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門緩緩敞開,一列婢女魚貫而入,在花蔭前站定。她們皆是一樣的裝扮,雙髻垂綹,藍色旗裝。


    盤雲姿垂著眼,置身於列隊之中,隻有她知道自己平靜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忐忑的心。


    她一直盯著自己的衣角,豔陽下,藍色旗裝顯得異常純淨,恍若湖水。


    一個月前,她在向南逃難的路上與妹妹若水失散,遭遇四處擄掠的清軍,最後被帶到了這裏—舒澤貝勒府。


    她看到了許多同樣與家人失散的女子,她們就像清軍入關後犒賞自己的戰利品,被分配到王侯將相的府中,或做奴婢,或做小妾。


    這樣的場麵,對她而言並不稀奇,當年,義父李自成入京時,也曾如此。


    如今,思索義父為何敗北的原因,肆意擄掠,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滿人若繼續如此妄為,將來的某一日,也會失去天下。


    思緒一頓,盤雲姿微微澀笑,笑自己處於危難之際,卻還有閑情逸致為敵人煩憂。此刻,她該擔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畢竟,若知她是大順王朝「昌平公主」,她定會被滿人折磨至死吧?


    不!她要活著,好好活著,為了義父交托的重責大任……


    「雲姊姊,妳也照照吧—」


    一片刺眼的陽光射入她的眼眸,讓她回過神來避開,這才發現一麵小鏡子在她麵前晃啊晃。


    說話的人名叫雪倩,與她一同被擄的漢人女子。


    「照鏡子?」盤雲姿不解其意。


    「聽說,今兒舒澤貝勒會回府,」她低聲道,「妳頭發有點亂,該理一理。」


    「有什麽關係?」盤雲姿頗不以為然。


    「雲姊姊,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雪倩頗有含意的看她一眼,「若被看上,便能貼身伺候舒澤貝勒,日後有希望為妾,否則,要做一輩子的奴婢。」


    「妳想給舒澤貝勒做妾」盤雲姿覺得不可思議,「別忘了,他是滿人。妳的爹娘難道不是被滿人殺死的?」


    「那又有什麽關係?」雪倩苦澀笑答,「國亡了,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要活了嗎?相反,我還要活得更好!滿人到頭來會發現,這天下仍是咱們漢人的天下,因為漢人無所不在。」


    這算是苟且偷生,還是自我安慰?盤雲姿不知道。但雪倩這種苦中作樂的想法,卻讓她頗為欽佩。


    「我這兒有些胭脂,」雪倩從袖中偷偷拿出胭脂盒,「來,往唇上抹一點,會顯得漂亮些。」


    「我相貌平凡,斷不會被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雪妹妹,妳自己留著吧,別浪費了……」


    「誰在說話」引領她們的岱嬤嬤聽到耳語,大聲喝斥,「肅靜!肅靜!」


    兩人相視而笑,雪倩飛快地將胭脂在唇上一點,收起了胭脂盒與鏡子。


    這時,西廂正廳的屋簾一掀,步出一位明豔女子,衣裙上繡著繁繪,頭上頂著珠翠扁髻,腳下踏著花盆底鞋,一身正統滿族貴婦打扮。


    說是貴婦,其實不過十八、九歲模樣,神情中顯露刁蠻,掃視四周的目光亦帶著冰霜傲慢。


    「岱嬤嬤,」那名貴婦冷冷道,「人都在這兒了?」


    「回福晉的話,所有的漢女都在這兒了。」岱嬤嬤恭敬地回答。


    福晉?難道,她就是舒澤貝勒的妻子,玉福晉?


    早聽說這位福晉來曆不凡,是科爾沁草原的公主,當今滿清太後的侄女,看她那貴氣逼人的模樣,看得出絕非尋常百姓。


    「哼!」玉福晉微諷,「都說漢女狐媚,今日一見,果然個個都打扮得妖嬈多姿。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統統給我安份點兒,別以為有機會伺候貝勒爺,尾巴就能翹上天!這天下已不是妳們漢人的天下,這府中,也沒妳們撒野的地兒!」


