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


    聽到小童的呻吟,正在吃晚飯的元非傲向身後角落中蜷縮的那團影子瞥了一眼。這孩子看似陰險歹毒,但身子骨到底還是嬌弱,扭斷他胳膊居然讓他昏了一天,連隊伍晚上在宿縣的縣衙安頓下來,他都沒有轉醒。


    屬下原想潑冷水把他潑醒,但他沒同意。他懷疑這孩子是裝昏迷,且看對方能裝到什麽時候。


    現在,這孩子終於忍不住了嗎?


    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小童在呻吟,斷斷續續的飄進他耳裏——


    “娘,我胳膊好疼,別再打我了……”


    這孩子夢到什麽了?難道他娘以前常打他?


    禁不住好奇,元非傲放下碗筷,起身走到小童身邊,蹲下來碰了碰他的胳膊,小童立刻疼得抽動嘴角。


    他見過不少傷患,知道這種痛苦的表情絕不是虛偽作假。隔著衣服,他覺得這孩子似乎正在發燒?他用手試了試小童裸露在外的皮膚,果然是燙的。


    他回身叫著隨身的副將,“肖典,去找個大夫來。”


    肖典好奇地探頭。“將軍,還要給他看病?這孩子不是要殺你?”


    “一碼歸一碼,他要殺我,等他醒來之後我問明白了一切,該有的責罰絕不輕饒,但現在不能讓他死在這裏。”元非傲沉著臉,“快去。”


    縣衙中就有大夫,所以大夫很快就過來診治。


    一把脈,果然小童發燒了。大夫看到他的胳膊時,不禁嚇了一跳。“這孩子的胳膊好像斷了,得趕快接骨,要不然下半輩子就要殘廢了。”


    肖典撇嘴,“不用接了,免得他還想行刺我們將軍。”


    元非傲冷眼看著,沉吟片刻說:“把他弄醒,我有話問他。”


    “他現在神智昏沉,就算叫醒了,隻怕也不能說明白什麽。”大夫雖然迫於元非傲的身份不敢不從,但是身為醫者,慈悲之心讓他不得不出言勸阻。


    小童像是感應到身邊有人,騰出未受傷的那隻手,緊緊抓住身邊人的衣角,顫聲說:“好疼,娘,我真的好疼。”


    眾人一時沉默,因為他抓住的正是元非傲的衣角。


    元非傲一楞,低頭瞪著緊緊抓著自己衣服的那隻小手。白天沒有仔細看,此時他注意到,這隻手倒是極為細小,真看不出它白天竟想置他於死地。


    他蹲在小童身邊,端詳一陣,然後將自己的衣服向外抽,那小童像是鐵了心似的,不但抓得更緊,還哀哀哭求,“娘,我一定會乖的,我再也不亂跑了,我再也不和哥哥比了。”


    元非傲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沒有再強扯回衣擺,反而拍了拍小童的手,用柔軟的語調說:“好,不會打你了,放手吧。”


    聽到他的保證,小童的嘴角竟然露出孩子般稚氣的笑靨,原本緊扣的五指也漸漸鬆開了。


    元非傲回頭對大夫交代,“給他接骨。”


    副將肖典在一旁看傻了眼,從認識將軍到現在,他從沒見過將軍用這麽溫柔的口氣和人說話,更何況還是和一個刺客。


    元非傲此時定定地看著小童,沉聲說:“我不許他死,明白嗎?”


    大夫苦笑道:“將軍若想他活,能否允許小人將他搬到一處幹淨的屋子,接骨之事可馬虎不得,在地上總不好做。”


    “就在這裏做。”元非傲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吩咐,“我們在戰場上的時候,就是在屍山血海裏隨便找塊地方都能包紮,隻是接骨需要換什麽地方?你若是做不了,我來。”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小童的臉頰,喝道:“喂,醒過來,別裝死了!”


    小童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他好一陣,似是不能確定,遲疑著問:“你……是誰?”


    “裝傻還是真的燒糊塗了?”元非傲冷眼看著他,懶得廢話解釋,“我現在要給你接骨,你要忍住疼,一會兒不要哭爹喊娘的。”


    小童倔強地睨著他,“你怎麽知道我怕疼?”


