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冷,施施卷縮在毛毯裏不停地發抖。她覺得她會活活凍死,隻好苦中作樂地想象著法醫無法理解暖和的九月天竟然有人在二十七度的公寓裏死於失溫。她考慮過回臥室鑽到電毯底下,但那樣做就得承認她是真的生病了。電鈴響起時,她不予理會,因為卷縮在毛毯裏還能保留一點溫暖,走動隻會使她更冷。


    但電鈴響了又響,逼得她不得不起來應門。「什麽事!」她在走向門時不悅地吼。


    門外傳來奇怪的低沉聲響,她立刻停下腳步,不敢再靠近。「誰?」


    「瑞基。」


    她驚訝地瞪著門板。「瑞基?」


    「霍瑞基。」他報出全名,她可以從他的聲音中聽出笑意。


    她考慮著不去開門,轉身走開,假裝她什麽都沒說過。問題是,他是這棟大樓的業主,這裏雖然不是世上最豪華的地方,但她付的租金確實低於行情。而她目前負擔不起更高的房租,因此她不得不對房東客氣些。這是她摸索著開鎖時給自己找的借口,而手指發抖當然是因為冷的緣故。


    他站在走廊又髒又舊的地毯上。若非那副碼頭工人的肩膀和那張強悍粗礦的臉孔,一身名貴西服的他看來會跟周遭格格不入。她畫家的眼睛如饑似渴地注意到每個細節,如果她希望昨天是脫離常軌,那麽看到他使她的希望破滅。她的胃在顫動,嘴巴在流口水,就像看到乳酪蛋糕時一樣。這不可能是好征兆。


    他麵帶微笑,但笑容在看到她裹著毛毯時迅速消失。他的黑眸上下打量她後回到她臉上。「妳生病了嗎?」他粗魯地問,上前一步迫使她後退,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她的公寓。他關上門,把鎖鎖好。


    「沒有,隻是冷。」她蹙著眉頭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你來這裏做什麽?」她感到不知所措,毫無跟他見麵的心理準備,更不用說是跟他獨處,尤其是在她的公寓裏。這裏是她的庇護所,在這裏她可以放下戒心,輕鬆地作畫和做她自己,但隻有獨自一人時,才能自由自在。


    「我來帶妳去吃午餐。」


    「我昨天下午拒絕了。」她拉緊毛毯,突然為自己的模樣難為情起來。她仍然穿著運動衫,頭發也沒梳。她撥開垂在眼前的一絡長長鬆發,羞紅了臉,然後又蹙起了眉頭。她不喜歡感到難為情。她不記得上次她在意別人對她外表的看法是什麽時候,但是……但是瑞基不一樣。


    「那是晚餐。」他挑剔地注視她,繼續往前靠,發覺室內的高溫時,皺起眉頭。「為什麽把室內的溫度調得這麽高?」


    「我說過了,我冷。」她忍不住溫怒地說。他伸出一隻溫暖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想要閃躲,但他的溫暖使她身不由己地挨近。


    「妳好象沒有發燒。」他眉頭微蹙地說。


    「當然沒有。我剛才說了,我冷。」


    「那麽事情有點不對勁,因為這裏麵很熱。」


    「說這句話的人還穿著外套。」她不屑地說,回到沙發上卷縮起來取暖。


    「這叫西服上裝。」他不以為作地說,走到她身旁坐下。「妳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隻是冷。」


    他凝視著她固執的臉。「妳知道這樣不正常。」


    「也許我的體溫調節器壞了。」她嘟嚷道,雖然她不真的認為如此。感到冷是跟改變一起開始的,所以她猜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但她更不願去想她可能是真的生病了。她沒有時間生病,所以她拒絕生病。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他犀利的暉光繼續凝視她。「這種情形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這麽冷,她就可以堅持己見,但從顫抖的齒縫間吐出的話語很難顯得自信十足。「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感到冷,但從來沒有這麽冷過。」


