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可惡的畫在呼喚她。雖然不是「喂,施施,施施」那麽明顯,但她就是沒辦法把它趕出腦海。


    她下午過得很愉快。跟瑞基共進早餐令人心情非常輕鬆,因此她可以忘掉茜妲的叫罵哭鬧。她還不至於傻到不明白那正是瑞基的意圖。說也奇怪,他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和預料她的需要,但她還是忍不住陶醉在他的關懷中。有人嗬護對她來說十分新鮮,她每一分鍾都要好好享受。


    晚餐後瑞基送她回家,在大樓門口輕琢一下她的唇,約好明天再一起吃早餐,然後他就走了。施施哼著歌搭電梯上樓到她的公寓。經茜妲這麽一鬧,她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現在跟茜妲及畫廊斷絕關係會比較容易,不會有所遺憾。她叮嚀自己別忘了打電話去畫廊,約時間取回她幾天前留在那裏的新作及剩下的舊作。


    然後她開始作畫。


    長久以來第一次感到作畫是件樂事。她再也不必擔心色彩是否太鮮豔而不真實,隻需要憑直覺揮動畫筆就行了。她以炭筆在畫布上迅速打好草稿,刷掉多餘的炭粉,隻留下線條,然後專心描繪那個頭發似蒲公英的胖嘟嘟嬰孩,敬畏地抬頭凝視著鮮紅色的氣球。她運用技巧使嬰孩有如照片般真實,但他周遭的景物略微誇大,五彩繽紛,熱鬧非凡,有如一個奇妙幻境在呼喚著孩童前去探索。


    描繪嬰孩所用的技巧勾起鞋子的記憶。鞋子畫上用的是相同的寫實技巧。注意力被分散了,她退後一步用布擦手,皺著眉頭瞥向另一幅畫。她不願去想它,但原先對它的感覺全部跑回來了。


    擁有那雙小腿和那雙高跟鞋的女人死了,或者是快要死了。她打從心坎裏知道。隻有在她認識的人身亡時,才會使她夢遊作畫的推論雖然有點薄弱,因為她隻有一個例子作為推論的基礎,但直覺告訴她這個推論八九不離十。她一定認識畫中的那個女人。也許那個女人還活著,所以她沒有把畫畫完,沒有畫出那個女人的臉。如果能夠搶先在出事前把畫完成,也許她就可以設法防止那個女人死亡。也許是警告她過馬路時要多加小心。畫裏的細節不夠充足,沒有透露地點的蛛絲馬跡,甚至看不出是室內或戶外。但是如果她能神誌清醒地把畫完成,而不是等待深夜夢遊的來臨……


    她恍然大悟這個新天賦的責任。沒錯,是天賦。雖然很令人煩惱,但絕不是麻煩。無論原因何在,她改變了,或者該說是被改變了,而且得到了天賦。交通號誌、茂盛的盆栽、預先知道電視節目的對白、甚至是看見鬼魂,那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這個天賦做準備的前奏。就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緩緩開啟,也許是因為她不可能應付同時蜂擁而來的一切。


    那扇門也許還沒有完全開啟。陶伊萊的畫是在事情發生後畫的。但她可以肯定這幅鞋子畫是在預言未來。門開得越大,她的天賦就會隨那個新世界的視野擴大而增加。她將能夠警告別人,防止他們死亡。她不知道極限會在哪裏,因為它們似乎一直在擴增。也許這個天賦將不限於她認識的人,也許還有其它的天賦在等著出現。


    她並不想要這樣。她對與世隔絕的生活很滿意。她知道心理醫生會正確地指出,她在童年時期學會借著在心理上疏遠周遭的人來保護自己。但近來的改變打開了她的心房,使她不再對人視而不見和對事麻木不仁。她不知道即使能夠,她還會不會想恢複原來的生活。現在還多了一個瑞基;她不知道自己對他是什麽感覺,甚至不敢試著去分析,但知道生活中沒有他會更悲慘。她體內有他細心喂養的熱情在孳長,在發現它全部的影響力以前,她永遠不會甘心滿足。


    踏上了不歸路就隻有往前走。她不該抗拒改變或盡力漠視它們,而應該敞開心房接受新經驗。生平第一次,她應該生活。


    雖然很喜歡,但她再也無法專心在嬰孩和氣球的書上麵。她的眼角餘光老是看到另一幅畫。等待。等待夜晚的來臨,等待睡眠使她的心防鬆懈。也許不用等待,也許她現在就可以畫它。


