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見了嗎?


    永遠不見嗎?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不會的,我的心一點也不痛……”她喃喃自語。


    有人說,謊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騙自己也相信,連自己都信了,又有誰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見他,所以,她不會心痛。


    她隻是呼吸有點困難而已,隻是,胸口悶而已,隻是有點慌,心有點亂,六神無主。


    隻是這樣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顏,怔怔地看掛在牆上的畫,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這絕對不是因為她心碎,而是感動。


    是感動……


    “又一個人在這裏發呆?”陸可蘭澄澈的嗓音悠然揚起。


    柯采庭回過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人,她總是那麽沉靜,那麽安之若素,仿佛就算下一秒即將天崩地毀,也不能動搖她一分。


    “可蘭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陸可蘭的手,涼涼的、修長的手,包容她所有的驚懼。


    “怎麽了?”陸可蘭察覺她的異樣,秀眉微挑。


    她搖搖頭,說不出自己的心慌,隻是握著那纖纖素手,仿佛在海中搖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錨。


    陸可蘭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這些畫,有這麽令你激動嗎?”


    她靜默地咬唇,不全是畫的緣故。


    “還是因為你前夫?”陸可蘭悠悠猜測。


    她震驚,凍立原地。


    “他有一陣子沒來了,你想念他嗎?”


    “不是那樣。”柯采庭顫聲否認,不覺鬆開陸可蘭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狽地轉身離開,回避陸可蘭宛如試探的眼神,也回避自己的心,匆匆來到藝廊大廳,迎接她的卻是另一個她已經逃避多年的風暴。


    那是個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等待著,午後的陽光慵懶地潛入,在她墨黑的發瀑上灑下點點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卻往後退,近乎驚慌,喉腔揪緊,掙紮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許久不敢呼喚的人名——


    “海棠。”


    兩個女人,在藝廊附屬的茶座相對而坐,窗外正對庭院,風吹過樹梢,落葉輕盈地飛舞。


    柯采庭捧著茶杯,宛若捧著某種古董珍寶,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飲。


    “我來找你,你不高興嗎?”殷海棠窺探她複雜的神情。


    她倏地顫栗,更用力握緊茶杯。“你……為什麽來?”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還是應該跟你解釋。”殷海棠悵然直視她。“我跟默凡之間是清白的,我們隻是朋友,很單純的那種。”


    單純的朋友。


    她在心裏覆誦,言語仍蜷縮在唇腔裏。


    “你也知道,那時候我跟傳森離婚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我跟哪個男人見麵,那些媒體記者都有辦法捕風捉影,編出一段獨家秘辛,默凡隻是倒楣地被他們選中當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況下見麵的,他聽說我們念同一間中學,又曾經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關於你少女時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為他好奇,畢竟你是他老婆,他當然想更了解你。”


    他想了解她?


    柯采庭驀地揚眸,迎向一雙溫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緊緊的,指關節泛白。“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殷海棠眨眨眼,仿佛不明白她的問題。


    “你應該恨我的,不是嗎?中學時候,我對你做了那麽過分的事。”柯采庭咬緊牙關,胸海悄然湧起驚濤駭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麽會忘?”殷海棠苦笑。“因為我反對你跟荊睿交往,你就把我跟傳森接吻的照片,寄給傳奇看,我們也因此絕交。”


    “還有更過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氣,眼眸灼熱地刺痛著,卻強逼自己,勇敢地迎視自己曾經深深傷過的好朋友。“跟你絕交以後,我好幾次在傳奇麵前挑撥離間,讓傳奇對你們的感情起疑心,你們會鬧到分手,甚至你後來被迫嫁給傳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錯,因為她的小心眼,毀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卻連“對不起”這三個字都說不出口,因為她犯下的錯,不是滿懷歉意就能彌補。


    “跟你無關。”殷海棠仿佛看出她的自責,澀澀地揚嗓。“我跟傳森他們堂兄弟之間的糾葛,不是你想像的那麽簡單,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給傳森的。”


    不是嗎?柯采庭震顫。她還以為……


    “不是你的錯。”殷海棠溫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鎖。“真的不是。”


    淚珠成串,無聲地在她頰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錯。”殷海棠凝睇她,同樣眼泛淚光。“而且當年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早該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絕交,隻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樣倔。”


    兩個倔強的女孩,誰也不肯先向對方低頭,因此錯過一段珍貴的友情。


    好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為什麽她這張嘴,就是那麽愛說謊?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從來不曾背叛過她,他從來都是默默地嗬護著她,眷寵著她。


    “既然這樣,為什麽你還要跟他離婚?”


