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不熱啊。”楊剪笑著拽了拽纏在頸側的胳膊,給自己稍稍鬆綁,又把鴨舌帽扣回李白的腦袋。李白這才黏夠,不踮腳人就矮了一大截,腦袋還垂著,他覺得楊剪現在應該在看自己,就不想讓他瞧見表情,摸了把褲兜收起身份證,又去拉那隻箱子。路剛走了幾步,楊剪就把箱子拉了回來,換給李白自己的隨身單肩包,問清楚是要去輔路找約好的黑車,他就按起手機,對於這些天發生了什麽,一會兒又要去做什麽,他似乎沒有想說的。兩人靜靜走出航站樓的陰影,夕陽和大地仍在發射熱浪,悶住人的眼睛、鼻子、胸口,離得遠的噪音都被熱化了,聽不真切,耳邊一時間隻有行李箱的輪子在曬燙的水泥地麵上發出細碎的軲轆聲。李白突然想把嘴裏的糖吐掉。又沒什麽味道了。但視線中一個垃圾桶也找不見。“你在給尤莉莉打電話嗎?”他問。“嗯?”“她要你給她報平安。”“發短信就行。”楊剪仍然心不在焉。“友情提醒一下,走路是要看路的,”李白忍不住了,“還得過一個路口呢,人家瞎子還有導盲犬——”“你給我導啊。”楊剪說著還真靠近了些,理所應當地,幾乎要貼上肩膀,李白感覺到自己臉頰忽然熱了,充血感太過明顯,他滴下汗來,一邊說著“我不是狗”,一邊拉上楊剪的小臂越握越緊,眼神悄悄往手機屏幕上瞥。短信編輯得挺長,頭四個字是“徐老師好”。李白鬆了口氣。北大物院01屆的輔導員姓徐,這他記得很清楚。他拉著楊剪一直走到路口,等紅綠燈的當兒,楊剪就把手機收回了兜裏,歎著氣說自己請假失敗晚上還要回學校報到。同時他低頭看著李白,四目相對,有些薄薄笑意,等到綠燈亮了,李白才反應過來,鬆開他的手臂,又往邊上挪了挪,兩個人離得遠遠地走。“你嚼什麽呢?”楊剪問他。“泡泡糖,但我吹不出泡。”李白老實回答。“別噎著就行。”楊剪眯了眯眼,“頭發剪短了?”“嗯,前天自己弄的,北京最近熱瘋了,又不像上海天天下雨。”李白匆匆往楊剪手裏塞了粒比巴卜,這回是葡萄味,“你會吹嗎?”“上海下雨你都知道。”楊剪隻是把糖接了過去,隨意揣進裝手機的那個口袋。“我可以看天氣預報嘛,每天快到八點就蹭店裏的電視機。”斑馬線走到盡頭,李白眨了眨眼,“哥,你居然才走了十天,我怎麽覺得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那麽多事。”“比如?”楊剪這麽一問,李白又忽然答不出來。其實他隻是想表達一下,你走了很久。“比如我自行車壞了,”他悶聲道,“但我按你上次教的那樣,把它修得又能騎了。”“恭喜出師。”“比如羅平安他們來店裏找我,說準備跟什麽人在簋街那邊幹架,想讓你過去搭把手但你人沒影了,”李白的聲音輕快了些,“我說你出去比賽了,要拿大獎上報紙的,他們喝著我店裏的茶說你是王八。”楊剪笑出了聲:“喲,幫我罵回去了沒?”“我說他們是王八蛋,還有王八羔子!不然怎麽找王八幫他們打架呢?跟找爸爸哭自己挨了欺負似的,”李白也笑了,“羅平安氣得臉都歪了,說我沒眼力見兒不知道好賴話,但我們店邊上就是派出所,我隻要一叫,警察叔叔散著步就能來,他們朝我那個吹胡子瞪眼啊,然後一股就腦跑了,跑之前跟我說,‘小兔崽子你等著你哥回來教訓你!’承認自己是烏龜後代,又說別人是兔子,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我要是羅平安,我得吐血三升。”“但你是楊剪,你要教訓我嗎?”