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天,厚重陰霾籠罩了整片天空。


    容雲刻意在這時下船,想沈澱煩躁的心情。


    那晚被長孫晉那麽一諷,她氣了好幾天,不懂他為何總是幾句鬼話就弄得她忐忑難安,輕易左右她的情緒——這點,才真教她切齒。


    緩緩思踱間,她不知不覺抵達南郊夾山下,舉目所見,滿山修竹萬竿,古木蒼翠參天,景致如畫般優美,她於心中讚歎時,也放開了鬱結。


    深入竹林隨意遊逛,她忽見前方有一茅廬,陣陣醇香隨著她的腳步,盈盈向她撲麵而來,懷著好奇,她大膽踏進廬中,發現茅廬內竟放置著幾十壇酒埕。


    閉起眼,她深吸口氣,已覺醺然。


    「你想幹麽?」


    低沉的男音霍地劃過耳畔,她倏地一震,猛然回身,一見到身後之人,她驚悸的美眸多了分訝然。


    她出門散心就是為了排遣被他挑起的惱怒,怎麽又讓她碰上了?


    嘖,冤家路窄!


    撇撇嘴,長孫晉謔道:「做了虧心事?慌成這副德行。」


    又是這副挑釁的調調,容雲心一沈,看著他眸中閃爍的輕笑,直覺他又在看她笑話了。


    「你什麽時候死了?走路都不帶聲音了?」她僵笑道,暗諷他是鬼不是人。


    不錯,會罵人就表示她心情無恙了吧?


    他隱去嘴角悄然竄起的笑。「把臉朝水麵照個清楚,就知道我絕對比你長壽。」


    「你這短命鬼——」氣結指罵間,她頓住,終於注意到他抱著酒埕。


    不理會她的大呼小叫,他逕自越過她,直往後方內室走去。


    瞧著他的舉止,她霎時明了了一切。


    「你私釀?」忙不迭跟上去,她不減方才亂闖此地的好奇。


    「不是。」長孫晉淡聲否認,步履未停,任她跟進內室。反正已被她發現此處,他也不必多作遮瞞。


    十年前,他害她砸碎了寶貴的嫁妝,心中有愧,於是私下為她試釀女兒紅,漸漸釀出了興味與心得。


    對她的情,也在釀酒之中慢慢萌芽。


    起初,他看她對任何人都乖巧規矩,唯獨對他,老是顯露出不耐煩的模樣,他以為自己招惹她也隻圖個有趣而已,但當她於春季離開鎮江,到她姨兒的故鄉小住,那陣子他總有一股失落。從未那樣渴望能天天看見一個人,隻要她不睬他,他心間便失控似的,想做盡所有事惹她注意,那樣笨拙地讓她不再冷漠相待。


    在他終於明白心中那股悸動為何之時,他已把她的身影納進心房,情愛像紮了根似的,教他再也無法拋開。


    他把那壇女兒紅藏在茅廬地窖的最深處,總想著哪天娶了她,他就能把女兒紅交回她手上,隻是三年前他慢了一步,幾乎讓他斷了這份心意。


    如今回家了,他又繼續一貫的誌趣,但這一回,他必定要以丈夫的身分,將窖裏那壇屬於她的女兒紅開封,彌補他心之所係的女子——


    「嗯。」她點點頭,看著麵前的背影,笑道:「我可以去告官喔。」


    「我說了,沒有私釀。」他盯著眼前笑得詭譎的女子,從容狡辯,倒想看她將如何出招整治他。


    官府嚴禁私釀——她當真對他恨之入骨到要告發他?真想把他趕上絕路?嗬,他拭目以待。


    「那你說說看,這裏擺的是什麽東西?」別告訴她這隻是些清幽泉水,她肯定馬上逼他喝個精光,醉死他。


    「家釀罷了。」


    「你當我是傻子?」眯起美眸,她語氣不善。


    家釀?誰相信他!她從未見過哪戶人家會釀得滿廬都是酒埕!