    “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他了——”她嘶聲坦承,強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曉得我們結婚這兩年多,我對他做了什麽?我隻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隻要他稍微對我好,我就張牙舞爪地反擊回去,像野貓一樣,抓得他遍體鱗傷。你了解我是什麽樣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麽愛一個人,中學時也是這樣,為了把荊睿留在我身邊,我做了好多可惡的事,我知道他對江雨燕特別,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裏掙紮——我就是這種女人,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下一步會做出什麽事。”


    她是危險的,是可怕的,隻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這樣的她,要如何給最愛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傷害默凡了,我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平安又快樂……”而她會祈禱,每日每夜,求上天賜福予他。


    “所以你是愛他的,對吧?”殷海棠輕聲問,音色溫暖和煦,融化她冰凍的心房。


    她淚如雪崩,不斷地墜落。


    “他也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哀傷地點頭。“他告訴過我。”但她不能相信,怎麽可能有人真心愛她?她又有什麽值得可愛的地方?


    “你有沒有想過,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清柔的嗓音,牽動她心弦。


    她震住。“什麽?”


    “他跟我說過,他不希望你逃避從前的自己,為了刺激你恢複記憶,他甚至不惜請模特兒來家裏演那出戲,他說,過去的一切組成了現在這個你,不管別人喜歡或討厭,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蒼白的容顏。“你認為一個男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會這樣對一個女人呢?”


    “因為……愛嗎?”她震顫不已。


    “當然是愛。”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離,微蘊憂傷。“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會永遠失去他,就像我失去傳森一樣。”


    永遠,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會永遠失去他,從此再也不能見到他,不論他是歡喜或悲傷,她都無從知悉。


    這樣不好嗎?或許這樣最好吧,遠離她,遠離風暴的核心,對他而言,難道不等於重獲自由與平靜?


    這樣……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她做得沒錯,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她因此覺得痛,心慌意亂。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來臨。


    她可以的。


    於是她日複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個無魂的娃娃,日複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習慣的滋味。


    終於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他們果然遵守諾言,熱情地迎接她,張管家為她拂去一身的風塵仆仆,冰嬸煮了一桌豐盛的家常料理,福伯為她剪下庭園開得最美的鮮花,小菁將她的被窩整理得又香又軟。


    她回到“家”,休憩疲憊的身心,傷痕累累的靈魂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聽到他們提起她的前夫——


    “姑爺跟小姐應該很久沒見麵了吧?”張管家悄聲問。


    “應該是。”冰嬸也小小聲地回答。“上次姑爺回來跟我們道別,就說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灣了。”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嗎?”張管家擔憂。“那小姐怎麽辦?”


    “我也不曉得啊!”冰嬸歎息。“搞不懂他們倆為什麽離婚?明明是那麽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她跟默凡嗎?他們怎會那麽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對了,姑爺上次回來,不是把畫室的鑰匙交給你嗎?你怎麽不拿給小姐?”


    “是姑爺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動開口,才能拿給她。”


    “為什麽要小姐主動?畫室裏到底有什麽秘密?”


    是啊,那裏頭究竟有什麽?


    柯采庭心念一動,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給我吧。”


    兩個老人家嚇一跳,私下竊語被聽見了,都是一陣尷尬,麵麵相覷。


    “鑰匙給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裏麵到底藏了什麽秘密。”


    張管家將鑰匙交給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屬的冰涼,來到畫室前,開了鎖,步履卻在門前躑躅,久久踏不進去。


    或許,她是有些害怕,怕在裏頭看見自己不想看的。


    過了許久,她才忐忑著,走進李默凡的聖域。


    室內空曠,所有的畫具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環顧周遭,他留下的是一間空畫室,什麽都沒有?


