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前幾日去了太醫署?”上官婉兒微笑著坐下,意味深長地瞧著綾妍。“怎麽樣,柳太醫的金創藥還像從前那般有效嗎?”


    “姐姐,你知道了?”她不由得心中一驚,連忙跪下,“姐姐恕罪。”


    堂姐果然宮中耳目眾多,她暗中幫韋千帆療傷,沒想到竟走漏風聲。


    “你以為我要責怪你嗎?”她將她扶起,“我該稱讚你才是。”


    綾妍怔住,不解其意。


    “平白無故,把韋後的人打了,你代我慰問一番,也算給了韋後麵子,以免她懷恨在心,伺機報複。”上官婉兒笑道:“做得好。”


    嗬……原來堂姐還是沒有完全弄清這其中緣由,不知她與韋千帆之間的惺惺相惜,這也好,她本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


    生平第一次,瞞著堂姐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就是希望能保守這個秘密,這個隻屬於她跟韋千帆,能讓她心裏感到溫暖沁甜的秘密。


    “既然你跟韋千帆也算熟識了,姐姐就把一件要緊的事交托給你。”上官婉兒忽然道。


    “什麽?”她湧上不祥的預感,感覺並非容易的差事。


    “據探子所報,韋千帆近日常常出入宮門,似在京中置了宅院。”


    “這很正常吧?男子漢大丈夫,總得有些自己的產業。”綾妍怔怔道。


    上官婉兒搖頭,“以他的俸銀,斷不可能這麽快就有錢置產。”


    “或許是皇後娘娘資助呢?”


    “奇怪的是,連皇後也不知道。”


    “怎麽會?”綾妍開始意識到事情似乎不若她想象的單純,“或許……是他從前的積蓄?”


    “你不知道,韋千帆出身妓戶,家境貧寒,哪兒來的積蓄?”


    “出身妓戶?”這話如晴天霹靂,讓她霎時僵住。


    “探子猜測,大概這宅院與安樂公主有關。”上官婉兒諷笑。


    “安樂公主?”難道他……綾妍搖搖頭,不敢想下去。


    “沒錯,”上官婉兒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樂公主素來淫蕩,雖已嫁人,可府中麵首無數,駙馬也不敢管,自韋千帆入宮後,她如遇新歡,天天想跟這位美男子親近,恐怕是她出資建了宮外別業,以便能與他私會吧?”


    “可他們是表兄妹啊。”綾妍忍不住叫道。


    “那又怎樣?親上加親,說不定正合他們的意。”上官婉兒又透露,“不過我聽聞,韋後似乎不喜他們太過接近。”


    “為何?”韋後對安樂公主一向寵溺有加,安樂公主有今天這脾氣,十有八九是韋後慣出來的。


    “這也是最令人費解的地方,”上官婉兒蹙眉,“按說,天上的星星韋後都能摘下來給寶貝女兒,一個遠房表哥,安樂公主若喜歡,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便是,韋後為何要橫加阻止?”


    “難道……”她已經想到最壞的答案,這個答案,令她全身發抖。


    怪了,韋千帆那個與她全無瓜葛的男子,愛幹什麽,與什麽女人有染,跟她有什麽關係?為何一聽到關於他的事情,她就是會莫名的激動。


    “沒錯,你想的正和我一樣。”上官婉兒對堂妹微笑,“隻怕韋後對她這位侄兒,也心存好感吧?”


    天啊,她寧可他十惡不赦,也不願意他是這樣無德亂倫,淫亂宮廷的男子……光是想都讓她不寒而栗。


    “總之,明天你趁出宮采買之機,順道去打探一下。”上官婉兒交代道,“探子說,韋千帆置辦的宅院在銅雀巷。”


    “好,我一定查清。”綾妍當即點頭。


    她頭一次辦事如此積極,仿佛不是在替堂姐效力,而是為了自己……


    她真可笑,為了一個陌生男子坐立不安,真不圖元來淡定的自己。難道,他是什麽鬼魅所化,吸食了她的魂魄?


    她的馬車遠遠地跟著他。


    掀起車簾,她可以看到他在集市中信步走著,並不似迫切與情人約會的心情。


    可她發現,他先後在東市買了一盆蘭花,在西市訂了一盒甜餅,在南市購了胭脂水粉,在北市挑選一麵銅鏡……那些看來都是女子喜歡或使用之物。


    難道,這是送給安樂公主的禮物?可安樂公主素來驕奢,怎肯用市麵上的普通貨品?


