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透過被雨打濕的窗戶,依稀能看到遠處街道上忽明忽滅的燈火。


    唐柊洗澡很快,剛進去不久就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了,急忙推著尹諶往衛生間裏去:“快洗快洗,還有熱氣呢。”


    到門口,尹諶反手一拽把他一塊兒拉進來。


    抽拉門關上,水汽在室內氤氳蒸騰,望著對方模糊的麵容,誰都沒舍得率先移開目光,像等了好久,才等到可以坦坦蕩蕩直視對方、坦誠心中的思念和愛意的這一刻。


    終是唐柊擔心還穿著濕衣的尹諶著涼,對他說:“好啦,你去洗吧。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陪著陪著就變成雙人共浴。


    浴缸裏放滿熱水,唐柊像上次那樣挨在尹諶懷裏,後背抵著他的前胸,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水玩。


    寬大的手掌落在身體上時,唐柊以為他想要了,調整了姿勢手撐浴缸邊沿抬起屁股,剛離開兩寸就被身後的人攔腰按了回去。


    “別動。”尹諶的嗓音與在雨中時相差無幾,壓抑著情緒的低沉,“別動,就這樣,讓我抱一會兒。”


    唐柊很聽尹諶的話,直到被擦幹淨抱到床上,軟絨絨的被子把還冒著熱氣的身體裹住,他都沒動一下。


    尹諶在他旁邊側身而臥,一條胳膊環在他腰上,既是占有的動作,也是保護的姿勢。


    閉了會兒眼睛,實在睡不著,唐柊抖著睫毛掀開眼皮,稍稍偏過頭:“你不睡嗎?”


    尹諶看著他:“你睡。”


    “你回來之前我就睡過了。”唐柊軟著嗓子說,“現在不困。”


    一個不留神,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對視。四周闃暗,窗外的雨聲也聽不見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唐柊忽然又開始緊張。他不知道尹諶知道了多少,他不敢提也不敢問,甚至想就這樣視而不見,讓它悄無聲息地被掩埋在歲月中才好。


    然而尹諶不可能給他這個機會。


    沉寂又持續了幾分鍾,尹諶終於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唐柊的嘴巴動了動,隨後垂低眼睫,像個犯錯的孩子。


    其實不是沒想過和盤托出。


    依附於alpha是omega的本能,就算唐柊這樣自小獨立自主的omega,也渴望有個比他聰明、比他強大的人,能在他跌倒的時候扶他一把,在他受傷的時候給他安慰。


    一個人的時光像按了慢放鍵一樣被拉長,尤其是頂著疲憊的身體經受無休止的病痛折磨,無論醒著還是昏睡,唐柊心心念念的全都是尹諶。


    想告訴他分手時那些話都是言不由衷,想拉著他的手問他還生不生氣,更想抱著他,告訴他我依然愛著你,每日每夜,每分每秒。


    時間非但沒能打磨掉一分一毫的思念,反而如同細雪,在心底堆起了厚厚的一層,寒冰不化,雪就越積越深。


    每當翻看日曆,數著分開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在一起的日子,封鎖回憶的玻璃窗卻好像每天都有人擦拭,那些或甜蜜或苦澀的畫麵始終那麽近、那麽清晰。


    清晨落滿陽光的操場,飄著鋼琴聲的音樂教室,隔著幾條走道傳到手裏的小紙條,傍晚彩燈閃耀的旋轉木馬,盛夏時節拂麵而過的風,甜膩的冰淇淋和糖葫蘆,還有偎在炙熱懷抱中仰麵承受的親吻……


    每一樁每一件都是他的珍寶,他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掰成一片一片,切成一幀一幀,在心裏的每個角落備份儲藏,想念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就不會疼,也不會害怕了。


    好在尹諶給的回憶足夠多,他也不貪心,這些夠他支撐很久,說不定比他自己猜想的還要久。


    胳膊順著被角伸出來,纖長的手指觸在尹諶的臉上,唐柊為這溫暖的觸感而踏實。


    他輕而緩慢說:“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琥珀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簇暗光,尹諶說:“你怕我不相信你。”


    不摻雜疑問的陳述句令唐柊有些慌亂,他別開目光:“不是,我隻是覺得沒必要……”


    話音未落,身體被突然翻坐起來的人壓在下方。尹諶左手支在他身側,右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製他與自己對視,像是怕他又找借口輕飄飄地一語帶過,壓著嗓音一字一頓地問:“你不說,憑什麽覺得我不信?”