    不對,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鎖定角落,那裏,排著一幅幅畫,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過去,隨手拉出其中一幅,掀開布幕。


    有片刻時間,她看不懂畫上畫的是什麽,畫麵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視覺卻無法解讀。


    那看來是人物畫像,是個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奮力掃落一桌杯盤。


    那是個出色鮮活的女人,她感覺到憤怒,感覺到無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燒著狂野的熱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時頓悟,驚駭地瞪著眼前色彩鮮明的畫像,這幅畫的主題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強烈的怒火裏,他同時捕捉到她的陰鬱,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調裏。


    她看著畫,呼吸暫停,胸口劇烈地撕痛,仿佛一顆心被血淋淋地剖開了,脆弱地攤在陽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畫,主題還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暗夜,孤單地為一朵朵遭她剪壞的花蕊堆起花塚。


    每一幅畫都是她,絕望的她,生氣勃勃的她,無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說過,藝術是講fu的,所以他不畫她。


    他說謊!


    他明明畫了這麽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畫筆下疼痛,哀傷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無所遁逃,但同時,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繆思藝廊”裏那些抽象畫的作者,這些絢爛迷幻的色彩,揮灑的是同一種悔恨與哀愁。


    他就是“他”,是牽動她心靈的天才。


    可惡!為什麽不告訴她,為何要瞞著她?她被他騙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話筒,立刻撥到藝廊,接電話的是陸可蘭。


    “默凡就是那個畫家,對吧?”她沒頭沒腦地問。


    陸可蘭卻像早有心理準備,鎮靜地回話。“沒錯。”


    她震撼。“為什麽他不告訴我?”


    “有很多事,一開始說不出口,後來便再也無法坦白了。”陸可蘭悠然長歎。


    “他在哪裏?”她顫聲追問。


    陸可蘭默然不語。


    “告訴我他在哪裏!”她拉高聲調,瀕臨崩潰。“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與他從此斷了音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誰也剪不斷。“告訴我默凡在哪兒。”


    “采庭……”


    “告訴我!拜托你別瞞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麵,她有好多話要問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說,她必須見到他。“可蘭姊,是他不準你跟我說的嗎?是不是?”


    那時,他是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毅然離去?


    他恨她嗎?恨她不懂他的愛嗎?恨她從來不曾溫柔地回報嗎?


    “可蘭姊,我拜托你告訴我……”她哭了,嚶嚶抽噎,仿佛即將斷氣,從不曾在誰麵前哭得如此傷心,如今卻抱著話筒,哭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總算領悟,什麽叫做永遠地失去,那是窮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遺憾,一世圓不了的缺。


    那會是從自己身上剝離,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剝落……


    “聽我說,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從線路另一端傳來。“雖然我不確定默凡在哪兒,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緊話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間藝廊也是開在那裏。”季海奇解釋。


    “第一間藝廊?”她愣住。“你是說——”


    “沒錯,‘繆思藝廊’的幕後負責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長地低語。


    而她驚栗不已,掛斷電話後,仍傻傻地凝立原地。


    默凡是“繆思藝廊”的經營者,而且擁有的不隻台灣這間藝廊,甚至在巴黎也有一間?


    他根本不缺錢,完全不是她之前所想像的那種潦倒街頭的窮畫家。


    既然他不需要錢,又為何答應與她結婚的交易?他不覺得備受侮辱嗎?


    柯采庭倉皇尋思,忽地,她在其中一幅畫的邊角,發現一張嵌入的紙片,她抽出那紙,驚覺那是一張支票。


    當初她買下他的支票,他竟未曾兌現,又悄悄還給她了。


    柯采庭震撼,某種強烈的情感在體內排山倒海,卷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全身虛軟,跪倒在地。


    從來不是錢的緣故,他答應跟她結婚,跟金錢無關。


    我愛你。


    她想起他離去前,留下的那句宛如魔法的咒語。


    他愛她。


    當初,是愛迫使她提出交易,也是愛促使他接受交易,他們交易的從來就不是金錢,而是無價的愛情。


    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


    “真的嗎?默凡,難道你……真的愛我?”她盯著支票,痛楚地呢喃。支票上的數字堆砌的不是金錢的重量,而是對她輕忽愛情的嘲弄。


    她在畫室裏痛哭,看著一幅幅以她為主題的畫像,那是對她最嚴苛的批判,也是最包容的憐惜,她看到作畫人內心的掙紮與糾結。他深深地愛著她,卻難以用言語表達。


    他隻能畫,用一枝生花妙筆,銳利地剖白她,更剖白自己,在他筆下,她看到兩個為愛癡狂的傻瓜。


    她現在總算懂了,為何他交代張管家除非她主動開口,不能將畫室的鑰匙交給她。


    因為他要她打開他的心房時,同時也打開自己的,唯有兩顆心赤裸裸地坦誠相對,他們才不會傷害彼此。


    她懂了,懂得他留下的關於愛情的線索。


    “我會找到你的,默凡。”她堅定地握緊鑰匙。“一定會。”