    耳聞玉福晉是個醋壇子,府中凡有些姿色的婢女,皆被她視為眼中釘。


    「妳們都排整齊了,」岱嬤嬤高聲道,「把頭抬起來,讓福晉看個仔細。」


    眾漢女隻得聽命,乖乖直視前方,等待自己的命運。


    玉福晉步下台階,瞪大眼睛,逐一審視麵前的如花容顏。


    若說美麗,這些女子都是從俘虜中千挑萬選的,大多擁有幾分姿色。畢竟舒澤貝勒身為滿清攝政王多爾袞的親侄子,英勇善戰,素來得到朝廷重用,況且此次多爾袞有意要賞賜於他,所以擄獲的漢女,別人不敢與他相爭。


    盤雲姿覺得自己的容貌最最平凡,奇怪,當初怎麽會挑自己入府呢?或許是看上她的知書達禮吧。


    雖然她完全不願意被舒澤看中,卻希望借助貝勒府這塊安寧之地暫時藏身,再伺機而動。


    「以我看,這群漢女都不配留在貝勒爺身邊,」玉福晉逐一刁難,「一看就是紅顏禍水之相,統統趕出去!」


    「福晉—」岱嬤嬤從旁勸道,「這是王爺賞賜的,好歹也要挑上一、兩個,否則是犯上不敬……」


    「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努力找嗎?」玉福晉聞言不甘不願,歎一口氣,「若實在挑不出來,我也隻能進宮向姑姑請罪了。」


    仗著有太後撐腰,她無所畏懼。忽然她停下腳步,就站在盤雲姿的麵前。


    「妳叫什麽名字?」


    「福晉在跟我說話?」盤雲姿不由得一驚。


    「對啊,不然呢?」玉福晉輕笑,卻令人不敢輕忽。


    「奴婢……龐雲姿。」迫不得已,找個諧音,以蓋自己的真名。畢竟,「盤」這個姓氏,一聽就非漢人,容易暴露身份。


    「好,就是妳了!」玉福晉拍板定案。


    「我」她駭然,不敢相信。


    「對啊,妳容貌還算端正,氣質也算純良,不像那些狐狸精。由妳伺候貝勒爺,我可以放心。」玉福晉莞爾地回答。


    嗬,是說她相貌太過平凡,舒澤一定看不上吧?


    盤雲姿在心中替她感到悲哀。用如此方法留住丈夫,能留住一世嗎?天下美貌女子如此之多,防不勝防,今天強行挽回一城,又有何用?


    「這……」連岱嬤嬤看了都覺得不妥。「福晉,還是再挑挑吧,我怕貝勒爺他……」


    「我說定下就定下了!」玉福晉惡狠狠地打斷,「從此以後,貝勒爺的飲食起居,就交給龐雲姿一人,她就代表我!」


    如此重話一出口,誰也不敢多說什麽。


    四下一片寂靜,眾漢女默默望向盤雲姿,皆露出羨慕的神態。雪倩微笑示意,似在恭喜。


    隻有盤雲姿萬般忐忑。


    她隻希望在此當個普遍婢女,有個暫時棲身之地,不料,長相平庸的她竟被挑中,今後得貼身伺候舒澤!


    之前她躲,她藏,把一切埋得好好的,生怕滿人發現她的秘密,然而,卻忽然被推到眾目睽睽之下,她不確定自己的身份還能隱瞞多久。


    現在隻盼舒澤貝勒是個傻瓜,不會在朝夕相處中察覺到她的異樣。


    然而,身為滿州第一聰慧的勇士,他怎麽可能是遲鈍之人?


    此刻,盤雲姿隻能祈求上蒼庇佑相安無事,直至她找到若水,她的妹妹。


    盤雲姿記得,初見舒澤的夜晚,月亮特別圓,高掛在天邊,散發柔和的光澤。


    她隨岱嬤嬤緩緩向東廂走去,據說,舒澤獨自住在這裏,並不與妻子同房。


    當下她還覺得奇怪,認定他是個脾氣古怪的男子。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男子會與她產生不同尋常的感情……


    推開房門,這裏一看就是間男子的居室,牆上掛著射日弓,榻上鋪著白虎毯,案上臥著淩雲劍,屏風一角立著不死鎧甲,可以說,此房無一處不顯示著陽剛之氣。


    此間的主人是否也如此番布置一般,威猛陽剛?盤雲姿捧著茶水踏入門坎時,不禁這般想到。


    都說舒澤是滿蒙第一勇士,該不會麵目猙獰、脾氣暴躁吧?