    「妳需要看醫生。」他果斷地說。「起來換衣服,我帶妳去看醫生。」


    「休想。」拉緊毛毯,施施把頭靠在膝上。「你在來之前應該先打個電話的。」


    「好讓妳叫我不要來嗎?這就是我不打電話的原因。」他伸手想要拉她起來,但在碰到她冰冷的手指時,皺起眉頭。


    「我不能出去,你可以打賭我不會燒飯給你吃。」


    「我沒有要妳那麽做。」他繼續皺眉望著她,半側著身把一隻手臂擱在沙發椅背上。


    她咬緊牙關不讓牙齒打顫,希望他會離開。他靠得太近,她冷得要命。一個必須專心在發抖上的女人是不可能保持戒備的。


    「好吧。」他彷佛做出決定般站起來,解開鈕扣,脫下上裝。


    「你在做什麽?」施施驚慌地坐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問題很愚蠢,因為她看得出他在做什麽。令她驚慌的是,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使妳暖和起來。」他扯掉她身上的毛毯。她還來不及抗議,他已經把他的上裝披在她的肩上。


    上裝暖和得驚人。他的體溫傳進她背脊時,她忍不住深吸口氣。天啊!連上裝都這麽暖和,這個男人一定像火爐一樣。她沉醉在暖意中,沒有注意到他又坐了下來,直到他把她抱到他的大腿上。


    她全身僵硬,一時之間驚慌失措,然後一邊用力推他,一邊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令她驚訝的是,他隻不過是用手臂環住她就把她拉回懷裏,好象她是小孩子一樣。他用毛毯裹住兩人,留意沒有讓她的腳露在外麵。


    「體溫。」他平靜地說。「感到寒冷時擠作一團是軍隊傳授的基本求生之道。」


    施施靜止不動,沉湎在包圍她的暖意和他的話所勾勒出的畫麵裏,她忍不住微笑起來。「我可以想象你們那些阿兵哥抱在一起是什麽樣子。」


    「不是抱在一起,而是擠作一團。這其中有所差別。」


    他伸手覆蓋住她的腳。她有點驚訝他的手大得可以蓋住她的兩隻腳。熱度開始透過襪子傳到她冰冷的腳趾。


    雖然有溫暖的上裝、毛毯和身體,她還是忍不住發抖。瑞基摟緊她,把她的頭塞到他的顎下,拉起毛毯蓋住她的鼻子,使她呼吸溫暖的空氣。


    「你會把我悶死。」她抗議道。


    「隻有一下不會。」他的聲音中又透著笑意,但在她轉頭看時,他的臉上毫無笑容。她著迷似地凝視他輪廓分明、厚薄適中、寬窄合宜的嘴唇。


    「妳在盯著我看。」他說。


    曆年來被發現盯著人看的次數多得連她自己也數不清,通常她不會感到不好意思,但這次卻臉紅了。「我常盯著人看。」她結巴道。「對不起。」


    「沒關係,盡管看。」


    他溫柔溺愛的語氣使她的心又開始抨坪跳。她突然想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不是使他知難而退或使自己心如止水的好方法。她不僅懷疑他會讓她起來,而且也溫暖得不想起來,至少現在不想。她雖然還在發抖,但感覺得出他那套體溫取暖法奏效了,因為她已經沒有發抖得那麽厲害。


    「你什麽時候當的兵?」她覺得必須說點什麽,因為光是坐在那裏會很尷尬。何況,如果連坐在一個男人的大腿上時,都無法跟他談話,那什麽時候才能?


    「很久以前,年輕氣盛時。」


    「你為什麽從軍?還是被征召入伍的?」她對征兵製何時廢除毫無概念。


    「我是自願從軍的。我沒有錢上大學,從軍似乎是受教育的最佳途徑。結果發現我很有軍事天分。要不是意外發現我對股市也很有天分,我現在可能還會在軍隊裏。股市比較有利可圖,而我需要錢。」


    「你現在有錢了。」


    「是的。」


    他的體溫令她骨頭酥軟、四肢無力,像果凍似地癱在他身上。寒意消失使她肌肉鬆弛、昏昏欲睡,連在她臀下隆起的硬塊都無法驚擾她。她打個嗬欠,冰涼的鼻尖鑽進他溫暖的頸窩。她感覺到他抽搐了一下,但他的手臂隨即收緊。


    她知道她應該起來。這樣是在自找麻煩。她不是小孩子,很清楚這種狀況有多麽煽情。但是他帶來的溫暖……天哪,多麽舒服的溫暖。今早起床後她第一次感到舒服,事實上,她已經將近一年不曾這麽舒服過了。電毯無法提供人體帶來的這種溫暖,無法使人暖和到骨子裏去。


    她又打個嗬欠,感覺到未出聲的低笑在他胸中回蕩。「睡吧。」他喃喃哄道。「我會照顧妳。」


    施施不是個輕易信賴別人的單身女郎,但她毫不懷疑瑞基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濃濃的睡意襲來,她輕歎一聲向睡意投降。「別讓我睡過一點。」她模糊不清地說,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