    「誰敢當你容大當家是傻子?」長孫晉輕佻一笑,轉身把最後一壇黃酒放進灶底,再回首,慵懶眸光直勾勾地看進她總透著倔強的明眸。「好吧,大當家真要告官,這人證物證俱在,長孫某抵賴不得也隻好認了。」低歎口氣,他放棄似地擺擺手,接下來,就看她是否真忍心陷自己於不義了。


    他的坦然麵對讓容雲傻了眼,她凝眉細觀他屈服似的無奈神色,抿了抿唇,思索了會兒。


    「給我兩壇酒,就免你官非麻煩。」兩壇,夠她省下半年的酒錢,她沒必要給他、也給自己添麻煩。


    暖笑霎時填滿他炯亮的雙眸。她終是不忍吧……


    薄唇逸出狡猾,他笑覷眼前趾高氣昂的朱顏,故意尋釁。「你不怕有毒?」


    她笑得無比嬌俏。「不怕,因為那是拿來孝敬我爹的。」


    看準他或許敢對她耍把戲,卻絕對沒膽對她爹爹亂來,在這節骨眼上,盡管不當,也得拿爹爹來做擋箭牌。


    縱然隻是戲言,他不會真的給她下毒,可聽了她的話,他還是僵住了笑。


    這女人,真會保障自己的利益。


    她悠然詢問:「怎麽?是給還是不給?」現下可輪到她吃定他了呀,哼哼哼。


    他沒好氣。「我明兒個把酒送到船上去,這裏的不能喝。」


    眼下都是剛從窖裏取出的新釀,且是即將要送到藥堂給郎中作藥引子,不能給她。


    她也不羅唆,爽快地道:「一言為定!」


    嗬嗬嗬,她贏啦!


    不過是兩壇酒,有必要樂得這麽猖狂嗎?長孫晉看著,幾乎失笑,深邃的俊眸又凝起了貪戀。


    她的笑顏,明豔得像初夏的芍藥,他渴望能以最理所當然的身分來嬌寵這朵花兒,為她抹去種種艱困,讓她不必再承受任何憂悒和淚水。


    但這時看她身旁沒半個人照應著,他不禁皺起了眉。


    「你一個人來這山裏幹什麽?」他有些惱她如此孤身遊走山林間,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沒幹什麽,就隨便走走啊。」


    他挑了挑眉,負手踱出茅廬。「準備回去了嗎?」仰望晦暗天色,他沈聲輕問。


    「不。」她邁開蓮足,越過了眼前的挺拔身軀,背對著他,隨意揮了揮小手。「別忘了給我送酒啊!」


    有機會再來敲詐他,嘿嘿。


    沒走兩步,她纖臂驀地一緊,訝然回首,他寫滿嚴肅的神情瞬即映入瞳心。


    「我陪你一道兒走。」


    ★★★


    本欲獨享遊山之樂,如今卻多了個旁人跟著,容雲繃著小臉,嘔氣透了。


    幾番回絕無效之後,她放棄推拒,任長孫晉跟個痛快,反正這夾山又不屬於她一人,把他當作不認識的路人就好。


    「這種郊野之地也敢單獨而行,沒看過比你更帶種的女子。」


    咬唇吞下心底突然膨脹的不快,她腳下更快,受不了他的碎語,也是想擺脫他老是貶抑自己的言辭。


    「你忘了曾有人在此無端被殺害的事?哪天換你曝屍原野,瞧你喜姨——」


    「夠了!」她停下腳步,忿忿轉身。「我就是不像你認識的那些名門閨秀安分,我就是愛野在外頭,我這樣犯著你了嗎?你幹麽處處針對我、還咒我死?我那麽礙著你大少爺的眼,你還跟來做什麽?」


    莫名其妙的男人!害她耳根不清靜,連心也不安寧,氣死她了!