    她曾見過滿人殺戮的情況,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她畢生的惡夢。倘若舒澤也如那些禽獸一般,她恐怕活不到跟妹妹重逢的那一天了……


    「愣著幹什麽?」岱嬤嬤從旁叫喚,「貝勒爺就要回來了,快準備好熱毛巾供爺擦手洗臉!」


    盤雲姿連忙放下茶盞,將熱水注入銅盆,嚴陣以待。


    倏地,她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猜測定是舒澤到了,便垂眸立至牆角,屏住呼吸。


    「給貝勒爺請安—」岱嬤嬤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弓身行禮。


    「怎麽今兒個是嬤嬤親自伺候?」一名男子笑道,「小柔和小嬋呢?偷懶去了?」


    這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醇厚動聽,鑽入盤雲姿耳中,像是飲了陳酒一般,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小柔和小嬋回鄉去了,」岱嬤嬤拉了拉盤雲姿,「這是雲兒,福晉特意挑來伺候貝勒爺的。」


    「雲兒?」男子一怔,「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盤雲姿呼吸一窒,迫不得已,挺直身子抬起頭,目光剎那間與他相觸,心中劃過一陣詫異。


    舒澤,與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似印象中滿州男子須粗獷的麵孔,相反的,擁有一張極為清俊的臉,像極了漢人儒士。


    然而,他的身材卻很高大魁梧,健壯的肌肉鼓鼓的撐起衣衫,看來第一勇士之名並非虛言。


    這是她對舒澤的第一印象,無關心動,隻是單純的觀感。


    「妳是福晉安排的吧?一看就知道。」舒澤看到她的相貌時,脫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輕輕一笑,燦如曜日,比不笑時更具魅惑。


    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在嫌棄她相貌平凡嗎?盤姿雲心中暗忖,看來,妻子的善妒,他早已深深有所體會。


    「好吧,」輕視的神情似乎表達了對她的不屑,卻沒有立刻將她拒於門外。「既然如此,就暫且留下。不過,我是個挑剔之人,就不知這丫頭能忍耐幾天。」


    「貝勒爺放心,這丫頭脾氣好得很呢,而且知書達禮,」岱嬤嬤在旁美言,「一定能稱您的意。」


    舒澤聽後並不言語,麵向盤雲姿,將手一攤。


    這樣的舉動,讓她有些莫名,一時反應不過來。


    「快,替貝勒擦洗啊!」岱嬤嬤急道。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啊!盤雲姿連忙拿起浸過的濕毛巾,匆匆往舒澤的臉上、手上拭去。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男子的身體,隔著熱毛巾,卻可以感到不同於女子的結實與彈性。


    此時,她離他好近,連呼吸都可以聞見,令她不禁臉紅。


    「笨手笨腳的,不如柔兒。」舒澤嘲諷笑道,隨即一舉坐至榻上,將腳一伸。


    這一回,盤雲姿立刻領悟,是要她幫忙脫鞋。想也沒想,她便蹲下身去,扳他的靴。


    然而,靴子深長,她扳了又扳,卻文風不動,反倒弄得她滿頭大汗,微微喘氣。


    「妳是漢女?」舒澤突然問道。


    「回貝勒爺,她是。」岱嬤嬤急忙代答。


    「我問她,又沒問妳。」舒澤不悅地睨了岱嬤嬤一眼。


    「回貝勒爺,我是。」盤雲姿終於開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麽驚慌,「貝勒爺怎麽猜出來的?」


    「嗬,還以為妳是啞巴呢。」舒澤莞爾,「我不僅能猜出妳是漢女,而且,想必從前家境不錯。」


    她雙眸一凝,難以置信他的直覺如此靈敏。的確,別說跟了義父之後沒受過什麽苦,從前在瑤寨的時候,她亦是頭人的女兒,從小到大,可謂養尊處優。


    「看妳這樣子,就像沒伺候過人。」他輕輕一攬,靴子輕鬆脫落,「連隻鞋都搞不定。」


    「奴婢今後自當盡心學習,」說著,盤雲姿主動奉上茶盞,「貝勒爺請喝茶—」


    「難道沒人告訴過妳,我從不喝茶,回到家中,隻飲水酒。」簡單幾句話,又將她打入尷尬的境地。


    「貝勒爺息怒,」岱嬤嬤已經雙腿發抖,「是老身教導不周,還請貝勒爺多給一次機會……」


    「哼!我知道,妳跟福晉是一夥的,」舒澤淡淡說道,「這些年來,有幾個丫鬟能在我身旁伺候上兩個月?稍微調教得得心應手些,就把人家打發回鄉,生怕我看上誰,是吧?」


    「老身不敢,都是福晉她……」岱嬤嬤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妳回去告訴她,不要太過份!」舒澤淺笑的麵龐忽然變了顏色,如陰雲布空,「這一次,我偏不給她麵子!」