    一點?瑞基忍住笑。他瞥一眼手表,現在連十一點半都還不到。施施顯然認為要他抱著她讓她睡一個半小時並無不妥,完全沒有考慮到他會不會抽筋或是否另有約會。問題是,她想的沒有錯。他寧願在這裏也不願在別的地方。


    他的行動電話放在上裝口袋裏,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口袋裏以免吵醒她,但他的手背擦過她的胸部,令他心神不寧。他不理會亢奮的欲望,打開行動電話的護蓋,用拇指按鍵。「我不會出去吃午餐。」他低聲對艾華說。「二點十五分再來接我。」


    「好的,先生。」


    瑞基結束通話,合上護蓋。施施在他懷裏動了一下,用鼻尖磨蹭他的脖子,但沒有睜開眼睛。她是真的睡熟了。


    他換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把肩膀和頭靠在椅背上。既然得在這裏待上一陣子,不如就放鬆身心,享受一下懷抱施施的感覺。依他之見,她渾然不知自己有多麽吸引人,尤其是那雙水汪汪的藍眸和那頭狂野的鬆發,但他一直認為她是他見過中最有魅力的女人。不是漂亮,而是有魅力。人們喜歡注視她,跟她說話。如果她曾經露出絲毫視男人為男人的跡象,而不是視他們為沒有性別的生物,那麽男人早就蜂擁而上地追求她了。她很擅長拒人於千裏之外,隻保持最表麵的接觸。


    直到昨天。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知道她突然在身心兩方麵都覺悟到他的存在。天知道他早就發覺她站在那裏,穿著那件使她曲線畢露的紅色套衫,藍眸在聆聽麥氏夫婦說話時越睜越大。他幾乎可以看見犀利的批評在她嘴邊打轉,因為她向來以心直口快著名。在他出入的世界裏,這種率真坦誠稀少得幾乎不存在。人們說話謹慎,隻說些無關痛癢、空洞無聊的客套話。他知道施施想要保持禮貌,但就像她昨天說的,她對廢話的容忍度真的很低。


    她使他展露笑容,甚至使他忍不住放聲而笑。他有預感他就算天天跟她在一起二十年也無法搞清楚她的心思是怎麽運作的。


    他喜歡她。自從跟茜妲分居後,他也跟別的女人約會過,但一直很小心地不讓彼此的關係發展得太深;事實上,他並沒有真心喜歡過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她們雖然能挑起他的肉欲,但沒有任何一個讓他覺得可以跟她成為朋友。也許這就是為什麽他不曾跟她們任何一個上過床,這一點是茜妲絕不會相信的,事實上連他自己也很驚訝。他想念性關係,他渴望性關係。把施施抱在腿上使他飽受欲火中燒的折磨,但他拒絕過許多機會卻是不爭的事實。


    在法律上,他仍是有婦之夫。他忘不了這一點。他的婚姻雖然是名存實亡,因為他幾乎無法忍受跟茜妲共處一室,但在法官判定他們的婚姻關係結束前,他仍非自由之身。要求一個女人在明知他無法給予更多的情況下跟他建立性關係,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直到昨天,在目光與施施交會和深受衝擊前,他並不在乎。如今他在乎了。


    他輕觸她的卷發,挑起一絡發絲拉直,驚訝於它們的長度。她的頭發弄直後長度將近腰部。他略微鬆手,它們就自然鬆曲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她突然推開他,從沙發裏跳起來,踉蹌退開幾步。當她轉身麵對他時,臉上寫滿憤怒。「不可以。」她簡潔有力地說。「你是有婦之夫。」