    畫裏,是一片碧海藍天。


    一個女人站在崛起的礁岩上,亭亭玉立,海風輕柔地卷起她白色的衣袂,墨發翻飛如瀑。


    她懷裏抱著一盆花,是晚香玉,潔白的花蕊開在綠葉間,花顏燦爛地綻放,如同女人唇畔開的那朵甜笑。


    是的,她正笑著,羞怯且甜蜜,像藏著某個不可說的秘密。


    鏡頭拉遠,畫布前,坐著一個男人,癡傻地望著畫中女子的笑容,研究著那笑裏藏的秘密。


    那會是窮極他一生都不可解的謎題嗎?


    他苦笑,擲落畫筆,這畫是他親手畫出來的,卻連他自己都解不開這個謎,作繭自縛,也不過如此。


    也罷,反正他困坐在這心牢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個名為愛情的小偷,早在很久以前便竊走他神魂,失魂落魄的他於是盲目,自願獻出最寶貴的自由。


    每日每夜,他都期盼著牢外有誰走過,替他拿下鑰匙,開啟牢門,後來他才發現,鑰匙原來一直握在自己手上,隻是他選擇忽視。


    他自己不開鎖,寧願被愛情俘虜。


    “所謂的愛情,就是會讓人變成失去理智的傻瓜嗎?”


    李默凡盯著畫,喃喃自語,嘴角噙著嘲諷,眼潭卻是溫潤地染漾笑意。


    是自願的,所以就算傻也情願,無怨無悔。


    他選擇繼續坐在畫前,思念藏身在畫裏的女子。相思的滋味其實並不難嚐,如果是甘心等待。


    潮來,潮往,海濤悠悠地唱著永不絕響的歌,夕陽西落,迷離的霞色染遍了天空,夜幕將臨。


    忽地,他聞到一陣香,淡淡的,卻絕對誘人的芬芳,香氣從他身後沉靜地飄來,撩撥他神魂。


    是晚香玉。


    他回頭,果然看見一道纖美的倩影,她就如同他畫裏一般,一身潔白,裙袂飄飄,櫻唇含著羞澀的笑。


    他心跳頓時加速,猶如脫韁野馬,不聽話地奔騰。


    “你終於找到我了。”他微笑,幾分欣悅,幾分惆悵。


    “我找了你好久。”她坦承。“從巴黎到紐約,幾乎跑遍了全世界,我早該料到的,最思念的人總是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我一直在台灣。”他低語,眉宇飛揚著得意,像個竊喜惡作劇成功的淘氣男孩。“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海邊,等你。”


    “你很壞,還要你的好朋友騙我你可能在巴黎。”她嬌嗔。


    “我沒那麽說,是他自作主張亂猜的。”他喊冤。


    但不論嬌嗔或喊冤,都是情人間親匿的鬥嘴,誰也沒生氣,隻有心口融化一腔甜。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柯采庭慎重地強調,粉頰如初開的薔薇,紅灩灩的,秀色可餐。


    他心動地凝視。“什麽事?”


    “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從這裏跳下去,那是意外。”


    “又來了。”他作勢翻白眼。“你一定要跟我辯到底嗎?”


    “是真的!”芳容更豔。“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因為發呆,腳絆了一下。”


    “喔?”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


    她嗔睨他一眼。“隻是跌下去以後,我放棄浮上來而已。”


    “為什麽?”他總算開始相信她的話,皺了皺眉,正襟危坐。


    她輕輕咬唇,初次對人說出深埋的心事,有些困窘。“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把一個女孩推落泳池,隻是因為嫉妒,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水裏浮沉,那時候有個男孩,不顧一切地跳下水救她。”


    “是你的初戀男友。”他深沉地接口。


    她訝異地望他。“你知道?”


    “我聽海棠提過。”他解釋。


    她怔愣,接著,悵然頷首。“沒錯,就是他,那時我看他把那個女孩救起來,滿臉焦急地替她做人工呼吸,我覺得好空虛。”


    “空虛?”


