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天地,踏破鐵蹄,也隻為奪如斯錦繡江山。


    憑著燕王多年的征伐,大明不斷擴大了疆域,同時也壯大了他的野心,遙望這片象征至極皇權的萬裏河山,他難抵權欲的誘惑,終於在各藩王陸續被削的刺激下發難。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搖著「清君側,靖內難」的旗幟,以千軍萬馬之勢從燕京揮軍南下,進逼京師應天府。


    烽火相連的三年間,燕王踐踏過的土地與屍骸不可勝計,但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一一刻劃在長孫晉的心上。


    這是他第一回從軍,也是最後一回了。


    硝煙彈雨裏的婦孺悲泣,諸將奮戰中的刀光血影,這些預想得到卻從未觸及過的情狀,深深撼動著置身簾後獻謀劃策的他。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獲得宮中太監的裏應外合,抓緊京師虛空的絕佳時機,誓師渡江,朱允炆急派人議和,燕王不予理會,一心直取應天府,最後得穀王開金川門迎降,燕王進城,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成就他君臨天下的新時代。


    此時,宮中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雖已坐上渴望了大半輩子的龍椅,但朱允炆的失蹤,將成他餘生揮之不去的最大憂患。


    曆經三年的奪嫡之爭,朱棣恍若第二個被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在群臣的擁戴下登上帝位,也展開了他對舊臣的報複與殘殺。


    那些忠於朱允炆的「奸臣」無一不被族誅,誓不對他跪拜臣服的忠烈之士,更是被他施以酷刑,投油烹炸——


    朱棣,已非昔日長孫晉認識的燕王了。


    虎父無犬子——雲兒說的不無道理,權欲令人心腐朽,行徑越顯瘋狂的朱棣,鐵錚錚地在他眼前上演著她早早預見的殘暴不仁。


    大局已定,長孫晉溫言辭別,忙於除去從前心腹大患的朱棣頷首同意,深知他隻欲歸往過去最平凡的道路。


    「長孫晉,朕仍想繼續得你佳釀。」


    新帝不變的貪杯教他嘴角逸出笑意,他欣然允諾。「小民每逢新釀,必定呈獻皇上。」


    長孫晉能為他做的,真的隻有這些了。


    「走吧。」他揚掌,不複以往的恭送。


    「皇上保重。」長孫晉拱手道,揚長而去。圓了承諾,他再無眷念。


    在此過後,他將徹底離開燕京,坐鎮鎮江,再也不沾任何官非。


    「燕賊篡位!燕賊篡位!燕賊篡位——」


    步出宮門,發了狠的呼嘯劃過他耳際,他別開眼,舉步轉往東行,不忍目睹那名被衛士強行押送鬼門關仍揚聲惡罵的老翁。


    是非功過,就等史官筆批定奪,再也與他無關。


    ★★★


    又到了這個斜風細雨的季節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步至窗前,遙望窗外那陣綿密秋雨,滿目竹林像披上了白紗似的,竹影細雨,朦朦朧朧得彷佛再也分不開來。


    她這麽一看,足足看上了半個時辰,思緒飄得老遠,不知身處何方,連喜姨的叫喚都聽不見。


    「雲兒、雲兒。」喜姨沒辦法,隻好用力扯著她的衣袖。


    「呀?」容雲驚動回眸,呆呆地看著喜姨。


    瞧她這副癡癡呆呆的模樣,喜姨心口一陣抽痛。「他回來了。」將容雲抱擁入懷,她啞聲說道。


    看不見喜姨的淚,容雲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她的話。「誰啊?」她問,還是一臉呆呆的。


    「長孫晉。」舉手拭去淚痕,喜姨稍微拉開她的身子,卻見她雙目仍是呆滯。「他回來了,你的夫君回來了。」以為容雲聽不清楚,她重複說道。


    三年多了,自長孫晉離開後,加上受到打擊,容雲便成了這副模樣,終日癡癡傻傻,她幾乎要時刻守著才能放心。


    喜姨的話,似乎並未勾起她多大的注意,她的目光又飄出了窗外,眼神依舊空洞無神,沒有焦點。


    「他人正在『麟盛行』,和喜姨一道兒去嗎?」瞧她又出神了,喜姨拉了拉她的手,想喚回她的注意。


    容雲失神的視線忽而變得迷蒙。依稀記得在另一道窗前,是哪個夜晚,她趴在窗下自言自語,然後,有人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就佇立在寒風裏,那個人……


    「唔……」她蹙了蹙眉心,不適忽然迎頭襲來。「我頭好疼……」


    「你怎麽了?」


    「我想睡了。」她推開喜姨關切的雙手,蹣跚往茅廬中唯一的矮榻走去。


    喜姨心裏又是一陣痛,無奈離去時,看見門外站了個男人。


    片晌,大門終於關上,該是回歸靜謐的茅廬,卻又響起了一道沉穩足音。


    看著蜷縮在矮榻上的人兒,長孫晉眼底布滿了幽暗的沉痛。坐上榻,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輕輕地將之裹在掌心裏,默默候她醒來。