    一切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求解的謎團,當她跟隨他來到銅雀巷,迷惑更甚。


    這座宅院,雖然不算太大,但從那建築裝飾來看,卻所費不貲,比如那瓦上的琉璃,是皇家工匠才懂打造的上等手藝。還有牆角露出的點點桃花,是最最希罕的複瓣綺色品種,非尋常百姓人家能擁有。


    綾妍盤算著,待他離開後,便命婢女扮作販婦,前往宅中打探,然而,她還在計畫中,便有家丁推開大門,直至她馬車旁。


    “敢問車上坐的可是上官小姐?”家丁道,“我家主人請您入內用茶。”


    天啊,他發現了?


    她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斷不會讓他察覺,沒料到他如此敏銳。


    綾妍羞紅了臉,窘迫中無奈下了車,跟隨家丁入宅內。


    庭院並不華美,卻布置得十分雅致,她大老遠便瞧見他在桃花樹下沏了熱茶,獨坐石椅,微笑淺嚐。


    “上官小姐來得正好,”他抬頭凝視她,“這茶正出味。”


    “韋大人知道我在門外?”綾妍咬咬唇,硬著頭皮問道。


    “上官小姐跟了我一上午,肯定渴了,所以在下特意沏了茶請你共飲。”韋千帆端起茶盅,微微拱手。


    原來,他早就發現她了?看來她實在不適合當奸細……她不由得尷尬了起來。


    然而,她並不知道,或許換了別人,他不會在意,唯獨對她,仿佛有心電感應似的,總能察覺出她的存在……


    自從那夜替他敷藥之後,他們已經好久沒單獨說話了,平常各忙各的,偶爾碰了麵,也隻點頭示意而已。


    或者,她也在存心避開他吧?憶起那夜他赤裸的肌膚……總是不好意思。


    垂眉飲一口茶,茶的清香配合樹上桃花的芬芳,的確清新怡人,可她此刻的心情卻七上八下,無暇欣賞。


    “若在下沒猜錯,是上官昭容派你來的吧?”韋千帆挑眉笑道。


    “聽聞韋大人在宮外置了宅院,我隻是好奇而已。”迫不得已,她答道。


    “想必你們以為這是我與安樂公主的私會之所?”他一猜即中。


    “我……”他問得坦然,她倒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我雖然不是誌誠君子,卻也知廉恥,與人私會,甘當麵首,斷不是我韋千帆會做的事。”他忽然神色一斂,肅穆道。


    認識他這麽久,他總是掛著讓人如沐微風的笑容,這樣嚴肅的表情,她還是頭一回見到,看來,她的猜測惹怒了他。


    “可我的確看到韋大人買了些女兒家的東西……”綾妍忍不住問。


    無論如何,就豁出去打破砂鍋問到底吧。給姐姐一個交代,也讓自己放下懸著的心……


    “沒錯,這屋裏的確住著一個女子。”韋千帆回答,“那些東西,都是送給她的。”


    “她是……大人心愛的女子?”這話衝口而出,連她也詫異自己這般直接。


    “的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他卻忽然笑了,仿佛她的情不自禁讓他喜悅,“說起來,你也見過她。”


    “我?見過她?”綾妍大為愕然,瞠目道:“她是誰?”


    “來,我替你引見。”他起身,踱至門簾邊,向她招招手。


    緊步上前,綾妍急欲解開謎團,然而,更為震驚的事卻在等著她……


    屋內,一個女子躺在臥榻之上,那並非妙齡女子,而是頭發花白的老婦,她和衣而睡,沒有因為房中動靜而驚醒,她的沉睡看來不太尋常,仿佛眼睛永遠無法睜開,雖然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了她還活著。


    “這是……”綾妍難以置信,因為此刻的情景好熟悉,她仿佛見過這間屋子,這個熟睡的婦人……


    在哪裏?什麽時候?前世?夢裏?為何此情此景,似乎藏在她記憶的最深處,然而她卻不能完全地想起?


