進了被窩裏頭。


    「大哥,我想……,」慶兒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問了。」


    「也對。」瑋兒回道:「爺爺過世,爹很傷心,以後再說。」


    「那我還是你弟弟嗎?」


    「慶兒,你當然是我的弟弟。」瑋兒伸手過去,握住了慶兒的手。


    「嗬。」慶兒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趕路暫居的房間裏,終至沉靜無聲;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頭的新生花苞,即將綻放出更美麗的花朵來。


    ***


    薛老太爺百日後,宜城的薛家大宅恢複平靜日子。


    夏末,薛齊帶著瑋兒和慶兒再赴京城一趟,將當時來不及收拾的書籍衣物整理妥當,運回宜城,並將宅子托付給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將阿蕊遷回宜城的薛家祖墳。


    撿骨告一段落,薛齊坐在棚下等待師傅整理墳地。


    「帶大娘回家了。」慶兒坐在他身邊,看著新封好的青玉骨甕。


    「慶兒這次來,大娘一定很高興。」薛齊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琬玉還想一起過來,是他說服她留在宜城照顧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帶上瑋兒即可,她這才打消念頭,但仍要求慶兒同行祭拜,以盡一個同父異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親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來的?」慶兒又問。


    「是的。」薛齊不意外他的問題,孩子八歲了,終於長大了。


    「爹和娘成親前,已經有我,所以,我不是爹親生的?」


    「沒錯。」


    「大哥的親娘在這裏。」慶兒又轉頭看了一眼青玉骨甕,再望向爹,大眼裏盡是疑惑。「我的親生爹在哪裏?像大娘一樣死了嗎?」


    在那雙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裏,薛齊明白,該來的總是來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覺了。


    瑋兒看完師傅填土,也走過來棚下,坐在父親身邊的小凳。


    「瑋兒也一起聽吧。」他說出了縈繞心底多年的想法:「慶兒的親生爹……,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啊!還活著?」慶兒好驚訝。


    「他在哪裏?怎沒來找慶兒?」瑋兒幫忙問。


    「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暫時不會回來。」


    「他為什麽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兩兄弟幾乎異口同聲。


    「來,瑋兒,慶兒,爹先問你們一件事,你們喜歡爹嗎?」


    「喜歡!」又是異口同聲。


    「爹也很喜歡你們兩個好兒子。」薛齊伸出雙臂,拍拍身邊的兩個小肩頭。「而爹,也很喜歡我的爹,也就是你們的宜城爺爺。這回他過世了,爹很傷心,你們都看到了?」


    兩兄弟點點頭。


    「慶兒的親生爹,他也是這樣。他很愛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沒人照顧,所以陪著老人家一起去,這樣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個爺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慶兒試圖弄清真相。


    「正是。」


    「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哪裏?」瑋兒仍有疑問。「爪哇?暹羅?錫蘭?天方?」


    「你『西洋番國誌』都看過了?」薛齊露出讚許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裏,爹也不知道,但慶兒的親生爹應該沒跑那麽遠。」


    「沒跑那麽遠,那跑哪兒去了?」瑋兒還是不滿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來了?」慶兒也問道。


    「爹剛說了,是尚未回來。」


    「以後他會回來找我嗎?」


    「爹不知道。」


    「我跟珣兒,是同一個親爹?」


    「是的。」


    「爹你見過那個爹嗎?」


    「沒有。」


    小兄弟習慣性地對看一眼。爹這麽有學問,總是有問必答,而且還能滔滔不絕,答得比他們問的還多,可如今……,竟然一問三不知!


    薛齊亦是汗流浹背,簡直是在應付比科考還艱難的考題!


    他這輩子以來,說話向來條理清晰,絕不模棱兩可,更不會說謊,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盡量語帶保留且婉轉,又要如何將江家和那個爹的事情說得明白?況且琬玉從來不願提起這件事,萬一孩子……


    「對了,你們可別拿這事去問娘。」眼見兩兄弟又要問為什麽,他趕緊接下去道:「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跟慶兒說這事的好時機,先別問。」


    「為什麽?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他微笑摸摸慶兒的頭。「瑋兒慶兒,爹問你們,你們正在學詩經,有時候翻到後頭,沒有夫子解說,是不是看不懂?」


    兩兄弟猛點頭。


    「很多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現在來看,可能很難理解,但過了幾年,年紀大一點了,有了學問,也有了長進,再來看事情,便明白了。」


    兩兄弟越聽越迷糊,不就問那個「爹」在哪裏,怎麽變成讀書了?


