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浚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輕輕碰一下葉洺的眼睛,但是卻在距離他睫毛不到一寸的時候停住了。


    葉洺眨了一下眼,似乎有些疑惑意外,但很快臉上浮現了然之色,他感受到宗浚抱著他的手在顫抖,微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淡淡笑意:“我沒事,你別擔心。”


    這一天的到來,其實他們都心中有數是遲早的事,隻不過沒想到,他堅持的時間……比想象的還要短。


    再有如海情深,也抵不過時間無情,天意弄人。


    葉洺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宗浚的臉,但是他眼前一片漆黑,這一下撞在宗浚的肩膀上,他的手緩緩往上,順著宗浚的脖頸,下巴……終於撫上了他的臉龐。


    微涼的手指碰觸著宗浚的肌膚,描摹著他的輪廓,似要用這種方式,把這個人記在自己的心中。


    葉洺微微一笑:“雖然我看不到你了,但是我還記得你的樣子,我不會忘記你的。”


    正如你不會忘記我一樣。


    宗浚眼睛泛紅,嘴唇發抖,是的……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我知道。


    葉洺說:“別難過,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


    宗浚痛苦的閉上眼睛,他怎麽可能不難過?他曾經以為這個人不愛他,費勁千辛萬苦才複活了這個人……為的不過是想將他留在自己身邊罷了。


    哪怕說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到底也是看不開,放不下。


    哪怕這個人不愛他,他也想要他活著,活在自己身邊。


    現在他終於明白葉洺是愛他的了,可是這一次,他卻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要徹底失去這個人了,他親手將他帶回來,又親手毀了他。


    他們本可以做神仙眷侶,卻偏生要生離死別。


    葉洺見宗浚遲遲不說話,盡管他看不到宗浚的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定然很不好受。這個人啊……總是喜歡把錯誤攬到自己身上,不過是因為他愛他。


    葉洺緩緩坐起來,他看不見,但是他握著宗浚的手,能感受到宗浚的溫度,就有種分外安心的感覺,因為這無數年……這個人的陪伴關懷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知道除非這個人死了,他都會一直保護他。


    不論自己何時回頭,這個人都在他身邊。


    葉洺輕輕笑著,說:“三千年前,我就已經死了,現在的時間……是你幫我偷來的,你我終歸都沒有超脫,這條路再長,都會走到終點。”


    “隻是命該如此,不是你的錯。”


    宗浚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般,動不了,許久,他終於開口發出沙啞的聲音:“不該如此。”


    你本可以活很長時間,不必為了我去搶靈神壁而死,不必因我而困在靈神壁不得解脫,也不必……落得最後魂飛魄散,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都不該。


    葉洺笑了:“我卻覺得,我的命還不錯。”


    他仰起頭,慢慢的吻上宗浚的唇,盡管那雙眸黯淡無光,如同寶石蒙塵,但是似乎依舊能從中看出他的執著堅定,哪怕死亡,也無法掩蓋他的光芒。


    葉洺說:“我很慶幸,有你陪我走這孤寂求仙路。我唯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對你刺出那一劍……我唯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我殺了我最愛的人,卻連一聲道歉都沒來得及說。”


    “一直到他死,都沒能讓他知道,我愛他。”


    “但是沒想到……我所愛之人他還活著,我還有機會再見他一麵,我還有機會親口向他說對不起……還有機會讓他知道,我的心意。”


    “哪怕不成仙……我這一生,也再無遺憾。”


    葉洺的輕輕笑聲,如同從遙遠之處傳來,飄蕩進宗浚的耳中,帶著繾綣情意,醉人溫柔:“所以你知道了嗎……我不怪你。”


    宗浚終於伸出手,慢慢的,緊緊的抱著這個人,眼神悲哀。


    嗯……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叮,宗浚黑化值-1,當前黑化值0】


    ………………


    葉洺失明了,因此沒有再下過山,宗浚就寸步不離的在他身邊陪著他。


    宗浚似乎很快調整好了情緒,不願意因為自己的悲傷而讓葉洺連最後的日子都不得安心,裝作灑脫自然,笑著對葉洺說:“你今天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葉洺想了想,聲音溫柔:“也沒什麽特別想吃的,你做的我都喜歡。”他沒看到的是,宗浚輕鬆的語氣之下,臉上的表情是何等的痛苦,眼神是何等的絕望。