    “這是我母親,”韋千帆輕輕道:“我十五歲那年,失足跌入水中,母親為了救我,沉入湖底,雖然最後生命無恙,卻再也無法醒來。”


    “她隻能永遠這樣躺著?”綾妍問道。可一開口,又覺得似乎自己早已問過相同的問題。


    “沒錯,依然能夠喝粥進食,卻無法醒來,像活死人一般。”韋千帆坐到床榻邊,滿臉苦澀的笑,“大夫說,若能多放置些她喜歡的東西,或許她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常買她喜歡的蘭花,甜食,從前慣用的胭脂水粉,還有讓她醒來後能梳妝的銅鏡,試圖喚醒她。”


    嗬,原來如此……她果然誤會了他,還以為他有什麽齷齪的企圖,原來,一切隻為了天底下最純潔的感情。


    “上官小姐,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韋千帆忽然道。


    “故事?”她一怔。


    “想聽嗎?”他清淺地笑。


    “韋大人盡管開口。”她欠身道。


    “有一個男孩子,因為母親生病,沒人照顧,所以身體十分瘦弱。他每天清晨到私塾念書,傍晚跑回家看護母親,過著十分忙碌辛苦的日子,有時候,連飯也顧不上吃。終於,一個黃昏,他暈倒在一戶人家的門口。”韋千帆緩緩道。


    這個故事,雖然剛剛開頭,她就似曾聽過……


    “這戶人家有個好心的小姐,發現了暈倒的男孩子,她親手將他救起,替他請大夫,喂湯藥,還命人去他家照顧他的母親,直到他康複那天為止,男孩子對這位小姐十分感激,一直想報答她,可是不久以後,小姐便隨家人遷往京城,他們再也沒有見麵,他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跟她說……”


    綾妍呆住,回憶的大門緩緩打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確定……


    “十年後,這個男孩子長大了,他的遠親要把他也接到京城來,他本不想來的,可卻想著,說定能見著從前那位小姐,便答應了,沒想到,當他站在故人麵前,她卻對他印象全無,這讓他好生失落。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畢竟對她來說,他隻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韋千帆的笑容忽然變得酸楚,話中有著難掩的落寞。


    “你——”她恍然大悟,往昔的一切瞬間清晰起來,“你是芋根?小芋根?”


    “綾妍小姐還記得當年給我取的外號?”他終於籲出一口氣,“看來並非對我全無印象。”


    “當然啦,當年你最喜歡吃我家的糖水芋根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綾妍驚喜地叫道:“你這家夥,居然跑到宮裏來了。為什麽不跟我相認呢?”


    “綾妍小姐沒認出我,”韋千帆深深凝望著她,“我怎麽敢造次?”


    “是你樣子變得太離譜。”她不由得笑道,“從前又瘦又黑,像隻猴兒似的,現在倒出落得如此英俊瀟灑,我哪兒認得出來?我想就算是你娘親蘇醒,恐怕都認不出來。”


    這話不由得讓他莞爾,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初遇到她的情景。


    那時候的她,還是那樣刁蠻可愛的千金小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時候的他,雖然艱苦,卻可以自在的與她談笑,不像此刻,兩人近在咫尺,卻被太多事阻隔如天涯般的遙遠……


    他有很多心裏話想對她說,卻要恪守秘密,隻能當一個假麵人。


    但無論如何,他要感謝上官婉兒把她派來,讓他終於可以知道,她並沒有忘記他。


    小芋根,如此親昵的稱呼,他已經好久沒聽見了……


    “這麽說,你的父親當年因為有了妻室,不得不拋棄你們母子?”重坐桃花樹下,他講述著別後的故事,她靜靜聆聽。


    不知為何,這杯茶,從之前的索然無味變得漸漸甘甜,大概是因為沏茶人的身份變了。


    “想必他也十分後悔,才囑托皇後娘娘一定要找到我,母親青樓出身,斷不能進韋家大門,這個我也能理解……”韋千帆淡淡笑道。


    “你還恨他嗎?”


    “有什麽可恨的?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他搖頭,似乎並不介意。


    可她知道,他心裏肯定會有些許難過。


    “如今你入宮為官,也算了了你娘盼你入仕途的心願。”綾妍寬慰道,“還建了這樣一所漂亮的宅子……等你娘醒來,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你不想問問,我哪兒來的錢蓋這幢宅子?”韋千帆似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迷惑。


    “對啊,”她不由得笑了,故作審問:“小芋根,你哪兒來的錢?”