    「珣兒、玨兒也還小,等過幾年了,你們都大了,娘她會再找個適當的時候,找你們一起說。」


    薛齊暗自一歎。唉,這樣可以搪塞過去了吧。


    「在那之前,你們也不能跟珣兒玨兒說,更不能跟娘說。我們才回宜城,娘她很忙碌,要照顧你們和妹妹弟弟,又要認識咱薛家一大家子的叔叔嬸嬸堂哥堂姊的,還得打理宅子裏裏外外的事情,你們都是孝順的好孩子,不要再讓娘煩心,好不好?」


    「好。」兄弟倆乖巧地應允,他們最聽爹和娘的話了。


    「瑋兒,慶兒,你們絕不能說這事。」他再次強調,語氣堅定。「這是我們男子漢之間的約定。」


    「哇!」小兄弟聽到男子漢三個字,眼睛都亮了。


    「咱爺兒擊掌為誓。」他伸出手掌。


    「來了!」慶兒立刻將他的手心迭上去?啪的一聲好響亮。


    「我也來。」瑋見也迭上他的手。


    「好兒子!」父親的大手掌緊緊握住兩隻與他立誓的小手。


    白雲悠悠,原野遼闊,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到了那時,眼界開了,心思寬了,今天說不清的事情,再一一道來吧。


    ***


    待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宜城已下過今年的第一場雪。


    過年前,薛齊心情輕鬆,帶了妻子兒女,準備好好逛上十幾年沒走過的宜城大街。


    琬玉跟孩子們一樣期待,雀躍不已,一方麵得拉住興奮亂跑的孩子,一方麵也得克製自己別像個小姑娘開心地跟著跑了起來。


    「好香!」薛齊走在街上,鼻子嗅了嗅。


    「是程實油坊。」琬玉遙遙望見了屋前的牌匾。「宜城百姓幾乎都是吃他家的油長大的,聽說有一百年的曆史了。」


    「哎!」薛齊一歎。「我托家興帶程實油坊的好油上京城,拿去送人,卻不受青睞。」


    「那是他們不識貨。」琬玉笑道:「還有你,也是宜城的特產,脾氣忒硬,個性忒倔,人家的油是香的,你是臭的。」


    「哈哈!」被老婆調侃,薛齊倒是樂得大笑。


    油坊門口堵了一群婆婆媽媽,打完了油還不走,圍著一個素衣姑娘聊起天來;大門右邊不擋路處,一個少年公子坐在黃花梨木圈椅上,後頭站著八個雄壯威武的隨從,好似戲台擺開陣勢似地準備唱戲,俊美公子則是笑容可掬,悠哉遊哉地搖著扇子讓人看笑話。


    「人好多。」琬玉伸長脖子瞧了下,自付擠不進去。「對了,沒帶油瓶出來,怎麽打油呀。」


    「就算妳帶出來了,還要逛街呢,怕拎著油瓶太重。」薛齊笑道:「回頭再叫家人過來打油吧。」


    一家人繼續往前走,孩子們許久沒出來走動,一路在前頭興奮跑跳,夫妻倆倒也安心讓他們這邊瞧瞧、那邊看看,因為瑋兒會牽住玨兒,慶兒則和珣兒手拉手,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便回頭喊爹娘過來看。


    「這邊有一家布莊,我正想剪塊布縫新衣。」琬玉一邊踏進布莊,一邊吩咐薛齊:「你叫孩子過來。」


    台麵上攤開了幾匹大花布,兩個買布的女客似有意見,那夥計頭一轉,往後麵扯開喉嚨喊道:「長壽!長壽!你順便拿一匹印花紅綢出來,在左邊櫃子最上邊!」


    「來了!」布簾後頭傳來了高聲回應。「馬上拿出去了!」


    琬玉心頭大震,完全不願再去理解她聽到了什麽,立刻退出門外。


    「怎麽出來了?」薛齊都還來不及叫上孩子,就見她出來了。


    「這邊的花色我不喜歡。」


    「看一眼就知道?」


    「好啦,往前逛吧。」她輕推了他。


    「孩子在看畫糖。」薛齊笑指圍在畫糖小販攤子旁的孩子們,也走了過去。「去看看人家的手藝。」


    琬玉跟在他身後,趁空將在布莊裏憋住的那口驚慌吐了出來。


    抬起眼,便看到大街盡頭的一戶大宅,透過冬日略帶霧茫的陽光,依稀是昔日的宏偉大門、飛詹琉瓦……,不,那不是霧氣,而是陳舊了,蒙塵了,全然是一棟死氣沉沉的荒廢宅子。


    好幾年前,她坐在喜轎裏,沿著這條大街,在喧天鑼鼓聲中給抬進了那座大宅;然後,她在其中一座院落生活了兩年,再逃了出來……


    她收回視線,按住心口,將不安的心跳用力壓了下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各自奔波走路,就是沒有人會看那宅子一眼,彷佛昔日的江家大宅早就不存在了,是生,是滅,皆不幹他們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趕上丈夫和孩子,薛齊已經為孩子們買了畫糖,一個個舔得津津有味。


    她露出微笑,繼續逛街,見到對麵另有一間布莊,心情又躍動起來。


    「瑋兒,帶弟弟妹妹來,娘給你們挑花色,畫糖可別拿進來喔。」


    「爹!」珣兒立刻將畫糖遞了出去,其它三個也紛紛遞給爹。


    「爹,這大馬兒是我的糖。」小玨兒特別交代,大大的黑眼睛盯緊自己的畫糖。「你不可以吃喔。」


    「哈!爹不吃。」薛齊手中一下子就接了四支畫糖,笑道:「爹幫你們保管就是了,去!去找娘。」


    拿了四支畫糖,他一抬眼,看到對麵書肆店招,隻能徒呼負負。


    琬玉也知他不愛逛布莊。在京城逛街時,就她帶孩子們看布、看有趣的玩意兒,他則去逛書肆或畫鋪,可現今他手裏拿了四支畫糖,琬玉怕畫糖沾了新布,他也怕去翻書給沾上了,惹店主生氣呀。