    他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很快就不是了。」


    她揮揮手。「但你現在還是。你正在鬧傷感情的離婚——」


    「離婚有不傷感情的嗎?」他打岔道,語氣溫和得像在問時間。


    「你知道我的意思。茜妲是我的事業夥伴,而且我喜歡她。」


    「大部分的人都喜歡她。」


    「我不想卷入你們的糾紛中。跟你交往會使事情變得很複雜,而且不太妥當。」


    他眯起眼睛。「好吧。」


    她驚訝地揚起眉毛。「好吧?」


    「暫時如此。但等離婚確定後……」他聳聳肩,沒有把話說完,但她可以從他的凝視中猜出他的意思。「有件事問妳。妳姓施,名什麽?」


    她瞪視他。「什麽?」


    「妳叫什麽名字?施施是妳的別名,我拒絕用別名叫跟我睡過的女人。」


    「我們沒有——」她說,隨即皺眉住口,因為她剛才確實是睡在他懷裏。「你非用我的別名叫我不可,」她惡聲惡氣地說。「因為我不會響應別的名字。」


    「也許吧。但妳不妨告訴我。」他不屈不撓地說。「妳搬進公寓時一定填過租屋申請表,我可以輕易查出妳的名字。」


    她的眉頭越皺越緊。「蓓麗。」她突兀地說。


    他一時沒有會意過來。「什麽?」


    「我的名字叫蓓麗。」她怒衝衝地說。「跟那個都市一樣,也跟那個古希臘人一樣。如果你敢用那個名字叫我,我會宰了你。」(譯注:蓓麗之原文為paris,跟法國首都巴黎同名,也跟希臘神話中誘走斯巴達王之妻海倫而引起特洛伊戰爭的特洛伊王子同名。)


    瑞基看看時間,起身拿起上裝。他不是笨蛋,所以沒有露出笑容。「好吧。」他同意道。「我答應不用妳不喜歡的名字叫妳。」她還不及閃躲,他已俯身再度親吻她。


    「我會按兵不動。」他輕聲說。「暫時如此。但等離婚確定後,我還會回來。」


    施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離開公寓。那是承諾還是恐嚇?那要看她怎麽認定。但她此時方寸已大亂,不知該怎麽想。她隻知道當他吻她時,謹慎就被她拋到九霄雲外了。施施無法決定該拿哪一幅畫去畫廊。沒有一幅是她喜歡的,想到要讓別人看到它們就令她難堪。鮮豔的色彩在她看來幼稚又俗麗。她兩次拿起電話想告訴茜妲,她不會拿畫過去了,但兩次都阻止了自己。她現在就要確定她近來的創作是不是很差勁,以免浪費更多的時間。果真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去看心理醫生嗎?如果作家會遇到寫作瓶頸,那麽畫家也可能會遇到瓶頸。


    她現在就想象得出來,心理醫生會一本正經地說她是在借著變回孩童,和用童稚的眼光看事情,來設法解決童年的問題。哈,她在很久以前就解決童年的間題了。她決定永遠不要像她的父母一樣,永遠不要用天賦作為幼稚和自私行為的借口,永遠不要生了孩子又在追求藝術時把孩子丟在一邊不管。她的母親鼓吹自由的愛,有一段時期她為了想使施施從禁忌中解放出來,竟然當著稚齡女兒的麵跟不同的情人親熱。換成是現在,她會被逮捕。當時她也應該被逮捕的。`


    令施施驚奇的是,她竟然還有勇氣畫畫,沒有為了盡可能遠離藝術圈而從事數據處理或會計的工作。但她從未考慮不畫畫,因為從她有記憶起,繪畫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小時候,她最喜歡的玩具不是娃娃,而是色筆和畫簿。六歲時她已經在用從母親那裏偷來的顏料畫油畫了。她會沉迷在色彩中幾小時而不自知,渾然忘我地凝視著彩虹、雨滴、天空、雲朵、青草或紅蘋果的鮮紅光澤。


    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繪畫天賦或執著,所以她在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畫家的同時也在努力成為一個正常人。好吧,她有時是會忘了梳頭,或是把顏料弄到頭發上。但那些隻是小事。她準時付帳單、不亂搞男女關係、不瞌藥、不抽煙、不喝酒。她的公寓裏沒有稀奇古怪的珠簾垂彩,她的私生活有如修女。


    她最不尋常的地方就是她能看到鬼,但那其實也沒有多糟,不是嗎?


    施施哼了一聲。她可以站在這裏胡思亂想上一整天,也可以收拾幾幅畫送去畫廊。


    最後她隨便挑了三幅畫。因為她認為它們都一樣糟糕,所以選哪一幅不都一樣?