    “當年母親青樓的姐妹,聽說我已入宮為官,為表慶賀,也為母親能在京城有個安居之所,所以集資建了這所宅院。”他隻能撒謊,畢竟有些事情,沒有主子許可,他不能透露。


    “可這宅子作工材料皆十分考究……”


    “我動用宮裏關係,請皇家工匠打造的。這樣算不算以權謀私?”他打趣道。


    “算。”綾妍玩笑地瞪他一眼,“當心我稟報皇上。”


    “或許你可以狠心出賣韋千帆,但你絕不會舍得出賣小芋根。”他篤定地答。


    “哼,你又知道了。”她努努嘴。


    沒錯,她的確不舍,就算他隻是與己無關的韋千帆,她亦不舍。


    她終於明白為何初見他時,便有那樣親切熟悉的好感了,原來,他們是童年的玩伴。


    遠在江都的童年,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雖然那時祖父已獲罪,上官家生活在風雨飄搖中,但父母仍舊為她營造了一個安寧的環境,讓她以為自己仍是幸福美滿的大小姐。


    所以,那時候的她可以那樣無私助人,心地光明開闊,每日笑意盈盈,那段時光有著讓人無比懷念的美麗。


    “對了,給你看件東西。”韋千帆忽然道。


    “什麽?”綾妍好奇。


    “把庫房裏那件封存得最好的東西拿來。”他吩咐下人。


    不一會兒,隻見家丁捧著托盤,站在她身旁。


    “你掀開錦蓋看看。”韋千帆對她笑道。


    綾妍不解,伸手掀蓋,臉上的表情霎時愣住。


    “這……”她囁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這個是當年你送我的,還記得嗎?”他問。


    韋千帆起身,將那盤中之物展開,覆到她的膝上——那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綠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塊淺一塊的,色彩也不均勻純淨,烏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雲朵。


    可是,他卻是一直珍藏至今,當作寶貝似的,仿佛世間最美的織綿也無法與它相比。


    “記得,”綾妍頓時眼淚盈於睫,“這是……我染的。”


    沒錯,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時候隻有十二歲的她,在後花園中突發奇想,派丫環買了染料,打算染製一幅雨過天青顏色的絲綢。


    結果,母親不讓她糟蹋綢緞,隻給了塊棉布讓她嚐試,而丫環也買錯了染料,導致如此失敗的作品,她懊惱之餘,隨手將這東西扔給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貧寒,還能將就著做件棉襖。


    沒料到他卻存留至今,視作童年美好的記憶。


    “如今看來,這塊布相當可愛。”她不由得莞爾,笑自己從前的任性。


    “我一直沒舍得拿它去做衣服。”韋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醜吧?”綾妍以為這樣的說辭隻是安慰她而已。


    然而,她不知道,這次他沒有撒謊,是真的舍不得。


    他記得自己在她家養傷的期間,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倉皇奔走於私塾與母親的病榻前,不會餓一頓飽一頓,他隻需待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讀書寫字,閑暇時在花園裏玩耍,看著金色的蝴蝶飛過秋千。


    那一天,就是她突發奇想學習染布的那天,他就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麽?”他記得,自己當時好奇地問她。


    “你不懂啦。”她沒有解釋,不耐煩地答道。


    而後,綾妍便沒有再理睬他,兀自沉迷在鑽研染布技術之中,或者跟丫環熱切的討論。


    他好想加入她們,可卻沒有開口的機會,因為,他真的什麽也不懂。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決定要弄懂染布之法,以便將來能與她有共通的話題。他甚至幻想,她會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向他請教……


    這個願望,十年後終於實現了,在他懂得蠟纈,點翠等一切困難巧妙的技法之後。


    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身為一個男子,去研究婦人之道,原來都是為了她——隻為了她。


    “既然這塊布還在,我就親手為你做一件袍子吧。”綾妍忽然道。


    “什麽?”韋千帆從記憶中驚醒,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看看能有什麽辦法,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袍子。”她對他笑,“不如我們來比賽?”