    無奈何,隻得站在布莊外麵等候,欣賞一下宜城街景吧。


    大街攤商迤邐拉開,熱熱鬧鬧的,可越往盡頭的那間大宅,越是人少車稀,往往逛街的人還走不到那兒,就折了回來。


    年少時,他常常出來逛大街,買個紙筆,吃碗點心,而越往大街盡頭的江家大宅走去,越是熱鬧;那時江老大人聲望如日中天,即使人在京城為宮,宜城老家的大宅仍是門庭若市,各式人物往來絡繹不絕,連帶附近商家也沾了不少光,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今,何止是門前寥落,根本是沒人願意靠近那荒廢的宅子。聽說官府沒入後,賣不出去,隻得年複一年貼著封條,日子久了,門前參天的梧桐樹無人修整,粗大樹枝胡亂竄生,連鬧鬼的傳聞都出來了。


    剛才,琬玉必然是瞧見了,不知她是否因此影響了心情?可即便她有任何想法,還是藏在心底,不會讓他知道的。


    一個老伯走過去,眼角瞄到了他,又倒退兩步走回來,抬起頭,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將他從頭看到腳。


    「咦!」老伯驚喜叫道:「這不是薛家的齊哥兒嗎?!」


    「鍾大伯,您老康健。」薛齊認出他來了,微笑問候。


    「哎呀!你還記得我?!」鍾大伯樂得手舞足蹈。「齊哥兒……,不不!喊錯了,薛大人呀!早聽說您回來了,今日才見到你!打從你考上進士後,就沒見過你了,教我好想你呀。」


    「我也十幾年沒吃上鍾大伯做的燒餅,很想念呢。」


    「你在京城當大官,我鍾老兒年紀大了,還不知有沒有福氣再見你,唉,是老太爺過去了……」鍾大伯發現自己提起傷心事,忙用力搖頭,咧嘴笑道:「我燒餅現在傳給兒子做了,來來來!攤子還在前頭老地方。」


    鍾大伯樂得大嚷,引起路人注意,人人驚喜不已,原來這位看起來既儒雅又穩重的書生就是薛大人啊,可……,大人手上怎麽拿了四支畫糖?


    「鍾大伯,等一下就過去,我還在等我的妻子和孩兒。」


    薛齊微笑指了指布莊,眾人恍然大悟,堂堂薛大人竟然被夫人給晾在外頭枯站,還幫孩子拿吃一半的畫糖!


    「爹!爹!」瑋兒和慶兒各抱了一卷布,興匆匆地跑出來。「娘買了布,要給爹做衣裳!」


    琬玉牽著珣兒和玨兒出來,一見到外頭圍了那麽多人,嚇了一跳,不安地望向丈夫。


    「都是宜城的鄉親。」薛齊以目示意,要她安心。


    琬玉靠近薛齊一步,再露出微笑,跟鄉親們點頭為禮。


    「大家的畫糖拿回去,別吃錯了,這布我來。」薛齊遞出畫糖,讓孩子們一一「認領」回去,再拿過瑋兒慶兒的兩卷布,以左手挾緊在身側,然後伸出右手握住琬玉微涼的手掌,柔聲道「我們前頭買燒餅。」


    「哇!好個薛大人!」眾人驚呼連連。「牽手了!」


    「薛大人,薛夫人,三位公子和小姐!」鍾大伯熱烈地招呼道:「這邊走,我鍾老兒請客!」


    「你這死鬼!」已經有女人開始教訓身邊的男人。「每回出來就自個兒走得不見人影,老婆丟了都不知道,學學人家薛大人啊!」


    「人家是大人,我是小人,我不學!」男人死也不肯牽女人的手。


    還有好事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那三個男娃兒,哪一個是江四少爺的兒子?」


    「最大的那個看起來小大人似地,像薛大人;最小的那個,不可能啦,江家都倒幾年了,整整七年了耶,這娃兒才幾歲?應該是次大的那個吧,嚇!那對眼睛眉毛有像喔。」


    「難得薛大人將江小少爺一塊兒疼愛,盧家小姐也是苦盡甘來了,還跟薛大人生了一女一男,一大家子看起來挺幸福的。」


    「萬一江四少爺回來呢?」


    「回來就回來唄!難不成他敢去搶回盧家小姐?恐怕就先讓薛大人抓起來打屁股嘍。」


    「他不會回來啦!就算他沒死,犯了死罪的人家哪有臉回來。」


    年複一年,宜城外的青山由綠轉紅,再由枯黃變為白雪,大街依然熱鬧,街底大宅依然蕭索,而仍在他鄉流浪的那個人,是回,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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