    尹諶力道把握恰當,被捏著的下巴並不疼。然而不知為何,看見尹諶隱忍的麵容,唐柊的心也跟著揪起來。


    這是他最不想麵對的場景,可惜藏了這麽久,這些醜惡的真相還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不想說,我為什麽要說?”唐柊喉嚨發緊,像被逼得沒辦法給出回答,“是我自己願意的,我能承擔,也不覺得辛苦,說出來除了讓你生氣讓你難過,還能怎麽樣?”


    在他說話的同時,尹諶的瞳孔中似有壓抑多時的東西衝開桎梏傾瀉而出,除卻痛苦,更多的是悔恨。恨自己當時沒有多問兩句,恨自己當時給予的看似堅固實際上一戳就破的淺薄信任。


    幹咽一口空氣,平複錯亂的呼吸,唐柊的聲音仍是啞的:“對,我就是怕你不信。那種事、那種齷齪事,怎麽說得出口?我以為、以為熬過去了就沒事了,不會再有更難過的關了,我隻是想……想跟你在一起而已。”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也讓尹諶心如刀割,血流如注。


    擴散在周身的alpha信息素釋無法釋放尹諶心中的傷和恨,攥著唐柊下巴的手卻脫力般地鬆開。


    “應該告訴我。”尹諶說完,機械地重複一遍,“你應該告訴我的。”


    毫無征兆的,一滴溫熱的液體自上方垂直落下,砸在唐柊的臉頰上。


    倏然睜大眼睛,確認這滴淚來自尹諶,唐柊的心像被一雙手攥住,再度不可抑製地抽疼起來。


    他見過尹諶憤怒,也見過尹諶脆弱,卻是第一次在強大到仿佛無所不能的的alpha身上到近乎絕望的崩潰,還有明明白白訴說痛苦的眼淚。


    抬起手,再次觸上alpha英挺的麵龐,指腹抹開他眼角的濕潤,唐柊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提起嘴角:“不,我不該告訴你。你在n城的時候,總是用冷漠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我知道你很孤獨。人都是這樣的,表麵上越不在乎什麽,心裏其實越是在意。至少他們是愛你的,你也同樣需要他們。”


    “他們”指的是尹諶的親人。


    唐柊寧願被恨著,也不想尹諶兩難,更不想尹諶與他們決裂,失去親人的庇護,沒人比他更清楚孤立無援的滋味。


    他替尹諶把一切都計劃好了,為他卸去了所有心理負擔,讓他得到家人的重視、一片坦途的前程,還有不被任何人拖累的輕鬆生活,卻獨獨沒有為自己考慮。


    就為那句藏在心裏的“我會對你很好”,他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了尹諶,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全部的重量。


    可尹諶依然怒不可遏。他氣唐柊不問自己想要什麽就自作主張,又無法否認當時的自己若是知道了,說不定會把情況弄得更糟糕,甚至引向無法挽回的局麵。


    這犧牲太多也太大了,尹諶寧願換成自己承受這些,也好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被撕裂的痛,以及快要滅頂的心疼。


    又一滴淚自赤紅的眼中墜下,砸在臉上,落在心口。皮膚像被燙開一個洞,唐柊急急仰起身體擁抱尹諶:“不哭了,不哭了。”


    他試圖通過身體貼近讓他的alpha停止悲傷,卻忘了情緒會傳染,耳朵貼著尹諶因為咬緊牙關繃著發顫的麵頰,唐柊喉頭哽咽,心漫上眼眶,聲音也帶了哭腔,“都過去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事實上尹諶並不知道自己在流淚,此刻連呼出鼻腔的一口氣,都是他宣泄情感的方式之一。


    他已經沒辦法承受再一次失去了。


    抱緊他美麗、柔軟的omega,感受著單薄身軀下隨著血液脈脈流動的堅強,尹諶眼眸半闔,在紊亂的氣息中清晰地說:“我需要你……我隻要你一個。”


    兩日後的除夕,首都街頭巷尾張燈結彩,到處洋溢著過年的喜慶氣氛。


    站好年前最後一班崗,尹諶換下衣服,邊走邊給唐柊發消息,說一會兒就回去。


    下電梯時碰到江瑤護士,小姑娘躲了他好一段時間,今天倒是沒拔腿就跑,抱著記錄板有些不自在地盯牆麵:“尹醫生今天是夜班吧?”