    被他滋暖了手心的冰冷,那如陽熾暖的溫度讓容雲在夢中更是恍惚,緩緩翻過嬌軀,她模糊的視線對上了守在榻旁的男人。


    見她欲撐起身子,他立刻俯身抱起她,讓她挨在自己懷裏歇著。


    她瘦了好多……


    大掌扶著她骨瘦如柴的臂膀,再撫上她尖瘦的下頷,長孫晉擰起眉。她蒼白的臉色教他的心隱隱作痛。


    容雲仰著臉,輕眯起眸,凝睇他眉間那道摺痕,又瞧得出神。


    「你我之間,如何再無瓜葛?」再次親手將不曾離身的木簪簪進她發髻中,他們拜過天地、喝了合巹、釀了百合,此情此愛如何斷絕?


    沉沉淺歎敲進了容雲心坎最深處,從他指間傳來的溫熱觸撫、屬於他的氣息,一切來得如此真實,她混沌許久的思緒霎時清晰起來,癡望他俊顏的一雙美眸,忽地濕潤了。


    她不是作夢,這不是夢……


    「放開……放開我……」她手足無措地推開他的擁抱。


    她不知該怎麽抱緊這個失而複得的夫婿,不知該怎麽……她慌亂得不知該如何走下一步。


    妻子突然的掙紮揪緊了他的心,摟緊她羸弱的身子,他不由得旁徨。「還在生我的氣?」親眼目睹這樣蒼白孱弱的妻子,他痛徹心腑。


    他不怕他們在那空白的韶光中丟失了什麽,隻怕她對自己的怨恨,讓他再也無法挽回她的心。


    聽著他悔愧的語氣,她的心酸透了,長久以來被狠狠扯緊的心弦倏然繃斷,她依偎著這份久違的暖和,把眼淚印進他的衣襟。


    自從離別後,她的心魂彷佛不再依附於這副軀殼裏。


    失去了他的懷抱,過往的夢魘又向她襲來,她無法入睡,夜夜埋在被窩裏思念他,天天活在為他擔驚受恐的日子裏。


    烽煙四起,她怕他永無歸期,怕那一別便是永別,那麽多的心願和約定,她懼怕自己來不及實現,便已逐一破滅,終成泡影。


    她恍惚而衰弱地度日,直至在不經意間流掉了孩子,她才曉得自己懷孕了。


    似是意識自己真的失去了所有,那一刻她崩潰了,趴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留不住紮根於腹中已達兩個多月的胎兒,她連他唯一的骨血都沒了。


    就算失去了他,她還有他倆的孩子呀,她怎能如此粗心?她該更堅強地過活,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


    可惜,她覺悟得太遲……為時已晚了。


    「別哭。」她的脆弱絞痛了他的心,她的淚似是穿透了肌理,一並滴落他心裏,滾燙著、燒灼著他的胸口,使得他也嚐到同她一般的淒苦。


    「對不起……」她抓緊丈夫的手臂,伏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哭啞了嗓子。「我不是故意弄丟他的……你不要生氣、不要怪我……」保不住他的孩子,她犯下多大的過錯!


    痛失骨肉,還有誰比她這親娘更悔恨痛心?他怎麽可能會氣她怪她?


    「我不會生氣,不會怪你,永遠都不會……」他哽咽了,深湛的黑眸湧現淚光。「隻要你好便成,我隻要你過得好。」這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盼望。


    在他歸來之時,喜姨已先把這三年來發生的種種告知他,關於她的事,他都知道,卻料不到真切觸碰到她的悲痛,他會心疼得不能自已。


    他以為她能堅強地熬過這份思念,卻忘了她也有無力承受的時候。


    就算她曾對他撂下放棄自己的狠話,可她終究是個女子,他早該想到她根本受不住這樣的別離。


    容雲難抑痛哭,這悲慟抑壓了太久,三年的時間像已過了百年,她想不起自己是怎麽過的,隻知自己徹底丟下了夫家和娘家的事,終日往這茅廬跑,沉溺在他親手釀製的酒香中,緊閉著心目,假裝他不曾離開自己……


    現在,他回來了,貼心的安慰、紮實的溫情填補了她心中的空洞,她終於能感受周遭人事與時間。


    她的知覺不再麻木。


    待她哭累了,長孫晉才敢把她放下,出門打來井水,他細心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餓嗎?」他輕問,又再舉臂帶她入懷。