    “比賽?”他不解。


    “這塊布料所剩不少,不如你也替我做一條裙子吧。”她眼珠子轉啊轉,“你我無論是用刺繡或者染纈之法,總之以一年為期,誰做的成衣好看就算誰贏。”


    他凝視著她,片刻之後鄭重點頭,“一言為定。”


    這樣的約定,在她大概是一時興起,但對他而言,卻意義非凡,這意味著他們又找回了童年的默契,成為世間少有的知音。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手裏捧著親手烹製的糖水芋根,她低頭微笑,想象他看到時會是什麽模樣……


    離開家鄉多年,他亦好久沒嚐過江都的口味了吧?憶起當年暫居她家,這可是他最愛吃的點心。


    她篤定,宮裏絕對無人可以做出這樣的味道,這是她特意寫信給當年的廚娘問到的秘方。


    不知為何,自從與他重逢,知曉了他的身份,她頓時覺得在這宮中不再寂寞,滿池尋常的荷花,亦變得格外賞心悅目。


    身後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她微笑回眸,以為是他到來,孰料當來人的身影在視野中漸漸清晰時,她的笑容卻猛然一凝。


    “怎麽,看到我如此意外?”上官婉兒徐徐步入水閣,似笑非笑地問。


    “姐姐……”綾妍連忙起身,慌亂之中,差點兒將糖水打翻在地。


    “讓我瞧瞧,這是什麽?”將碗蓋打開,她淡淡抬眸,“假如我沒記錯,這是咱們江都的點心吧?”


    “沒錯……”這時隻覺得心裏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怎麽想起吃這個了?”上官婉兒盯著她,“還備了兩碗筷,是在等誰嗎?”


    她咬唇,猶豫著該如何回答,卻被一語道破心思。


    “在等韋千帆?”上官婉兒眉一挑,“若是他,就不必等了。剛才皇後娘娘傳他去,一時半刻恐怕來不了了。”


    “我……”垂眉心顫,綾妍不知該如何掩飾此刻的情緒。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這問話宛如一道閃電,劃過長空。


    “姐姐……”她連忙道:“你開什麽玩笑呢?”


    她愛上他?她怎麽可能愛上他呢?


    雖說他們是兒時玩伴,雖說在這無聊的深宮中,他的出現給她帶來了彩虹一般的色澤,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敢往那方麵去想啊——


    畢竟,他是敵對陣營的人,她再糊塗,也不敢存這樣的心思……


    她此刻像是在心裏找了一堆借口騙自己根本沒這回事,仿佛這樣就能安心和他來往。


    “沒有就好,”上官婉兒故意歎一口氣,“說實話,那韋千帆的確招人喜歡,不僅外表俊美,而且懂得察言觀色,最擅長琢磨女子的心思,誰要是愛上他,倒也不奇怪。”


    嗬,沒錯,自他入宮後,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之神魂顛倒,因為他一張俊顏能令人怦然心動,而且他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世間俊美男子無數,但大多魯鈍,似他這般聰明討喜的,可卻不多。


    “姐姐為何這樣說?”綾妍替自己申辯,“難道我有什麽行為,讓姐姐覺得我愛上韋大人了?”


    “你不覺得最近跟他走得太近了嗎?”上官婉兒淺笑,“比如現在,你是約了誰?特意為誰準備了這糖水芋根?”


    “沒錯,我是為了韋千帆準備的,姐姐不是讓我跟他打好關係,以便蒙蔽韋後嗎?”她反駁。


    “可你這情緒不對,急於辯駁,反倒讓我覺得心中有鬼。”上官婉兒凝視她,“何況這糖水芋根大可派奴婢送到他房中即可,不必親自約他到這兒來吧?我記得這水榭還是則天皇帝在世時,為嘉獎你製衣有功,特意為你而建的。一般人,你是不喜歡他們來的。”


    綾妍霎時無語,或許是堂姐這番分析過於透徹,提醒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還有,上次我讓你去打探韋千帆置宅的事,你似乎有所隱瞞。”上官婉兒一臉狐疑道。


    “那宅子的確是他母親的金蘭姐妹出資所建,”綾妍瞠目,“我哪有隱瞞?”


    “不對,”上官婉兒看著自幼熟悉的妹妹,“你肯定有事隱瞞我,從你的語氣神情裏,我可以感覺到。”


    她隱瞞了什麽嗎?沒錯,的確有一件小事,她不願意說出來。那就是關於她與韋千帆的淵源,關於他們兩小無猜的童年,她的確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是從小與她最親的姐姐……


    因為,她很怕那種純潔無瑕的感覺被破壞,所以她竭盡全力也要維護這個小秘密。


    “姐姐若覺得我有所隱瞞,就懲罰我吧。”綾妍索性跪下,保持緘默。


    “好啦好啦,算我多疑,”上官婉兒轉而藹笑,一把將她扶起,“別為無關的人,傷了咱們姐妹的和氣,我還有事想跟你商量呢。”