    “我想,如果是我溺水,他大概不會這樣救我吧……”她苦澀地斂眸。“那天掉下海,我忽然想起這段回憶,忽然就覺得……好寂寞、好淒涼,我不想再活在這世界上了,活著也沒意義,我永遠隻是孤伶伶一個人,連生命最危急的時候,我都沒有一個可以呼救的對象,沒有人會救我。”


    他震顫地望她,在聽她如此自白的時候,有股深切的衝動,想緊緊地擁抱她,憐愛她。


    但他知道,現在她需要的,是勇敢麵對自己內心深處最陰暗的恐懼,那是她自己豢養的獸,她必須自己斬除。


    她仿佛也感受到他的疼惜,揚起眸,朝他送出一抹淺笑。“所以當你救起我的時候,其實我是很高興的,真的很高興,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得救了。”笑意稍斂。“可惜我那時候還是不懂得怎麽表達,我應該對你說謝謝的,卻對你說了那麽傷人的話。”


    “你問我是不是為了得到報酬才救你。”他歎息,至今仍深深記得當時的憤慨。


    “我很可惡,對吧?”她歉意地顰眉。


    他搖頭,伸手握住她柔荑,拉她坐下,將她輕輕地擁進自己懷裏。


    她瞬間紅了眼眶,偎在他胸膛,傾聽他有力的心跳。“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心卻還是那麽醜陋,我不敢對任何人付出真心,就算喜歡你,也不敢對你說,還用那種不可理喻的方式傷害你。”


    “你隻是害怕而已。”他輕撫她的發,柔聲安慰。“你害怕承認自己對我的感情,更怕我看出來你是愛我的,所以才豎起滿身尖刺,就像仙人掌那樣保護自己。”


    當他畫她的時候,他就愈來愈懂她,也不由自主地,愈來愈愛她。


    愛這個習慣說謊又怕寂寞的女人。


    他悵然微笑,低頭吻了吻她發際。“其實我也很怕愛的,我對愛情的恐懼不會比你少,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對你坦白心意。”


    “嗯,我現在明白了。”她仰頭望他,水樣的眼波溫柔地癡纏他。“你答應跟我結婚的時候,其實就喜歡我了,對不對?”


    他笑了,方唇埋進她性感的頸弧。“或許更早吧。”


    還更早嗎?她心韻迷亂。


    “不然你以為我怎麽會一次次跟你巧遇?”他綿密地吻她。“你來找我,也得我願意讓你找到才行啊。”


    她瞠目。“你……真的很有心機耶。”


    “誰教你讓我第一次見到你,便莫名其妙迷上了。”


    “你迷上我?”她不敢相信。“可我有哪一點值得你迷戀的?”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似真似假地感歎。“一個不會說謝謝,從來不道歉,盛氣淩人又滿身是刺的女人,我到底愛上她哪一點?”


    他說得可憐兮兮,表情也裝得可憐兮兮,她聽了,卻忍不住噗哧一笑。


    曾經懷疑脾氣嬌縱的自己,有哪裏值得他憐愛?但他如此半戲謔的表白,卻藏不住濃濃的情意。


    他的確是愛她的,她聽得出來,感受得到。


    隻是——


    她揚起臉,水眸噙淚。“我很怕我以後還是會不小心傷到你。”因為她真的很壞,壞了這麽多年了,一時也很難學會對人體貼。


    他看透她的驚懼,微笑地親吻她的唇。“隻要不說謊就好了。”


    “隻要這樣就可以嗎?”她不確定。


    “隻要這樣就可以了。”他堅定地點頭。“我也會學著表白真心,我們都學著勇敢一點,就不會傷害彼此了。”


    學會勇敢,學會付出,不藏心。


    她凝睇他,他也回看,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最真摯濃烈的情感。


    然後,他低下頭,再度攫吻她的唇,親匿地蹂躪著,一口一口,不罷休地占有。“這張嘴,還是比較適合接吻。”


    他沙啞地評論。


    她輕聲笑了。“不適合說謊嗎?”


    “偶爾為了調情,可以。”他開出條件。


    “那麽我可能還是會常常說謊了。”她伸手勾住他肩頸,教他吻得微腫的唇,豔紅性感。“因為我想一輩子跟你調情。”


    他震動,忽地抵擋不住體內狂湧的情欲,大掌扣住她後頸,強勢地吻她,仿佛永遠要不夠。


    “我愛你。”她嬌喘細細地告白。


    “再說一次。”他要求。


    “我愛你。”


    “再一次。”


    “愛你,愛你,愛你……”


    “噓。”他止住她,已經夠了。


    有時候,千言萬語,比不過一個纏綿的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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