    元非傲抓住他的腕骨,這才發現他不僅一雙手細小綿軟,連胳膊都細得好像木棍兒一樣。


    向周圍看了看,從桌上抓過他剛用膳時用的筷子,塞到小童口中,說了句:“咬住!”


    小童閃著一雙迷茫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本能地照著他的命令做。


    元非傲不再多言,一手托出他的斷臂,另一手摸到斷骨之處,一抬一合,小童悶哼一聲,又暈了過去。


    “給他配個止疼的藥方。”他一邊吩咐大夫,一邊疑惑地望著小童的嘴角,那裏正流出一絲血,顯然是小童剛才疼得咬筷子時錯咬到了唇角造成的。


    本以為接骨的瞬間這孩子會又哭又喊,沒想到他這麽能忍。


    元非傲非常尊重能忍得了痛的人,卻也忌憚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如果是朋友還好,若是敵人,絕對會是個大麻煩。


    可是他不過是個孩子,能有多厲害?


    元非傲雙臂一抄,抱起小童,這才發現他真輕,抱在懷中竟不如一麻袋馬鈴薯沉。


    “將軍,叫下麵的人背他就行了。”肖典趕忙叫人,“不是說後院還有個柴房嗎?把那邊收拾一下,把這孩子扔進去。”


    “不必了。”元非傲麵無表情地把小童放到裏間自己的床上,然後說:“今晚他就睡這裏。”


    “可是將軍……”肖典很是吃驚。


    “他醒來之後,我好就近審問。”他抽出還被小童用力咬在口中的筷子,回到餐桌旁,將筷子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就繼續吃飯。


    深夜,元非傲拿著各地上報的邊境布防圖,細細比對研究了一陣之後,對肖典說:“東南五郡的布防就這樣吧,西北的還要調整。”


    “西北財力向來不足,西北總督常常抱怨銀子不夠,軍餉都不能按時發放,要再加強布防幾乎是不可能。”肖典據實稟告。


    元非傲皺眉。“他們的難處我知道,我也幾次寫信向陛下提到這件事,但是陛下說朝廷中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很多,一時調撥不過來,要我諒解。”


    “說到底,還是朝中的蛀蟲太多,哼,錢都落在那些貪官汙吏的手中。”肖典重重地錘了下桌子。


    元非傲卻忽然停下來,側耳傾聽,然後起身走進裏屋。


    隻見床上小童正抱著自己的手臂,艱難地翻身。


    “醒了?”元非傲居高臨下看著他。“你叫什麽?”


    小童微微抬起眼簾,看了他一陣,忽然苦笑道:“你下手也太狠了。”


    聽他這樣說,元非傲就知道對方的確已清醒過來。他彎下腰身,貼近小童的臉,冷冷地逼問:“到底是誰派你來刺殺我的?”


    “我不是說了,是我們少東……”小童剛開口,就疼得倒抽口冷氣,原來元非傲正用大手摸過他受傷的手臂。


    “知道疼?”他冷笑,“你這身上還藏了什麽暗器是我沒摸出來的?”


    “什麽都沒有了!”小童忙不迭地說:“我沒學過暗器,總共就會那麽幾招,都被你看穿了。”


    元非傲在他的腰上摸了摸,確定沒摸到暗器,卻發現——


    “古連城不給下人吃飯的嗎?”他疑惑地自言自語,沒見過男孩子瘦成他這個樣子,腰肢細得都快可以用“不盈一握”來形容了,軍妓營裏的女人腰都比他粗。


    “我天生瘦。”雖然胳膊疼得厲害,但是元非傲的撫觸讓他奇癢難當,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來。


    這不合時宜的笑聲讓元非傲不由得停手,好笑地看著他。“還真是個不怕死的家夥,你就沒想過行刺我之後的後果!”


    “沒想到你那麽凶……”小童撇撇嘴,一副很埋怨的口氣。


    元非傲忽然板起臉,喝道:“少和我東拉西扯,到底是誰指使你的?趕快從實招來,否則我立刻再扭斷你另一條胳膊,而且讓它再也接不回原來的樣子!你信不信?”