    宗浚聞言便去給葉洺做飯,其實他們的修為早已辟穀,根本不需要吃飯的,但是這最後的時間,他隻想和葉洺做一對平凡相愛之人……況且葉洺身體每況愈下,宗浚便將天材地寶做成食物讓他吃下,哪怕隻是飲鴆止渴,也無法眼看葉洺死去什麽都不做。


    哪怕再絕望,直到最後一刻,他都要竭盡所能。


    沒多久,宗浚就把飯菜做好了,因為葉洺看不到不太方便,宗浚就親手喂他吃,將菜夾到他的嘴邊。


    葉洺微微笑著,絲毫沒有失明的痛苦慌亂,更沒有麵臨死亡的恐懼,坦然自在。


    可是他越是這樣,宗浚越是難過,因為他知道葉洺隻是不想要他痛苦,才會表現的毫不在意,他總是,這樣為他著想……


    而自己以前從未真正明白,葉洺對他的心意。


    晚上宗浚抱著葉洺入睡,什麽都沒做,隻是相擁在一起,他一直睜著眼睛看著葉洺,哪怕再過一千一萬年,他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的模樣,可還是想要多看看……再記得,更仔細一點……


    葉洺看不到,也沒發現宗浚一夜未睡。


    ………………


    又過了兩日,葉洺發現自己的味覺消失了,他嚐不出宗浚飯菜的味道了,不論什麽進了口,都沒有任何感覺,味同爵蠟,隻不過他沒有說,而是裝作和平時一樣。


    這天宗浚又給葉洺做飯,他夾給葉洺吃了一口,問道:“怎麽樣?”


    葉洺依然笑著說:“很好。”


    宗浚稍微鬆了一口氣,這靈草十分珍貴稀少,他也是第一次做,唯恐做的不好,但是看葉洺吃的津津有味便放下心,待葉洺快要吃飽了,自己才隨意的嚐了一口,這一嚐,宗浚的表情頓時變了。


    味道一點也不好,這道靈草和其中一味靈藥衝突了,其難吃的程度連他自己都吃不下第二口。


    宗浚緩緩抬眼看向葉洺,眼中是無比絕望的神色。


    葉洺並不知道宗浚的表情,見他許久不出聲,笑著問道:“怎麽了?”


    宗浚喉嚨哽咽,說不出話,這麽難吃你也吃得下去嗎?還是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呢……


    宗浚緊緊抿著唇,許久,艱難的說:“沒什麽。”


    你不想我知道,我就當做不知道。


    你不想我難過,我就裝作不難過。


    宗浚一揮手把桌子收了起來,輕輕抱起葉洺走出屋子,然後來到竹林將他放下,兩個人手牽手散步。


    這竹林葉洺十分熟悉,晚上涼風吹來,會有淡淡清香,沁人心脾,但是今天除了涼風,他什麽都沒有感覺到……他的嗅覺也失去了。


    這身體惡化的程度,越來越快。


    晚上兩人回到屋裏,躺在他們的床-上,葉洺許久無法入睡,他忽的睜開眼,看著大約是宗浚的方向,輕輕開口:“你和我說會兒話吧。”


    因為很快,我會連你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宗浚聲音沙啞,低低笑著:“好啊,你想聽什麽……”


    葉洺想了想,道:“就說說,我不知道的事好了,你當時是怎麽活下來的。”


    宗浚不太願意回想那段痛苦黑暗的回憶,但如果葉洺想聽,也沒什麽不可以說的,他眼中浮現回憶之色,徐徐道來:“其實我也沒想到自己還可以活下來……當時我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剩一縷魂魄,隨風飄蕩進了魔域。我不甘心就那樣死了,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回來見你,重新站在你麵前,就活下來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無人知道其中的凶險,在那個處處都是邪魔的魔域,他一縷殘魂,遇到無數次魂飛魄散的危險,無數次險死還生……但他最後還是堅持下來了,承受了無盡痛苦,無盡折磨,最後才成就真魔。