    她像接近蛇一樣小心翼翼地接近畫架,準備隨時拔腿就跑。她的心跳如擂鼓,呼吸淺促。她到底是怎麽了?這畢竟隻是幅畫而已,即便是幅詭異的畫。好吧,也許它不隻是幅畫而已,但它也不是條蛇。既然這個天賦是以繪畫作為表達的媒介,她不妨就以專業的眼光審視那幅畫,從評估它在美術上的價值做起。


    是的,她可以做到那個。她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為了保險起見,她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強迫自己客觀地研究構圖。


    構圖和比例都很好。女人雙腳的姿勢看來像是她剛剛倒下。側躺著的鞋子應該是在她倒下時脫落的。那是雙黑色的三吋高跟鞋,皮革的光澤和質感都很高級。但它們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她皺眉心想,好象少了點什麽


    她不知道少的會是什麽。高跟鞋基本的鞋跟、鞋底和鞋麵都具備了。但可以加在鞋子上的設計和裝飾卻有無限種可能。這或許就是她在睡夢中必須做的事。


    男人的皮鞋令她困擾,不是因為隻有一隻,而是因為它的位置。它的主人應該是低頭直視著那個女人。他靠得太近,旁觀者不會靠得這麽近。趕去救援的人應該會蹲在她身邊。警察……警察會在什麽位置?調查人員會蹲著,她心想。救護人員也會蹲著。但從皮鞋的位置來看,他隻是……望著她。


    他殺了她。


    那個突然閃現的念頭充滿確定性。她在畫的是凶殺案的現場。


    她衝向電話,打給瑞基。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問:「陶伊萊是不是遭人殺害的?」


    他遲疑了一下。「為什麽問這個?」


    施施緊抓著話筒。「因為我認為鞋子是凶殺案現場的開端。別試圖保護我或敷衍我,告訴我實情;他是不是遭人殺害的?你是不是在畫中看出了我沒看出的事?那是不是你跟他兒子聯絡的原因?」


    「是的。」瑞基說。「聽著,我晚上有個應酬飯局,但我可以取消,趕過去你那裏。」


    「不要,不要那樣做。我沒事,我隻是在仔細思考。何況,我正在工作。」


    另一陣遲疑後,他發出一聲低笑。「別打擾你,對嗎?」


    「對。」她脫口而出,隨即皺起眉頭。以前她想要工作時從來不必考慮到另一個人的感覺。「你不會覺得傷感情吧?」


    「當然不會。」他的語氣變溫柔了。


    「那就好。」她深吸口氣。「你憑什麽認為陶伊萊是遭人殺害的?你看出了什麽?」


    「頭部創傷。你沒有畫樓梯,而他顯然是躺在兩棟建築物之間。他的傷在我看來是鈍器暴力創傷。」


    「鈍器暴力創傷。」她重複。那是專業術語。發現瑞基可能有不為她所知的一麵令她感到興奮。「你受過醫護訓練嗎?」


    「隻有在戰場上所需的簡單急救術。我能夠接好單純骨折、使脫臼的關節複位、止血。諸如此類的事。」


    「但你知道鈍器暴力創傷是什麽樣子。」


    「我見過。」


    據她所知,一般而言,隻有隨軍急救的醫護兵才會接受那種訓練。但她對軍隊的了解都是來自書籍和電影,所以她得到的印象可能是錯誤的。但醫護兵所受的訓練應該不隻是瑞基剛才描述的那些。「你當的是哪一種兵?」她好奇地問。


    「美國陸軍。」他的聲音中透著笑意,她幾乎可以看見他在微笑。「但我是特種部隊隊員。」


    「我對軍隊所知有限。特種部隊隊員都做些什麽?」


    「頭戴黑扁帽。」


    「除了那個以外。」


    「粗活。那是一個專業的步兵組織。」


    「專攻什麽?」


    他歎口氣。「突擊。」


    「突擊。」


    「你聽起來像鸚鵡。」


    「你是突擊隊員,對不對?」她的聲音中充滿驚訝。她看到的他隻有溫和。不,不是溫和,用溫柔來形容比較正確。但也很堅定。她親眼見過他如何憑一個眼神就能震懾住他人,見過他如何輕易地控製住麥參議員。


    「對。甜心,我今年三十九歲,從軍中退役也有十五年了。我當時做什麽並不重要。」


    「在某方麵來說很重要。你知道頭部遭鈍器所傷是什麽樣子,知道該問什麽問題。曉得陶伊萊是遭人殺害的,使我對我現在做的事有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凶手就站在旁邊低頭看著她。」


    他輕易地跟上她的思路。「因為皮鞋的位置嗎?」


    「如果他是去救她或是去調查的,他不是該蹲下來才對嗎?旁觀者不會站得那麽近。我要試著在清醒時畫那幅畫,看看會怎麽樣。我想她還沒有死,我認為我畫的是未來的事,所以每次都隻畫了一點點。如果我能把畫畫完,看出她是誰,那麽我或許能阻止事情發生。」