    「有我陪伴是你的榮幸,氣什麽?」輕勾嘴角,他伸手撥掉驟然飄落她頭頂的竹葉,英挺的眉宇染上了笑意。


    逗了老半天,她大小姐終於開金口理人了,不枉他一直跟在她身旁,還講了那麽多激人的廢話。


    夾帶著一絲親昵的細心舉動惹得她雙頰嫣然,容雲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硬聲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我上輩子肯定燒壞了香才認識你。」邁開步伐,她深深吸著滿林竹香,努力驅趕臉上的熱氣。


    真……真是討厭的男人!一下損她為樂,一下又待她溫柔,他到底想怎樣?害她都不曉得該拿什麽麵目來應付他了。


    「彼此彼此。」他朗笑,健步追上那道嬌小的背影。「我沒拿你跟那些閨秀相比,別隨便扭曲我的話。」她自有她的獨特,沒必要跟那些淑女爭長短。


    這麽說……他是真心掛慮她獨行的安危才硬跟過來?


    「你愛野在外頭當然不會犯到我,那又與我無關,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該多愛惜自己,別出意外讓親人傷心。」她不顧惜他的擔憂,總該為家人著想吧?


    緊接而來的詳盡澄清凍住了她唇畔的竊喜,也壓平了她才剛紛亂的心緒。她抿唇,冷冷道:「你果然變成娘兒們了。」


    而後,隨他如何出言或挑釁或關切,她都不予理會,冰著一張嬌容,看也不看他。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麽?她能對他期望什麽?希望他關心自己?她已經淪落到那種地步了?啊……真氣人!


    她才不要像城裏那幫富貴千金,一得知他回來就鎮日蜂湧至「麟盛行」,硬跟楚楚串門子又死巴著他不放,她才沒那麽窩囊又不要臉!


    兩人行至山腰,她戛然止步,凝眸望盡這片幽翠竹海,眼神若有所思。


    「我等會兒要跟先人說話,你別吵。」


    先人?


    長孫晉麵露詫異,但見她滿臉謹慎,隻好乖乖閉嘴。


    解決了身旁最大的麻煩,容雲稍微放鬆了心中緊張,安心讓他隨自己深入竹林,當她尋到了那塊已被草藤掩沒的石碑,她終於卸下心中的凝重,露出欣慰的淺笑。


    卷起袖子,她上前清理茂密草藤,長孫晉見狀也過來幫忙。


    她抬眸,看他專注於掃墓的嚴肅表情,心間泛現暖流。


    盡管鎮日與他唇槍舌劍,他也不曾對自己說過半句好話,可她明了他待她……其實並不壞,每當她有需要時,他總是願意出力相助。


    仔細一想,若他是存心欺負她,根本沒必要搶去雷亮。因此她相信,他是真心眷顧自己的名聲。


    林間靜謐無聲,隻有夏風吹動滿山竹叢的沙沙恬音,竹香隨風拂來,輕柔地包圍兩人,為他們摒開外頭的繁華喧鬧,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天地間。


    打理幹淨後,她舉袖輕拭鬢旁薄汗,朱唇掀起了滿意的笑。


    在她雙手合十,閉目虔誠之際,長孫晉不忘研究眼前並未雕上一字的灰白石碑。既是先人,又何以如此草率,僅立無名墓碑?


    他鎖緊了眉峰,隻覺此舉甚是鬼祟,彷佛墓中先人見不了光似的。


    「先人是湯爺爺。」默禱完畢,她望進他不解的黑眸。「我從前有個姨兒是鳳陽人,她是湯爺爺的親戚,我小時候到鳳陽去玩,常蒙湯爺爺的照顧。」


    「鳳陽的湯家……」眯起眸,他沉吟須臾,猜問:「是東甌王湯和?」


    容雲一怔。「你知道他?」


    「當今唯一能得善終的開國功臣,誰不知道?」他漫開笑容。「這是東甌王的衣冠塚?」他記得湯和的墓地在曹山,也聽聞朱元璋為他所建的墓穴氣派非凡,絕不似眼前的簡陋。


    「善終」二字狠狠衝擊著容雲心坎深處,她默然垂眸,忍住眸中酸澀,隱起所有悲愴,逼迫自己別再回憶湯爺爺臨終時的種種慘絕。


    「湯爺爺待我很好。」她略過他的疑問,抬眸凝視麵前墓碑,彷佛又看到了那個總愛開懷大笑的慈祥老人,她思念著,瀅眸溫柔如水。「那年他告老還鄉,我才六歲大,姨兒趁他府第修建落成後攜我進府道賀,他一見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說我像極他麽女小時候的模樣,之後我隻要跟著姨兒去鳳陽都會住進他府裏。我最愛聽故事了,隻要我吭聲,湯爺爺一定馬上跟我說故事。」