    後來她又隨手拿起熱狗小販的素描,至少那是令她滿意的作品。她憑想象力把少年、青少年和青年的他都畫在同一張紙上,但是不同年紀的他,臉上都有相同的親切笑容。她希望他會喜歡。


    她趁自己還沒改變心意前離開公寓。昨天的雨使今天的空氣幹淨清新,在人行道上行走片刻後,施施不得不承認氣象預報沒有錯,今天確實是風和日麗的美好晴天。瑞基的體溫趕走了她怪異的寒冷,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麽暖和了。要不是焦慮一直糾纏著她,她就會覺得好極了。她決定把握機會享受溫暖的感覺,暫時忘記她是怎麽暖和起來的。


    熱狗小販不在他平常擺攤的地方。施施停下來,失望之餘還有異常的不安。彷佛可以靠意誌力使它出現般,她瞪著攤販推車平時停放的地點。他一定是生病了,因為她以前每次經過這條街時都會看到他。


    她懸著一顆心繼續走向畫廊。季亞從他的座位裏站起來,上前接過她手中用布包著的畫。「太好了!茜妲和我一直在談妳。我等不及要看到妳的新作了。」


    「我也是。」茜妲說,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對施施親切地微笑。「別一臉擔心。我不認為妳能夠畫出差勁的畫。」


    「我的能耐會令妳大吃一驚。」施施咕噥。


    「喔,未必。」一個金發稀疏、身材瘦弱的黑衣男子從茜妲的辦公室裏走出來。「我想妳已經很久沒有令我們任何人大吃一驚了,親愛的。」


    施施忍住厭惡的**。範登。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範登,別胡鬧。」茜妲斥責,嚴厲地瞪他一眼。


    至少看到範登使她的焦慮不翼而飛,施施心想。她眯起眼睛,充滿敵意地瞪著他。


    跟她母親一樣,在範登身上可以找到她深惡痛絕的一切。他穿著黑色的皮褲、黑色的高領衫和黑色的長筒馬靴,腰上纏著一條銀鏈作為腰帶,左耳鑲著三顆碎鑽,右耳掛著一個金環。他花了許多心思和時間來保持那副三天沒刮胡子的模樣。她猜他有好幾個月沒洗頭了。他可以大放厥辭、滔滔不絕地談論象征主義和現代社會的無望,人類如何強奸宇宙和他塗在畫布上的那一團顏料如何捕捉住全人類的痛苦和絕望。他自認跟達賴喇嘛一樣博大精深。在她看來,他的深度內涵甚至比不上一隻癩蝦膜。


    茜妲打開包裝,一語不發地把畫放在三個空畫架上。施施故意不去看它們,但她的胃早已緊張地糾成一團了。


    「哇噻。」季亞低聲說。昨天他對她的紅色套衫也是這句評語,但今天的語氣不同。


    茜妲微偏著頭,默默地端詳那三幅畫。


    範登上前瞥了畫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陳腐。」他說。「風景畫。太有創意了。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樹木和流水,」他審視著自己的指甲。「我興奮得快要暈倒了。」


    「範登。」茜妲警告地說,目光還放在畫上。


    「妳還不至於喜歡這種玩意兒吧。」他嘲弄。「這種東西各地的折扣商店都買得到。喔,我知道有不少人會買這種東西,那些人對藝術一竅不通,隻想要『美美的『東西。但讓我們說實話,好嗎?」


    「當然好。」施施低聲道,趨前靠近他。茜妲聽出施施的語氣不對勁,猛然轉頭,但已來不及維持和平。施施用食指戳範登瘦削的胸膛。「如果說實話,任何一隻猴子都能扔一團顏料到畫布上,任何一個白癡都能把它叫做藝術。但事實是,那兩者都不需要天分。複製出觀看者認得出的物體才需要天分和技巧。」


    範登翻個白眼。「親愛的,舊調重彈需要的是毫無想象力和詮釋技巧。」


    他低估了他的對手。施施在藝術圈中長大,還有一個說話凶狠刻薄的母親。她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親愛的,」她模仿他的語調說。「像你這樣招搖撞騙需要的是很厚的臉皮。當然啦,我猜你必須有些東西補償你的毫無天分。」


    「這樣吵沒有意義。」茜妲打圓場道。


    「喔,讓她說。」範登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如果她畫得出我的這種畫,她早就在畫上賺大錢了,而不是把她的東西兜售給逛大賣場的人。」


    茜妲臉色一沉。她以畫廊為傲,討厭有人暗示說她的委托人不是菁英份子。


    「我畫得出你的那種畫,」施施故作驚訝地揚起眉毛。「但我大約到三歲時就不再畫了。要不要打個賭?我打賭我複製得出你的任何一幅作品,但你複製不出我的,輸的人必須親贏的人的腳。」