    她搖頭,隻想靠在他懷裏,與他一輩子再也不分離。


    「打仗辛苦嗎?你可有半點受傷?」容雲抬起淒淒水眸,伸出指尖,柔柔撫摸眼前比從前更為黝黑的容顏,眉間淨是抹不去的淒愁。


    「我隻負責寫字和說話,沒受半點傷。」他淺淺微笑,心疼懷中瘦弱的嬌軀之外,也不忘享受她的關切。


    「你別再離開了。」她軟聲道,沒辦法再多受一回生離的折磨,倘若真有下回,那麽即便天涯海角,她也將與他相伴相隨,不再分離。


    「燕王已如願以償,永不再有第二回了。」他承諾。


    他從不欺騙她,當初應允了會平安歸來,他辦到了;如今他許諾不再離開,她相信他也會辦得到。


    容雲破涕為笑,過去再多的辛酸都能因他一個淺笑,化成煙塵。


    「我那晚太衝動了,我不會再把它亂扔。」摸了摸發上的簪子,她對他立下誓言。


    雖說不能理解他的執意離去,但她也懊悔當晚的任性,她不僅沒體諒他肩上的重擔,還對他說了那麽多的混話,沒盡到為妻之責,她一直耿耿於懷。


    「不再有第二回便好。」他吻著她的發,突然問:「想我嗎?」他是明知故問,但他真想聽她親口道出的思念。


    她眨眨麗眸,心思蠢動,素手直接捧起他俊美的臉龐,傾身深深一吻。


    回繞唇上的清甜味道迷惑了他的心智,久未喚醒的欲念如焰熊熊焚燒起來,他眸光一暗,難以忍受她的一吻即離,大掌急切地按著她的螓首,他飛快攫住了她的香唇,掠奪這三年多以來,隻能反覆思念的親昵。


    無暇顧忌他倆正身處郊野,在這隨時有人經過的簡陋茅廬裏親熱是多麽不恰當,她隻能在他火熱的進逼下愉悅嬌吟。隻消幾番撩撥,她已為他完全濕潤,任由他強壯的雙臂抱擁至身前,她摟著他的脖子,湊近他耳邊急促喘息。受不了她嬌媚得勾人的申吟,他掌住她水蛇般的腰肢,把自己緊密嵌入她溫潤的同體裏——


    纏綿了渴望,享受了熱烈歡愛後,他拉著她躺下來,讓她嬌軟疲乏的身子俯臥胸前,在這狹小的矮榻上,與她共享醉人的旖旎春情。


    「想你的時候,我會抬頭看看天上的雲朵。」輕撫妻子香汗淋漓的雪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對她傾訴自己如何把思念寄托給天上雲。心裏藏著她,他頭頂上的那片天,則刻劃著她的名字。


    雲兒,是他這生最珍重的依歸。


    「那晚上呢?」容雲浮現笑靨。夜空難觀雲朵,他怎麽辦?


    「晚上看月亮。」他勾唇。「想著那年中秋圓月夜,我臥病在床,第二次偷吻你。」


    「你還記得啊。」她羞澀地笑了,記得那時她氣壞了,如今憶來卻淨是甜蜜。


    「當然。」長孫晉莞爾,難以忘懷屬於她的每件事。他吻吻她的眉心,不忘叮囑:「以後別再往這裏來,我怕你和喜姨兩個女人會有危險。」


    「有時候,爹爹也會跟過來。」她輕笑一聲,忽又斂容,問:「你不會怪我不理帳吧?」他把「麟盛行」托付給她,她卻置之不理,如何說,都是她的不對。


    「是掌櫃怪你才對吧?哪輪到我呀?」彈了彈她挺俏的鼻尖,他調笑的語音裏滿是縱容。


    府中唯一的主子都撒手不管事了,蕭榮縱有萬般不願也得扛起所有的事務……可憐的蕭掌櫃,她必定好好補償他這些年的勞苦功高。


    她抿唇而笑,忍不住對他道出心向往之的將來——


    「以後我們就一起經營酒窖和『麟盛行』吧,你釀酒釀累了,就回來寫帳,換我寫帳寫累了,也會過來幫忙釀酒。」


    「不。」他搖頭,低笑道:「咱們該共效於飛,所有事都一起做。」


    「無時無刻的寸步不離喔?」她立即笑眯了眼,刁難地問:「你不怕把我給瞧膩了,最後事事看我不順眼?」


    「我怕你先嫌我礙眼。」他爽朗大笑,翻身將她壓下,深深吻進她嬉笑的唇瓣間。


    相思似酒,隻要推心醞釀,從來隻會愈益鬱馥。


    一年後,她為他誕下了一對孿生兄妹,他為這對兒女釀了好幾壇黃酒,擺進地窖之時,也取出了她的女兒紅。


    時釀十四載,他付出的心思與情意,終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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