    「什麽意思?」岱嬤嬤一怔。


    「很簡單,眼前的這個人,哪兒來的妳帶回哪去,把柔兒和嬋兒給我找回來!」他的語氣中有種不怒自威的駭人氣勢。


    「貝勒爺,不可啊!」岱嬤嬤驚叫,「這班漢女是王爺所賜……」


    「回頭我親自向王爺請罪,難道王爺真會因為她們殺了我不成?」舒澤直言,毫無畏懼。


    「貝勒爺—」關鍵時刻,盤雲姿倏地跪下,朗聲道,「一切皆是奴婢的錯,還請貝勒爺不要趕我走,今後奴婢自當盡心學習,報答貝勒爺的收留大恩。」


    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應該是上蒼借給她的膽子,隻希望這麽一跪,能改變他的心意。


    一旁的岱嬤嬤嚇呆了,因為沒料到她居然敢插嘴。舒澤亦是滿臉意外,微微側首睨著她。


    「哦?」他一挑眉,「妳很想留在這裏?為什麽?」她的舉動引起他的好奇心。


    「因為……倘若出府去,或許會淪落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不論多苦,我都願意,請貝勒爺給我機會。」她實話實說。


    沒錯,她害怕在他身邊可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可出府之後的際遇會如何,她亦無法預料。待在這裏,至少能夠衣食飽暖。而且,看他的模樣,不似殘暴魔頭。


    「妳這丫頭倒也坦白,」舒澤彷佛忽然對她有了興趣,上下打量她,「好,就給妳一次機會。起來吧。」


    「多謝貝勒爺!」她誠心誠意,深深叩首後站起身。


    「不過︱本貝勒也得考量考量,妳適不適合待在這裏。十惡不赦之徒我倒不厭惡,最討厭就是愚笨之人!方才岱嬤嬤說妳有幾分聰慧,本貝勒就出道題考考妳。」他故意刁難,彷佛貓正逗弄著老鼠般。


    他當然得刁難她,否則她開口求情就把她留下,那他這貝勒爺也太沒麵子了。


    「貝勒爺請說。」


    深吸一口氣,盤雲姿準備應戰。


    「妳看看那案幾上,擺放著什麽?」他隨手一指。


    盤雲姿抬眼望去,眸中一凝,「是……麵具?」


    「沒錯,這個叫做大麵,色澤深沉,五官猙獰,望之若鬼,」舒澤踱過去,將那麵具拿在手中把玩,「妳能猜出,這個是做什麽用的嗎?」


    盤雲姿抿唇,此刻四周寂靜無聲,腦中思維卻飛速運轉。


    換作尋常思維,或許是兒時的玩具,或是裝飾房間之用,也或許是中元節時的避邪之物……但她感到事情絕非這麽簡單。


    一個大膽的想法倏地鑽入她的心中。依據這屋內的陽剛氣質,她猜到一個特別的答案。


    她該這樣說嗎?倘若自作聰明,會惹他生氣嗎?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她決定放手一搏。


    「這大概是貝勒爺上戰場時用的—」她終於回答。


    「妳說什麽?」舒澤眉心一緊。


    「奴婢曾讀過一些閑書,據說北齊時代有一俊美男子,容貌白淨,比女子更加柔豔動人,然而他卻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名將。每一次,將上戰場時,他便以猙獰麵具遮臉,以免敵人看到他的真實容貌不受威赫。他,就是曆史上鼎鼎大名的蘭陵王。」她從容應答,「奴婢猜想,貝勒爺也如他一般,因為容貌過於俊美,所以需要戴佩麵具以振士氣吧。」