    季亞喉中發出聲響,他轉過頭假裝咳嗽。


    範登生氣地瞪他一眼,然後把注意力轉回施施身上。「幼稚。」他嗤鼻道。


    「害怕了,是不是?」她激他。


    「當然不是!」


    「那就打賭呀!這樣吧,我不會把你限製在我的作品上,隨便挑一幅經典之作,惠斯勒、莫內或梵穀。他們想必值得你複製。」


    他麵紅耳赤地瞪著施施,無法在口舌之爭中占上風,又無法逃避打賭而不丟顏麵。他瞥向茜妲。「改天等妳比較有空時,我再來。」他僵硬地說。


    「好啊!」茜妲幹脆地說,她的惱怒十分明顯。等範登走出畫廊大門後,她轉向施施。「抱歉,他有時會是個自大的混蛋。」


    「毫不費力。」施施同意道。


    茜妲露出笑容。「妳讓他吃到了苦頭,他再也不敢輕易向妳挑戰了。他現在很紅,但流行很快就會過去,我想他一定知道他如日中天的日子不會維持很久。」


    在施施看來,範登自認是宇宙的中心。但她聳聳肩,讓這個話題過去。


    茜妲把注意力轉回畫上,一邊審視,一邊用指尖輕敲下唇。施施的胃又糾成一團了。


    「它們幾乎是超現實主義的。」茜妲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妳的用色很醒目。有些色彩好象在發光,像光線透過彩色玻璃。河、山和花,但跟妳以前畫的都不一樣。」


    施施一聲不響。她花了無數時間憂心忡忡地凝視那些畫,畫上的每一筆她都很熟悉。但暗忖自己遺漏什麽而再次注視時,她並沒有看出任何異樣。色彩看來仍然強烈得出奇,構圖有種她說不出來的怪,筆觸有點模糊不清。她分不出它是茜妲口中的超現實主義,還是表現過度的華而不實。也許兩者皆是,也許兩者皆非。


    「我還要。」茜妲說。「我要妳完成的每一幅畫,我要把妳的價碼加倍。我也許得降低售價,但我認為我沒有看錯。」


    季亞點頭同意。「我在這裏看到的活力遠超過妳以前的作品,人們會為之瘋狂的。」


    施施沒有把活力那段話放在心上,那隻是唬外行人的術語。他的最後一句話比較誠實,那是對暢銷度的評估。她感到如釋重負。也許她失去的不是天分,而是判斷天分的能力。


    「那是什麽?」茜妲問,指著裝熱狗小販素描的活頁夾。


    「我替一個路邊攤販畫的素描,」施施說。「我想送給他。」她突然發起抖來,寒意使她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可惡!她還沒有享受夠溫暖的感覺。


    「我立刻把它們裱起來。」茜妲轉回去麵對畫。「把其它的都拿來,我要把它們全部展示出來,放在靠近前麵光線比較好的地方,讓顧客一進門就看到它們。我保證,這幾幅畫很快就會賣掉。」


    在回家的途中,施施交抱雙臂抵禦寒冷,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她抵達小販固定在那裏賣熱狗的街角,看不到他時,一股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她想念他。她想要看到他親切的笑容。


    「啊,施施。」一個老人的聲音在她身旁輕輕響起。


    她轉身,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原來你在。」她高興地說。「我還以為你生病了——」她猛然住口,震驚取代了欣喜。他是半透明的,而且毫無立體感。


    他搖搖頭。「我很好,不用擔心我。」他黝黑的臉上綻出親切的笑容。「妳畫的很正確,施施。我以前確實是那個樣子。」


    她說不出話來,淚水使她哽咽。她想要說她很遺憾沒有早點完成,好讓她能在他生前把素描給他。


    「幫我一個忙,」他說。「把畫寄給我的兒子陶丹尼和陶雅各。他們兩個都是律師,很有出息。把畫寄給他們。」


    「我會的。」她喃喃地道。


    他點點頭。「你走吧,我不會有事的。我隻是有些零星瑣事需要了結。」


    「我會想念你的。」她注意到人們開始遠遠地避開她,但紐約人就是紐約人,沒有人停下來,甚至沒有人放慢腳步。


    「我也會想念你的。你總是帶著陽光來到。笑一個,讓我看看你有多漂亮。哦,你的眼睛跟天空一樣藍……」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好像他正從她身邊走開。她看著他逐漸消失,變得越來越透明,最後隻在原地留下一團淡淡的白光。


    寒意消失,她的身體恢複溫暖,但心中充滿害怕和悲傷。她渴望像早上那樣被瑞基抱著,但他不在她身邊,他也不屬於她。生平第一次,她不喜歡孤單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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