李白歪著頭問。“我看看,”楊剪冷不防握住李白的後頸,提小動物似的,不輕不重掐了一把,“行了。”“這是教訓?”李白支棱起脖子。“是表揚。”“我不要,”李白拽住楊剪的表帶,“你得請我吃頓飯,或者我請你也行,就我請你,今天晚上你要回去報到那就明天,在你們學校南門口新開的那個漢拿山,慶祝你拿了大獎。”楊剪卻說:“後天你給我做頓飯吧,我想吃炸醬麵。”他沒有說“不”,但他的拒絕卻不帶猶豫,那應該是有什麽十分重要不能耽擱的事,也是不想外說的事。李白不想顯得垂頭喪氣,輕聲說“好”,找到垃圾桶吐了泡泡糖,他又不想冷場,於是提到自己剛剛撿到的身份證,楊剪問他這回怎麽不找警察叔叔了,李白瞪著他沒好氣地說,我就是不想找,笨得連身份證都能掉,那自己補辦好了。楊剪也不惱,隻是指了指前方路邊一輛開著半邊車門的白色捷達,“就是這輛?”他問,他也確實猜對了,麵對李白的詫異,他的解釋是,北京的黑車一半以上都是老捷達。他們一同把行李安置好,又一同坐了進去,跟司機說清楚要在哪兒下之後,楊剪突然拍了拍李白的肩膀。“幹嘛?”李白放下二郎腿。楊剪麵無表情,不知何時掏出了那顆葡萄味泡泡糖,緩緩拆開,又緩緩放進嘴裏,他的動作稱得上莊重。接著,他莊重地嚼了一陣,莊重地盯住正在憋笑的李白,眼睛都不帶眨上一下的,忽然吹出一個淡紫色的泡泡,從容吐氣,看它圓潤生長。很快泡泡就被撐破了,“啪”的一聲,是李白沒有想到的響亮,氣球似的耷拉在楊剪唇邊,李白直笑得抱住肚子。“傻樂什麽呢?我在一對一教學。”楊剪眼睛雖然彎了,但嘴角不見抽搐,依舊沒有破功。李白仍隻是笑,搖著頭不說話。真可愛真可愛我的哥哥。他往下出溜,幾乎都要躺下了,抬眼去望楊剪,不斷地這樣想。包括後來一路上,楊剪揉著眼角單手發短信,又包括再後來,隻有短信不夠似的,尤莉莉那邊打來電話,楊剪懶洋洋地靠在車玻璃上枕著那顆落日聽她說,時不時接上一句,李白看著,聽著這一切,把手壓在大腿下摳緊了椅套,仍然在重複這個想法。真可愛,誰都比不過的。他不知道電話對麵正在哼哼唧唧撒嬌的尤莉莉懂不懂這個道理。先前和ben說好今晚負責看店,李白才能請假請到晚上十點,而今時間用不完,七點半不到就把楊剪送回了學校,李白無處可去,就提前往店裏回。他讓司機在一座天橋腳邊停車,剩下那一小段自己走。遠遠地,離東方理發店還差七八個門麵的距離,李白就注意到停在門前人行道外的一輛銀灰色轎車,有個人站在人行道上,彎腰把腦袋探進駕駛座的窗子,手臂趴在窗沿,仔細看的話,能看出他從脊梁到後腰都在顫,或是在扭。李白覺得這裙子似的半袖以及遮不完大腿的短褲都挺眼熟,想了想,是燈燈。他沒有走得太近,站在幾米外的一個燒烤攤前買烤麵筋,時不時往那兒瞥。大約過了五六分鍾,燈燈站直了,扶著車頂又說了幾句,咯咯笑聲連李白都能聽清,揮手轉身,他大概是要回店裏,卻在抬步前身體一頓——車窗伸出一隻戴著手表的手,拍在他屁股上,又狠狠地照著肉擰了一把。李白接過自己的四串烤麵筋,看著那情形有點發懵,剛剛連不要辣椒都忘了跟老板說。也正在此時,轎車按了按喇叭,從一輛摩托車旁邊擠過,接著揚長而去,燈燈也一轉腦袋,眼神正好撞上李白。“你過來。”他朝李白招手。李白裝好自己的零錢,跟在他身後回到店裏。仍然沒有生意,阿鍾正在沙發上看雜誌,見兩人回來,他就拎起包要下班,而燈燈拉李白在另一個沙發坐下,拿了他一串烤麵筋,問:“你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