    “什麽?”她不確定,姐姐態度的轉變是否因為有求於她。雖說姐妹情深,可多年的宮廷生活亦使這份感情早已摻入雜質……


    “關於你改嫁的事。”上官婉兒的輕語讓她駭然。


    “改嫁?”她連忙搖頭,“我不要。”


    “別急,聽我慢慢說啊,”上官婉兒輕拍她的手背,“你寡居多年,皇上和我都覺得任由你如花年華流逝,甚是可惜,眼下正有一個大好機會,一來可以讓你有個好的歸宿,二來亦可讓我們上官家多份依靠。”


    “什麽機會?”她有預感,這定非她所願。


    “臨淄王李隆基,你可還記得?”上官婉兒的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綾妍瞪大雙眸,“怎麽……”


    “臨淄王妃近日要進京,名為給韋後賀壽,實則還有另一個目的——替李隆基覓一側妃。”


    “我聽說王爺與王妃成親多年,感情甚篤,為何忽然要納側妃?”綾妍詫異。


    她亦以為李隆基是用情專一的男子。


    “臨淄王妃多年無所出,大夫診斷,她有宮寒之症,此生大概無法生育。王妃賢德,便親自出麵,要替王爺納側妃。”


    “姐姐不會是想讓我去給別人做小吧?”綾妍忽然感到諷刺。想她寡居之後,多少王孫公子爭相媒聘,怎麽就淪落到這個地步?


    “雖說是側妃,可也是堂堂的王妃,與一般人家的妾室大為不同。”上官婉兒道,“就像這宮中的娘娘,幾個當得了皇後,可不照樣是鳳儀天下的主子。”


    “我懂了……”綾妍不由得苦笑,“姐姐是指望我將來能當貴妃吧?”


    “噓——”她封住她的嘴唇,“小心隔牆有耳。”


    “姐姐認為,臨淄王能有問鼎天下之日?”不知為何,這一次,她有點豁出去的衝動,不似從前那般處處忍讓,大概因為在生悶氣吧?


    從前是武承羲,現在是李隆基,姐姐想把她嫁給誰便嫁給誰,從武家到李家,難道她真的要嫁個遍嗎?


    誰來體恤她的感受?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嗔,不是冰冷無感覺的東西,可任人當作棋子利用。


    她並非存心孤獨終老,哪個女子不渴望如意郎君?但她心目中的那個他,至少要是地位平等,心意相通,一生一世隻愛她一人……就像武承羲對甄小詩那般。


    “我這幾年仔細觀察,李氏子孫中,隻有李隆基最為才華橫溢,胸襟廣博,能堪天下重任。當年則天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就對這個孫子十分賞識,幾次想傳位於他。如今他雖然礙於韋後勢力,被放逐臨淄,但翔龍並非池中物,遲早有一天,他會騰雲而起的。”上官婉兒努力說服她。


    “可是皇上有自己的兒子,怎會傳位於外侄?”綾妍不以為然。


    “這些日子,我伺候皇上左右,覺得他氣色日差……皇子年幼,韋後那幫人又弄是天怒人怨,萬一有一天皇上駕鶴西去,這江山未必不是李隆基的囊中之物。”


    上官婉兒素來有遠見,從武則天去世後,她能迅速當上中宗昭容,及時穩住宮中地位,就可看出她的見識過人。


    綾妍知道,她應該像姐姐這樣,懂得審時度勢,但這一次,她真的不願意,不願意……


    遙記當年嫁給武承羲,她雖然也暗中使了手段,打算悔婚,但亦不像此刻這般抗拒。為什麽?難道她生命中出現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人物,讓她如此堅決?


    她心中一怔,不敢多想……


    “你準備一下,過幾日臨淄王妃便要進宮了。”上官婉兒道:“當年李隆基還在宮中時,你與他也曾有過數麵之緣,聽聞他對你的印象頗好,若我再從旁美言幾句,王妃定會挑中你。”


    綾妍不語,淡淡望向窗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另一個人……


    嗬,她該慶幸他遲到吧?否則聽到這番話,他該做何感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她心中期盼多時的身影,其實早已悄悄佇立水閣之外,此刻,那張俊顏沉凝冷冽,神情複雜不已。


    他冒險推托了皇後之命前來赴約,沒料到,卻聽到了這番對話。


    他的心在刺痛,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命途多舛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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