    他聽著,不禁揚起溫暖笑顏。「說故事?那你定然知曉不少皇家秘聞了。」湯和乃朱元璋的幼時玩伴,兩人長大後一同披荊斬棘,共度不少時艱才換來今日極權成就,他會講的故事,想必不離從前戎兵苦戰的生涯。


    「有些事,知道太多也不盡然是好的……」喃喃低語,她苦澀地笑,緬懷道:「湯爺爺是我至今見過最和藹謙虛的人,他對所有人,甚至是下人,也都是親親熱熱的,從不擺架子。」


    長孫晉略一頷首。「我早耳聞東甌王人如其名,和氣恭順,對權位也毫不戀棧,他能順利避開皇帝那場殺戮,大抵也是深明急流勇退的道理吧!」他轉向她,揚起溫潤淺笑。「能受如此睿智的長輩之恩,你很有福氣。」


    聞言,容雲力持微笑,眼眸深處藏著一抹痛楚。


    「我是很有福氣啊,老天爺居然賜了這麽好的人來真心疼我……」語音至此,她已然哽咽,往事曆曆在目,她忘不掉湯爺爺那份比親爹還要疼寵的情誼。


    漾起悲慟的淚瞳教他心一緊,伸出大掌,他握緊了她的小手,凝睇她強忍淚流的柔弱側顏,無言予她安慰的力量。


    被牢牢扣在那樣溫厚的掌心,她的淚一下子決堤了。湯爺爺仙逝三年,本以為自己早已能冷靜麵對,誰知還是這麽不堪一擊,至今仍放不下死別的哀痛。


    「湯爺爺走的時候……跟我說抱歉,說他答應了要看我披上嫁衣,答應了倘若陳旭敢有待薄,他必定站出來替我出頭……」她掩唇低泣,縷縷嗚咽自指縫間傾泄,她痛得心口發窒。


    當年的媒妁之言,建立在陳家能助堂弟躍進官場的利益之上,她不甘自己的幸福被人擺弄至此,但極力抗拒的下場就是遭受所有人的譴責,隻有湯爺爺懂她的苦,無奈他不姓容,想幫她作主也無能為力,隻能不斷安慰她,更承諾將來無論發生何事,即使連娘家都不認她了,絕對還有他和湯家的庇蔭。


    那麽好的人,處處護著她、疼著她的長輩……她是無法再見了。


    諦聽她哀傷的哭音,他心下一慟,按捺不住,上前張臂摟住了她。


    「如此說來,東甌王算是你的親人了。」輕拍她不住打顫的纖背,他眼底湧現憐愛。「他在你心裏有多重要,你就得有多堅強,才不負他臨終仍惦念你將來的那份心意。」沈聲勸勉,他不忍她這般傷心。


    這下他終於知道她訂了親事後的那陣子,為何常往她姨兒的故鄉跑,原來是為了探望湯和。


    當時,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躲開容昊為他和大哥設的餞別宴才走得那麽遠。


    若是知曉她遭受那樣的傷痛,他必然——思緒一頓,他不由苦笑起來。


    一個許了人的女子,他當下該用什麽身分、又有什麽資格安慰她?