    言畢,舒澤良久不語,一旁的岱嬤嬤則雙腿顫抖,差點昏了過去。然而話一出口,盤雲姿的心中卻益發鎮定,從舒澤那深邃的雙眸,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妳是在暗諷本貝勒相貌陰柔嗎?」半晌之後,他忽然啟齒。


    「相貌是父母所賜,天生之物,無論柔美與陽剛,皆應平等而視,誰都無權嘲諷—」盤雲姿鎮定回應,「奴婢相貌平凡,又怎會取笑比我美麗的人?有的,隻是羨慕而已。」


    最後一句出口,神情忽然有些黯然。因為這勾起了她一些傷感往事……


    「妳果然很聰明,」原本斂容的舒澤笑了,「猜得一點兒也不差。」


    雖然心中有底,但聽到謎底,盤雲姿仍不禁舒了口氣,然而一旁的岱嬤嬤卻砰然倒在地上。嗬,顯然岱嬤嬤剛剛太緊張了。


    「妳是怎麽猜到的?」舒澤隻瞧了一眼摔倒的岱嬤嬤,並不理睬,徑自對盤雲姿問道。


    「一種直覺。」她再度坦言。


    「直覺?」


    「不知為何,走入這間房時,便覺得這是一個尚武之地。每一物,皆與征戰有關。所以奴婢猜想,這麵具的作用也八九不離十。」


    舒澤頷首,有些感慨。「沒錯,這是我上陣殺敵時不可或缺之物,明明有絕世武功,卻不得不依靠這種玩意兒威懾敵軍,真不知該說可笑還是可悲。」


    「奴婢曾聽一個人說過,兵不厭詐。戰場乃殊死搏鬥之地,再殘酷毒辣的手段都能運用,何況以麵具懾人?」盤雲姿回答得不卑不亢。


    是嗬,兵不厭詐,是義父常常掛在嘴邊的話。義父當年身為闖王,何等正直勇猛之士,亦出此言,小小一張麵具,實在不足道。


    舒澤凝眸望著她,第一次,不再用輕蔑的神情,而是仔仔細細、鄭重地審視她。


    「妳叫雲兒?姓什麽?」他問。


    「龐,龐雲姿。」


    「雲姿?」他綻放傾城微笑,「好,從此以後,妳便是我的貼身奴婢。」


    雖然她並非擁有絕色外貌,但像她這樣能一語中的的女子,他之前從未遇過。他一直以為,世間女子都是空有美貌的軀殼,毫無腦袋,直至遇見她。


    陡地像被閃電擊中,心中感到有股震撼,但他選擇隱藏起來。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隻憑三言兩語,竟對一個如此平凡的漢女產生好感。


    他不知道的是,愛情往往是在一瞬間產生,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舒澤盡顯獨特招式,一劍刺向目標,卻盡量克製力道,以免傷及對方,釀成大禍。


    隻見他的劍尖與對方的咽喉,距離不過分厘,很明顯對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王爺—」舒澤立刻收劍,單腳跪下請罪,「恕臣魯莽!」