    「我不認為你能夠在出事前把畫畫完。」他輕聲道。


    他的關懷恍似溫柔的臂膀將她圍繞住。「但我必須試一試。」她說,突然感到喉嚨緊繃,她吞口口水。她不要再當著他的麵哭泣。她希望她哭泣時是為了非常重要的事,譬如冷得要命。


    「我知道。有筆嗎?」


    她拿起電話旁的紙筆。「好了。」


    「這是我的行動電話號碼。我今晚會隨身帶著行動電話,出了任何事或又感到冷時就打電話給我。」


    「你到底有多少個號碼?」她咕噥。「這是第三個了。」


    「還有一個傳真號碼,如果你想要。」


    「我想我不會傳真任何東西給你。」


    他低聲輕笑。「好好照顧自己。這幾天難為了你,別讓這件事占了上風。」


    「我會當心的。」她答應道。


    她回到畫室,他的關懷使她的心頭暖洋洋的。無論這種狀況有多麽令人心煩苦惱,她都不再感到孤單。


    她凝視著那幅畫許久。假定畫的是凶殺案現場改變了她的視角。拿起炭筆,根據小腿的所在,她輕輕勾勒出女人身體的合理位置。如果男人的右腳在這裏,那麽他的左腳就會在這裏。不對,那樣不對。角度太大。她需要一個比較直接的角度,不完全是正麵但接近正麵。


    她直覺地知道她何時畫對了。她的手指在畫布上飛舞著,在已經畫好的細節周圍勾勒出兩個人的輪廓。


    底稿完成時,她像工作了幾天似地累得發抖。瞥向窗外,她看到夜幕已經低垂。她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但她肚子咕嚕咕嚕地大聲抱怨早已過了晚餐時間。她有一點點冷,但沒有什麽非比尋常的地方。她的努力沒有引起那種可怕的刺骨寒意,至少現在沒有。


    她揉揉眼睛,接著想起她的手被炭筆弄黑了。她嘀嘀咕咕地進浴室照鏡子,她的臉上果然到處都是黑炭。她把臉和手洗幹淨,然後去廚房弄晚餐。


    熱騰騰的湯永遠是方便快速的最佳選擇。她開了一罐雞蓉麵條湯,倒進碗裏微波加熱。不知道瑞基在應酬飯局上吃什麽。更重要的是,他會不會期望她陪他赴那些應酬?那種事雖然不令人期待,但她想她應付得來。必要時她甚至願意買雙高跟鞋。


    天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應該盡快逃之夭夭才對。結果她卻在這裏一邊喝湯,一邊傻笑地想著她願意為瑞基妥協到什麽程度,如果他開口要求的話。


    她洗澡上床睡覺,在天亮後不久就醒了,覺得溫暖又有精神。她幾乎有點失望;無論有多冷,躺在瑞基懷裏都不是件苦差事。她躺在電毯下作了一會兒白日夢,接著注意到天色沒有變得更亮。


    她坐起來望向窗外,玻璃上的薄霧白蒙蒙地微透著晨光。奇怪的是,這樣的光竟然像雪的眩目反射光一樣照亮室內每個暗處。


    她起床穿上厚襪子、運動衫和牛仔褲。咖啡壺還沒有動靜,她太早起床了,於是她關掉定時器,改以手動操作咖啡壺。然後她就進入畫室,因為這種白光特殊得不容錯過。


    她很清楚高跟鞋少了什麽。


    二十分鍾後,她退後兩步,眨眨眼睛。鞋跟分為上下兩段,由一個小小的金色圓球連接在一起。非常別致時髦的設計,如果曾經見過,她一定不會忘記。


    接下來是裙子……裙子的下擺比她昨晚畫的草稿還要寬一些。賣弄風情的。黑色的。那個女人穿著黑色禮服。


    她在心裏發笑。這裏是紐約市,那個女人當然不會穿黑色以外的顏色。


    幾個小時後,電話鈴聲使她從恍惚狀態中驚醒。她打個哆嗦,退後兩步,一時之間無法確定她身在何處或那個噪音代表什麽。接著她領悟到那是電話鈴聲而跑去接電話。


    「你還好嗎?」瑞基問,她這才想到她早該打電話給他的。


    「本來很好。」她說,仍然處於半恍惚狀態。「昨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但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畫畫。我就是知道它看起來應該是怎樣。幾點了?」


    「九點半。」


    她工作了將近四個小時,但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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