    夜班是從次日零點到上午八點,剛好卡在除夕和大年初一中間,被分配到這個時間的醫生護士們已經抱頭痛哭了好幾輪。


    尹諶對此並不在意:“是的。”


    “晚一點我們值夜班的同事會在那邊煮水餃。”江瑤扭身指一樓的休息室方向,“如果尹醫生你忙完有空閑,可以過來跟大家一起過年。”


    來自同事的正常邀約,沒有拒絕的道理,尹諶說:“有時間我會去的。”


    正要走的時候,又聽江瑤說:“如果,我說如果有家屬的話,可以一起來,過年嘛,熱鬧點才有意思。”


    尹諶愣了下,隨即神色鬆弛,點頭道:“好。”


    出了醫院,先打車前往尹家大宅。


    到門口被管家請進屋,坐在沙發上的尹正則見他來了先是意外,然後放下報紙,和藹笑著起身迎他:“你弟弟除夕在外頭過,還以為你也不回來。”說著衝管家道,“趕緊讓廚房加幾個菜。”


    管家應下剛轉身,尹諶道:“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沒等尹正則反應過來,尹諶上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擺在桌上:“去n城的時候父親給的卡,上麵的錢一分沒動,麻煩您幫我轉交給他。”


    尹正則呆住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是什麽意思,麵上漸起慍怒:“你這是要跟家裏斷絕關係?就為一個來自底層的omega?”


    尹諶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聽別人在不了解的情況下定義唐柊,不過他也清楚老一輩人的階級思想根深蒂固,尤其是尹正則這種眼高於頂的人。


    他從未試圖改變他們的想法,他隻順應自己的意願,但求問心無愧。


    見他不說話,尹正則笑道:“你還年輕,現在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以後就會知道還有更多更好的等著你挑。”


    本想繼續用沉默代替回答,可尹諶被身居高位者自大篤定的話弄得不太舒服。


    或許是出於alpha不甘落人下風的本能,他改變主意,說:“他是我的omega。”停頓片刻,又補充一句,“我永遠為他著迷。”


    這話聽在尹正則無非“幼稚”兩個字可以形容。他嗤笑一聲:“兒女情長和前途哪個更重要,作為alpha你應該有數。你現在不聽爺爺的話,將來一定會後悔。”


    想到他就是用這所謂的“後悔”言論威脅唐柊,讓他吃了那麽多苦,尹諶連反駁都懶得,轉身就走。


    尹正則似是急了,端著長輩的架子不容他追上去,隻好退一步放低姿態:“就算你生爺爺的氣,至少先弄清楚事實。八年前,爺爺也沒想到會弄成那樣。”


    尹諶的腳步頓住。關於唐柊的事,無論好的壞的,他一件也不想錯過。


    “叫那幾個alpha去隻是為了嚇唬他,誰能想到他們會動歪心思?”以為尹諶停下代表動搖,尹正則趁熱打鐵道,“腺體是他自己摳壞的,沒有人逼他。當時收到消息我就立刻與他聯係,預備給他一筆補償,他倒好,直接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情況換誰都無能為力。”


    聽似懇切,實則稍一推敲便可知意在撇清責任。


    尹正則歎氣道:“坐在這個位置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事。不過就這件事而言,爺爺還是該向你道歉,雖然不清楚他跟你說了什麽,我的過失我在這裏認了,小諶你這麽聰明,你想想,難道他在這件事裏就全然無辜、一點錯都沒有?他現在突然舊事重提,原因你想過嗎?”


    尹諶站在原地,終於牽起嘴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


    都說他聰明,可他卻覺得自己愚笨透頂,不然怎麽會連唐柊的愛是真是假都分辨不出,幾句話就令他亂了陣腳,將違心之言信以為真。


    他轉過身,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走回客廳。


    尹正則以為他被說動了,麵上隱有喜色,誰知尹諶走到跟前,隻把從口袋裏掏出來的車鑰匙放下,連同他戴在身上許多年的那塊玉。


    車是尹正則送給他的畢業禮物,玉也是尹家給他的東西。


    “剛才忘了。”尹諶平靜地說,“車上次停在外麵就沒開走,鑰匙在這兒,使用期間的損耗已經換算成相應金額一並打在卡上。”


    尹正則霎時懵了,尤其是看到那塊祖傳的玉墜:“這、這是什麽意思?”


    放下東西直起腰,尹諶看著這個讓他覺得陌生的所謂的“親人”,想到唐柊拚了命不想讓他知道他們的真麵目,隻覺得徹骨心寒。


    走到門口,尹諶深吸一口冬末不再凜冽的空氣,說:“他唯一犯的錯,就是當初選擇了我。”


    言罷,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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