    “我信。”小童瑟縮地向床裏靠了靠,生怕他下一刻真的說到做到。“真的是我們少東……”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元非傲冷笑,“我和古連城無冤無仇,他最近還想把妹妹嫁給我。就算要殺我,何必派你這麽個小孩子出手?難道是他不把我放在眼裏?你最好快點說實話,我可沒有多少時間和你耗。”


    小童眨了眨眼,睫毛輕輕垂下,“我……的確不是古大少派來的。”


    “哼,你的幕後主使是誰?”


    “沒有什麽幕後主使。”小童囁嚅,“其實……我是太傾慕將軍的威名,想在將軍麾下效力。可是幾次報名參軍,招兵的官員都嫌我個子瘦小不肯要我,我才出此下策……”


    元非傲不禁一楞。竟然是這個理由?


    肖典在身後小聲提醒,“將軍小心,這孩子雖然年紀小,但心眼兒實在多,隻怕說的不是實話。”


    元非傲冷眼睨著小童看了好一會兒,又問:“你叫什麽?”


    “雙兒。”小童垂眼回答,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雙兒?”這名字聽上去還真有些女孩子氣。“姓什麽?”


    他搖了搖頭,“沒有姓,我一生下來我爹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我爹姓什麽。”


    元非傲思忖片刻,沒再追問,轉身步出屋子。


    肖典立刻跟上。“將軍,把這孩子扔給此地的縣衙看管吧。他的話一時半刻查不出真假,何必為了他浪費時間。”


    元非傲卻淡淡交代,“回頭讓人準備馬車,讓那孩子坐。”


    “嘎?”將軍的意思是……


    “帶著他去鹽城。”


    肖典急道:“將軍,他可是個累贅,還是個麻煩,更有可能是個禍害啊!”


    “這是我的命令。”元非傲直直地瞪了肖典一眼,讓肖典再也不敢出聲反對。


    坐在馬車裏的雙兒看上去很是安靜乖巧。雖然那隻受傷的胳膊被包紮著掛在胸前,仍阻止不了他滿是好奇地四處張望。


    “沒坐過馬車?”元非傲也坐在車裏,斜斜地打量他。


    “坐過兩次,不過那時候年紀還小,所以不太記得了。”雙兒趴在窗口,睜大眼看著外麵的街景和人群,直到脖子酸了,才縮回來,看了看麵前小桌上擺放的三個盤子,一個裏麵裝著饅頭,另外兩個則是菜。


    “你是大將軍,平時就吃這些?”他好奇地問,因為元非傲的麵前也擺放著和他一樣的食物。


    “難道你不是?”元非傲冷冷地看他一眼。這孩子雖然看起來身子單薄,但是眉宇間總有種氣質,說不上是清高孤傲,還是自以為是,總之就是不像出身於小門小戶。


    眼前這點菜雖然不是上好佳肴,但是一般人家誰會嫌棄?可這孩子,也不想想自己還是階下囚的身份,自看到這三個盤子,眉頭就不由自主地偷偷皺起,好半天也沒有動筷子。


    終於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兩聲,雙兒猶豫了一會,不得不拿起筷子,試著夾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咀嚼。


    “這牛肉燉得倒是很爛,若能放點玫瑰汁,味道會更好。”他扁著嘴叨念,顯然不太滿意。


    “玫瑰汁?”


    “對啊,就是用玫瑰花瓣和蜂蜜水熬成的湯汁,把牛肉燉爛了之後,裹上薄粉油炸一下,再澆上玫瑰汁,那味道才叫好。”雙兒說著咽了口口水,望著眼前這一盤燒牛肉猶豫許久,最後勉為其難地又吃了一口。


    “你們家很有錢啊,天天都吃這種菜?”元非傲不動聲色地問道。


    雙兒一笑,“我天天伺候古大少吃飯,看都看明白了。”


    “你真是天下錢莊的人?”他還是不信。


    “我……隻是錢莊一個最不起眼的下人。”雙兒偷瞄了一眼他的酒樽,“我能嚐嚐你的酒嗎?”


    元非傲拿起酒也給他倒了一杯。


    雙兒小心翼翼地捧著酒杯,抿了一小口,立刻伸出舌頭吐著氣,“好辣。”


    “沒喝過酒?”瞧他居然被酒辣得眼淚鼻涕直下,似乎是第一次喝酒。


    “嗯,莊裏管得嚴,怕人喝酒誤事,不輕易給酒喝。”雖然第一口被辣到,但雙兒還是忍不住再喝一口。


    “你真想跟著我保家衛國?”元非傲淡淡的問。


    “想啊,我識字,會點功夫,可以做將軍的貼身隨從。”他張大眼睛,滿心期待,“將軍肯收我了?”