    「哪兒的話!」攝政王多爾袞卻嗬嗬笑起來,親手將他扶起,「本王就是喜歡跟你比試,不像別人,故意退讓,索然無味!」


    每日早朝之後,舒澤便會獨自留在太和殿中,陪攝政王練武。頂著滿蒙第一勇士的頭銜,其實也是一種負擔,至少,眼前這份苦差事就非他不可。


    順治帝年幼,朝政全都掌握在攝政王手中,又有太後在背後支持,如今的他的地位,與天子無異。舒澤斷然不敢違逆這位叔父半分。


    「本王也知道,天天讓你陪著練功,下手無論輕重都不行,是難為你了。」多爾袞深知他的苦惱,「不過本王的身邊,也隻有你能說說貼心話,實在找不出第二個能信任的人了。」


    「王爺言重了。」聰明如舒澤,深知當一個君王誇獎你的時候,就是要利用你的時候。


    今天,攝政王特意召他到此,又屏退所有人,絕不是單純為了練武而已。


    「本王讓人送去的那班漢女,你看了還成嗎?」多爾袞忽然道。


    「臣已留了一個在身邊。」怎麽忽然提起這個?舒澤不解地微皺眉頭。


    「留了誰?」多爾袞再問,「可是一個叫龐雲姿的丫頭?」


    「王爺……」舒澤詫異,「您怎麽猜到的?」


    「嗬嗬,」他笑道,「很簡單啊,因為你有一個善妒的福晉,能讓她留下的,當然是相貌最最普通的人。」


    「王爺英明。」舒澤調侃,「十二名漢女個個美麗出眾,惟獨這個龐雲姿算是異類……偏讓她揀了出來。」


    「你該不會是怨恨本王,沒挑一班美貌相當的給你吧?」


    「臣不敢。」


    其實,他真的不介意。假如又給他一具徒有美麗、而無靈魂的空殼,或許他還真的會憎惡。


    「告訴你,本王是故意的。」多爾袞此話讓他大為愕然。


    「怎麽?」舒澤瞠目,「王爺的意思是……」


    「你以為,本王賜你漢女,隻是為了犒賞你征戰有功嗎?」多爾袞的眸中滿含深邃意味。


    「難道不是?」他深感意外,他原以為隻是一般的犒賞罷了,原本不是。


    「一切隻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龐雲姿送入你府中,以便你能替本王日夜監視她。」


    「監視她?」這話太不可思議,舒澤絞盡腦汁仍想不出理由。「王爺,一個小小漢女,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知道吧,她本姓盤,是李自成的義女,封號昌平公主。」多爾袞沉聲道出謎底。


    「她?公主」舒澤聞言簡直想笑,「就她那副不起眼的模樣?」


    「你可別小看了她,這姑娘可鬼著呢!一直藏在漢女俘虜營中,躲避了我們多少耳目。若不是有人曾經見過她,密報於本王,本王也不會知道。」他突然壓低音量,「你可聽說過,李自成臨終之前,曾將一批珠寶藏於湖北,並繪了一張藏寶圖,交給他的兩個義女保管。」


    「是嗎?」他還是第一次耳聞。


    「這盤雲姿持有一半的藏寶圖。」多爾袞直言,「你的任務,便是要誘她交出來。」


    「王爺,臣不明白,為何要如此麻煩?將她抓捕起來,拷打一頓,不就招了嗎?」舒澤皺眉。


    「第一,她未必肯招,萬一咬舌自盡,豈不前功盡棄?第二,就算搜出那藏寶之圖,也沒什麽用。」


    「怎麽……」


    「那圖上文字以江永女書寫成,天底下除了盤雲姿與她的義妹楚若水,無人識得。」


    「江永女書?」舒澤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甚覺稀奇,「那是什麽?」


    「一種瑤族女子間代代相傳的文字,而每一個女子,亦可依據自身喜好,對這些文字做一些變動,化為她們自己能懂的意思。」


    「這麽有趣?」舒澤頓時雙眼一亮,「如此,我倒想親眼瞧瞧,這江永女書到底是何模樣。」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若能取得盤雲姿的信任,讓她主動交出藏寶圖,還怕看不夠?」多爾袞淺笑。


    怪不得她身上有那樣從容淡定的大氣—舒澤想,畢竟是公主出身,而且,還懂得那樣奇妙的文字。


    在他身邊,識字的女子並不多。從前他並不認為女子有才是什麽必要的事,直到今天,見到了盤雲姿,他才發覺,原來,知書達禮會讓人散發出一種嫻靜的氣質,如皎花照水,即使相貌平凡,也能我見垂憐。


    不可諱言,盤雲姿,的確是改變了他一生觀念的女子。


    「就算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也不可能主動交出藏寶圖吧?」舒澤平心而論。


    「你啊,平時何等聰明,眼下怎麽就胡塗了?」多爾袞搖頭直笑,「若要天下的女子死心塌地,你該如何行事?」


    「王爺的意思是……」電光石火,他恍然大悟。


    「對,讓她愛上你。」一語道破天機。


    不知為何,這樣的預謀卻讓舒澤渾身不自在。


    一想到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番談論起蘭陵王麵具時善解人意的言語,他就不太忍心如此利用那個溫柔卻堅韌的女子。


    何況在他心中,男女之情如水純淨,斷不該摻雜利誘欺騙……


    抿著唇,他不知該不該答應攝政王。但對方一開口,相當於聖旨,他敢違逆不遵嗎?


    迫不得已,惟有頷首,違逆自己的心。


    殊不知,這卻意外牽動了兩人之間的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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