    真不該再回首了,他該做的是好好把握眼前的緣分,爭取那個最有力的身分和資格疼寵她才是。


    懇切而溫厚的嗓音撫慰了她心中的傷口,眼淚緩緩抑止,容雲枕在他寬碩的胸膛上,呼吸著他身上似有若無的酒香,她睜著一雙濕潤的大眼,失神良久。


    是哭累了還是哭傻了?她……居然覺得長孫晉的懷抱好溫暖,即使這樣親昵的舉措於禮不合,可她沒有一絲厭惡或推拒,甚至閉起雙眸,感覺他的體溫一點一滴地從相偎的衣布間滲進肌膚,讓她連心坎都滋暖起來。


    放肆感受他罕見而直接的軟語溫存,她心動著,也心慌著,阻止不了一股奇妙的情愫漫上心頭。為什麽,明明那麽討厭這個男人,她卻在他懷裏尋到了難求的安定……


    待她徹底止住了啜泣,長孫晉放鬆臂間力道,大掌拍拍倚在胸前的嬌小肩頭,低柔道:「節哀。」


    耳畔的輕吟喚回她恍惚的思緒,她怔愕了下,掙開他的懷抱,腳跟不由自主地退開兩步,不允許自己繼續依戀。


    他眸色一暗,莫名的失落取代方才的芳軟柔軀,瞬間襲上他空虛的胸坎。


    「你很久沒來了是不?」負手輕問,他看著她哭紅的眼眶,不由得心疼。


    容雲點點頭,嬌顏發窘,囁嚅道:「快兩年沒來了……」她不想空手而來,但她實在是……挪不出買祭品的銀子來。


    他莞爾。「改天我和你一起過來,好好拜祭東甌王吧!」


    他的好意使她動容,她輕掀朱唇,露出淺薄笑意。


    「那麽久沒來,肯定是因為手頭艱難吧?你放心,我會準備好你的那份祭品。」嘴角弧度不減,他眼底卻多了分促狹的光芒。


    不逗逗她,恐怕她整天都這麽垮著臉了。


    芳容倏地僵住,她怒瞪麗眸,扯大嗓門斥罵:「不用你多管閑事!我自會付我的那份!」


    他有必要這樣刻意揭開她最為尷尬的痛處嗎?少瞧不起人!她窮,可絕不收取他任何施舍,這點小骨氣她還是有的!


    看她回複朝氣,惡狠狠的小臉更添嫣紅,他笑笑地擺擺手,無奈道:「沒辦法啊,誰教你容家對長孫家有恩?我大哥吩咐過我得好好報恩,我想不多管閑事也不成。」


    為難又委屈的口氣讓她怒意更盛,她霍地掉頭快步疾走,不想再跟他說話。


    這麽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報什麽恩?容家有拿刀架上他脖子威逼嗎?她真討厭他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屢屢招惹、頻頻幹預,把她的心誌撩撥得潰不成勢。


    「大當家在生什麽氣?小的不想得罪恩人。」長孫晉輕易追上她,看著她氣鼓的腮幫子,他皺起濃眉。把她惹到將自己視而不見,並非他本意。


    「我不是你的恩人!」容雲終於停下幾近奔跑的步伐,氣喘籲籲地盯住他。「這麽愛報恩就找我爹,我不希罕也不吃你這套!你不欠我,我更不欠你!以後你往東,我便向西走!」


    她睜大水眸,忍著不讓淚花落下,驅趕那股盤踞心上的惆然,以憤懣掩蓋自己真實的情緒,不願被他窺視到一絲絲落寞。


    既然他都說這一切隻是報恩而已,她仍不忿、失望個什麽?但她就是這麽沒出息,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還是被他狠狠打擊。


    直視她泛潮的瀅眸,長孫晉嘴邊的笑意驟冷。「你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忒大的玩笑,終於讓他嚐到鬱悶的滋味。


    從前無論吵得多凶,她也未曾對他撂過這樣的重話……莫非,這就是她多年來的真正想法?


    眸光不覺更冷了,他被她的怒言深深刺傷,難以接受她真是抗拒自己的事實。


    「正是!」她挺胸,毫不猶豫地回應。他的那些報恩、所謂的關懷,她通通不買帳!


    斂起滿腔慍火,他揚唇,扯出一抹冽笑。「大當家,難了。」


    想跟他決裂?在他打定主意絕不放手之後,她休想!