    元非傲喝了一口酒,意有所指的再問:“我扭斷你胳膊,你都不記恨嗎?”


    雙兒看看自己的手臂,笑道:“誰讓我先找將軍的麻煩呢!這是咎由自取。以後我會小心,不讓將軍再有機會扭斷我的胳膊。”


    “你覺得我會答應你嗎?”


    雙兒沉默一瞬,又仰起笑臉,“將軍沒道理拒絕我啊!”


    元非傲盯著他的臉,之前沒有仔細看他的長相,因為太過普通,現在看來他的皮膚不算白,五官不算出眾,可那雙眼睛,竟有幾分秋波蕩漾,媚意橫生,不像男孩,仔細想想,他有時候更像是個女孩子,說話細聲細氣,全無陽剛之氣。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伸手去拉雙兒的衣襟。


    雙兒嚇得死命抓住衣服,驚叫道:“將軍,您不會有斷袖之癖吧?”


    “斷袖之癖”四字是他的大忌,部下可以嫖妓,但決不許臠童或是豢養男寵。否則一旦發現立即逐出軍隊。所以雙兒這一叫,他也不得不放手,但依然狐疑地看著他,“有沒有人說過你像女孩子?”


    雙兒捧著酒盞的手一震,苦笑道:“好多人都這麽說,我娘總說我投錯了胎。”


    聽他這樣自嘲,元非傲稍稍釋疑,但是提到他娘,元非傲不禁想起他在昏迷中叨念的那些話。“你娘總是打你嗎?”


    他一震,呆呆地看著他,“將軍……為什麽這樣問?”


    “現在是我問你。”元非傲眉宇一沉,不容人置疑。


    雙兒捧著酒杯,似乎整張臉都埋到酒杯裏。元非傲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忍不住伸手拿走他的酒杯,卻意外地看到他臉上流下幾道淚痕。


    怎麽回事?他觸動他心中的痛嗎?一瞬間,元非傲心中湧起歉意,大手拍了拍雙兒的肩膀,“好吧,不願說就別說,我不強求。”


    將雙兒杯中酒一飲而盡,他破天荒地勸了一句,“能多吃一些就多吃一點,要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出了名的窮縣,到時候你可能連這種牛肉都吃不到。”


    雙兒好奇地問:“這裏距離皇城不是沒多遠,為何會窮到那種地步?”


    “一山一風景,一處一人情。你出門少,見得少,其實這也沒什麽奇怪的。”


    元非傲淡淡說著,轉個話題,“你今年幾歲了?”


    “十八,怎麽了?”


    “你有十八歲?”元非傲質疑地仔細打量他一番,“看來古連城對下人還真是不怎麽樣,十八歲的小夥子在我軍中,可不會餓成像你這種皮包骨的身材。你這個樣子要是上了戰場,敵人大喝一聲可能就把你震暈了。”


    雙兒急忙為自己辯白:“所以我才要跟著將軍您啊!待我參了軍,身體很快就會變強壯。將軍不用我,怎麽知道我不行?”


    元非傲向來喜歡自信又上進的人,聽到雙兒如此說,不覺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看你身子骨嬌弱,雙手細皮嫩肉,你在古家應沒做過粗活,隻怕從軍你做不來。你可知我的軍隊向來紀律嚴明,隻有戰死的將,沒有逃跑的兵。”


    雙兒眼中收起玩笑之意,多了肅敬和莊重,“我知道,我不會逃跑的!”


    “你若是逃了,”元非傲驀地睜大眼瞅著他,“我會親手殺了你。”


    聽到這樣可怕的威脅,雙兒卻輕輕呼了口氣,因為這句話意味著元非傲已經答應收下他了。


    他悄悄拿回自己的杯子,然後倒了酒,喝了一大口,這一回依然把他辣得涕淚縱橫,但是他的嘴角卻始終掛著一彎得意的笑。


    靖邊將軍又怎樣?還不是乖乖上了“他”的當?日後誰死在誰的手上還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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