    隻不過這些其中的艱難細節就不必要說給葉洺知道,因為葉洺會自責難過的。


    宗浚輕輕抱著葉洺,聲音含-著低低笑意:“大概是命不該絕,隻要想著你,就不願意去死了。”


    他聲音帶笑,眼底卻是濃烈的悲哀。


    是啊,因為想著你,念著你,不論這想念是恨是愛,終歸都是你,是你讓我在那樣的境地,憑著一股執念活了下來。


    而這一次,還有什麽值得我念念不忘的呢?


    大約是沒有了。


    葉洺灰蒙蒙的眼定定的看著宗浚的方向,忽然有什麽滾燙的液體順著眼角流下來。


    宗浚看他哭了,十分心疼又無措的道:“怎麽了?”他已經盡量簡化那些事了,也沒有說那些艱難危險,葉洺為什麽還是哭了?他連忙道:“我沒事啊,我現在活得好好的,都過去了。”


    葉洺搖搖頭,依舊不說話,隻是無聲的流淚。


    他沒有勇氣問一句話,沒有勇氣問宗浚:那你以後還會像現在這樣好好的活著嗎?


    他怕得到的答案是自己無法承受的。


    他們修仙之人,一生漫長無比,但對待感情卻反而更加堅定執著,動了真心,便成執念……不若凡人一生短暫,尚可朝三暮四。


    大概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從他們成為道侶,在天地為證,心血靈神交融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就知道,宗浚不會棄他而獨活。


    這一瞬間,他想如果宗浚也能朝三暮四,該有多好。


    葉洺閉了閉眼睛,輕聲道:“沒什麽。”


    他到底,還是沒能問出那句話,沒能提出過分的要求。


    他已經害宗浚痛苦了三千年,難道還要替他做一個更痛苦的決定嗎?這不是宗浚想要的。


    ………………


    葉洺渾渾噩噩的睡著,又渾渾噩噩的醒過來,忽然發現耳邊一片寂靜無聲。


    【葉洺:媽媽我好害怕,聽不到看不到太-安靜了!腦子裏閃過的全都是各種鬼片5555,我為什麽要看那麽多鬼片啊!!!】


    【葉洺:到哪都心慌慌,每走一步都怕踩空了,你不知道我裝淡定裝的多麽辛苦,身為一個新晉瞎子,我真的很難淡定,我需要時間適應啊qaq】這個逼裝的太辛苦了……


    【葉洺:5555你怎麽都不和我說話,和我說說話嘛。】


    【888:……】


    【888:我不是你-媽。】


    空氣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葉洺:我錯了,你是我爸爸qaq】


    【葉洺:爸爸和我說會兒話嘛,我好害怕!】


    【888:別急,你活不了多久的。】


    【葉洺:爸爸qaq】


    葉洺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吃,覺得自己差不多也是個活死人了,要是沒有888,別說三天,三秒鍾他都夠嗆。


    宗浚緩緩醒過來,看著外麵天色亮了,陽光從東方照射-進來,和之前的每一個早晨似乎都沒有什麽兩樣。


    他抱著葉洺,在他耳邊輕聲道:“千鴻……”


    葉洺沒有反應。


    宗浚以為他還沒醒,又低低的喚了一聲,然後道:“慕遠清昨天和我傳訊,說今天要過來看看你,他最近很忙,又給玄光宗招了不少新弟子。”


    可是葉洺卻像是根本沒聽到一般。


    宗浚微微一怔,撫-摸著他的臉,又喚了一聲,過了片刻……眼中流露出悲傷之色。


    你聽不到了,是嗎?


    這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如同鈍刀割肉般的折磨,已經令宗浚疼痛到麻木,不會再有什麽情緒波動。


    他也沒有繼續呼喚葉洺,就這樣抱著他躺在那兒,安安靜靜的。


    世界如此靜謐,除了偶爾的微風,再沒有別的聲音,全世界隻有他們兩個人……隻有彼此,再無其他。


    到了約莫下午時分,葉洺醒了過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聽不到了,但是表情平靜。


    這是一場早有預知的死亡,沒有意外,隻有無奈罷了。


    葉洺輕輕開口:“你還在嗎?”