    「什麽難了?」她一臉戒備。瞧他這副陰險相,就知沒安好心。


    「忘了你的淺船險些被錦衣衛燒掉時,是誰馬上幫你疏通?」當年要不是楚楚及時出手賄賂錦衣千戶大人,容家現在連謀生的器具也沒了。


    「我沒忘!我早就跟楚楚說過,二十年內肯定會把那三千兩還清!」


    「記得這麽清楚還敢跟我劃清界線?大當家,想賴帳也不是這樣賴哪。」斜睨她愈加嗔怒的芙顏,他笑得可惡至極,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我有說過賴帳的話嗎?!」容雲難忍被冤的侮辱,衝上去抓住他的衣襟。「那年沒有長孫家的話,容家的確沒辦法撐過來,現在你口口聲聲急著要報恩,那我就告訴你,那三千兩的應急已經很足夠了,你不必鎮日把報恩掛在嘴邊,而我也會實踐承諾,把那三千兩還個幹淨,絕不跟你有所拖欠!」


    「不錯。」他扯了扯唇,褪去陰霾的眼眸鑲滿煦如日陽的笑意,又來一聲讚歎。「你真的很不錯。」當家主母的氣勢都出來了,像她這種悍女子,若是入了陳家那書香門第,豈不可惜?


    他很高興自己挑對了人,「麟盛行」的二夫人之位非她莫屬!


    「你在說什麽?」她被他突然冒出的笑容給弄糊塗了。


    「我從不做賠本生意,既然付出了,就一定要回報。」他意味深長地道,感覺自己更堅定了那份隱晦卻始終存在的情愫。


    「你到底在說什麽?」一直答非所問的,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長孫晉伸出大掌裹住襟前的粉拳,以粗糙的指腹輕揉她細嫩的手背,沈笑道:「大當家,這種有理說不清的恩情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別再跟我耍這種拐彎抹角的把戲!」她施力抽回自己的拳頭,仰起更酡紅了幾分的臉兒,漠視怦然騷動的心。


    可惡!為何每回交手,她都會落得慘敗氣短的下場?


    「咱們兩家人打一開始就非銀貨兩訖的簡單關係了。」拽著她的柔荑,他強硬卻不失溫柔地把她拉向自己,俯下身,溫熱的氣息吐進她貝耳。「大當家,你都不曉得我回家後過得有多無聊,真懷念從前跟你打打鬧鬧的日子。」


    容雲僵直了身子,睨著手腕上的大掌,直覺他心懷不軌,卻又不甘認輸,她回嘴:「你愛打鬧就找別人去,我不奉陪!」


    「真可惜,鎮江城內就你一個跟我最熟了。」他唉了聲,更挨近她沁香的青絲,以幾乎便要吻上她發膚的距離,低啞道:「猜看看,這會兒咱倆認真交手,該是誰當倒黴鬼?」


    敏銳嗅出他語間的危險,她忽然慌得連生氣都沒力了。使勁扔開逃走的孬念頭,她抬起下頷,傲視近在咫尺的俊魅臉龐。「我沒興趣跟你繼續牽牽扯扯!」


    她漸漸意識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言行……根本是存心戲弄她。


    她恨極自己方才竟昏了頭,跟他說盡那麽多的掏心話。她這呆子!


    「但我有興趣啊!」他嗄聲哧笑,順勢抵住她白皙的額頭,隻差那麽一點,便要貼上她挺俏的鼻尖了。「大當家,今非昔比,想想長孫家在鎮江是何等角色,你若想好好活下去,該看誰的臉色乖乖做人?」他噙笑的黑眸飽覽她故作鎮定的倔模樣,覬覦她令他為之目眩的嬌妍芳容。


    以長孫家在鎮江的地位,他光用一根指頭就能把容家捏扁了。


    「你敢陷害容家,我第一個跟你拚命!」


    「講陷害太嚴重,我可做不來那種以怨報德的壞角色。」他品行向來君子得很。


    「那你到底想怎樣?!」她失控怒吼,耐性罄盡,受夠了他一直繞圈子繞個沒完沒了。「講重點!」


    「我想跟你糾纏不清——」


    語畢,在她瞠眸的瞬間,他低頭占據了她的視線,灼熱的氣息隨之印上她柔潤的唇,吻進她駭然停頓的抽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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