    宗浚沒有說話,隻是握著葉洺的手,十指交握。


    葉洺便知道他就在自己身邊,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又沒有什麽好說的,最後隻是笑了笑,“我有點困,想再睡會兒。”


    宗浚就點點頭,溫柔的看著他。


    葉洺明明才剛醒,卻覺得十分疲倦,就又閉上眼睛,再次睡了過去,一共也隻說了這兩句話。


    宗浚就這樣看著他,一眨不眨眼。


    過兒許久,一直到日暮西山,宗浚輕輕抱起葉洺,走到了望雲峰山巔的懸崖邊緣。


    太陽漸漸落下,紅色照亮了雲霞,看起來如同一片紅色雲海,漸遠漸深的顏色,延伸到無邊遠處……似乎沒有盡頭。


    宗浚低下頭,看著懷中的人,輕聲說:“你以前和我說,你最喜歡這裏的景色。”


    他知道葉洺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但依舊自顧自的說著。


    “你以前一個人站在這裏,每每看去,都覺得你好像隨時都會就地成仙,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無牽無掛。”


    “我那麽努力的站在你身邊,不過是想有能力抓住你,跟上你,成為你的牽掛。”


    “想著你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要離開,不論去哪裏,我都能和你一起……”


    葉洺安靜的沉睡著,清冷如仙的麵容被夕陽映著,美的如同一幅畫卷。


    他眉心的玉石,忽的哢嚓一聲,徹底碎裂開來,布滿斑駁的龜裂,失去了最後一絲光芒,像是一個沒有任何靈氣的黯淡石塊,再看不出是整個仙雲界爭搶的靈神壁。


    而他的身體,也同時失去了最後一絲溫度。


    保持著沉睡的模樣,就此化為永恒。


    宗浚垂眸凝視著懷中的人,這個他親手打造的靈器,最終還是失去了靈魂,隻剩下冰冷的軀殼。


    就如同那之前的兩千年。


    那兩千年,他日日對著這個冰冷的軀殼,日複一日的召喚他的魂魄,呼喚他歸來……而現在他剩下的,也依然隻是這個冰冷的軀殼罷了。


    宗浚眼神溫柔又眷戀,低頭吻了吻葉洺冰涼的唇。


    你說,你這一生,再無遺憾。


    其實我也不應有遺憾,我得到了你的愛,還能有什麽遺憾?應該心滿意足才是。


    我曾說過永生永世永不分離。


    三千年前,我許下這般諾言,三千年後,我依然履行我的諾言。這世上有你所在,就有我存在,無論你去哪裏,我都陪伴著你。


    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


    慕遠清許久沒有下山了,因為夜殷之死,天海宮被驅逐出去,仙雲界漸漸恢複平靜,百廢待興。


    他身為玄光宗大弟子,事物繁忙,這一日去山下招收新弟子,去了以前和葉洺去過的一個城鎮,時光飛逝滄海桑田,這凡間的人事變化了太多。


    慕遠清無意中看到一個人間小吃,和以前他同葉洺吃的味道差不多,想著葉洺也喜歡,便買了些迫不及待的帶回來。


    他一路上都不停歇,害怕時間太久東西冷了,很快就來到了望雲峰上。


    隻是望雲峰上安安靜靜的空無一人,慕遠清找了好一會兒,竹林裏,屋子裏……到處找遍了,都沒有見到葉洺和宗浚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慕遠清一路往上找,最後來到望雲峰山巔。


    山巔空空曠曠,一覽無餘,慕遠清怔怔看著前方,手中的東西無力的落在地上。


    那無邊雲海之中,望雲峰的山巔懸崖邊。


    隻孤零零的插著兩柄劍。


    一名蒼玄,一名渚水。


    作者有話要說:啦啦啦又結束一個世界啦~明天開啟新世界o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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