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年，祝新年，新年啊，年連年……
恭喜恭喜，發呀發大財，好運當頭，壞運永離開……
一首首旋律明快、歌詞簡單的賀年歌曲不斷地播放著，到處是滿滿的人潮。春聯、元寶、年糕、應景的飾品，還有象征發財的吉祥物，加上攤販的叫賣聲，這大街可真是熱鬧。
洪千玟站在街頭，看著人來人往，一陣冷風倏然經過，揚亂了她那頭花不少心思整理的大波浪卷發，她單薄的身軀微顫了顫。
拉高白色束腰外套的高領後，十指圈在嘴邊嗬了嗬熱氣，她走進人潮中。
好像沒什麽目的，隻是打發時間般，她跟著大家的腳步走走停停。期間，幾個跟著大人出來辦年貨的孩子追逐著經過她身邊，她有些欣羨地看著。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羨慕著可以跟著大人出來逛街采買的孩子們。隻不過每年，都隻能眼巴巴看著雙親牽著妹妹出門……
感覺有什麽東西掉到臉頰上，她狐疑地伸指一摸……啊，流淚了。
這樣也能流淚？太不爭氣啦！她揩去淚水，微昂小巧的下巴，上了唇蜜的菱唇彎了彎，她驕傲地舉步往前走去。
過年呢，總是要買點什麽犒賞自己的，她秤了一斤單價極高的巧克力，又買了一些牛肉幹和烤豬肉片。回頭時，看見一家男性精品，又進去挑了三件襯衫、三件西褲，然後花了點時間請老板修改西褲的腰圍。回到公寓之前，還走進超商買了碗泡麵。
她進浴室沐浴，把自己整理得很幹淨清爽後，走出房間。她煮了泡麵，然後端著泡麵窩在客廳沙發上，有一口沒一口吃著；電視春節特別節目一如往常，還是那幾張熟麵孔和老梗，看多了也沒什麽新意，她一雙大眼時不時瞄著門口。
泡麵吃了約半碗，她意懶懶地關了電視。刷過牙後，她略作保養，然後躺進柔軟的床鋪裏。
他今年會來嗎？應該會吧，他不是在電話中提過他會過來，隻是會稍晚些？！
期待，是很要不得的事。要是落了空，那樣的心情可是傷人得要命。就像大一那年的農曆新年，她記得自己哭得好慘好慘，所以，真的不能期待……
**********
深夜，仍然一片喧囂。
男人快步走進一家店麵，挑了些這個節日都會被擺在架上的糖果、巧克力、花生糖，結帳時候，又決定多拿了個紅豆年糕。
﹁這樣就夠了嗎？要不要再買個魷魚絲、開心果還是瓜子？﹂方從麻將桌起身的老板娘，一麵被電視特別節目主持人詼諧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一麵又心係著牌桌上的廝殺，但仍不忘回頭向他推薦。﹁先生回來過年喔？買這些要送人還是自己吃啊？送人的話那邊還有禮盒，看是要蛋卷、咖啡……﹂
﹁這樣就好，謝謝。﹂男人相當客氣有禮，語聲輕且淡。
他穿著一件相當潔白的排扣長袖上衣，脖頸紮了條領巾，底下是條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褲。他身材偏清瘦，較寬的上衣掩飾了上半身身材，但能從合身西褲發現他有著很翹挺的臀部，還有一雙很修長的腿。
他膚色較一般男人白皙了些，五官線條柔軟，若要用好一點的形容詞，可以說他晶瑩如玉，而那對黑得發亮的眼睛是五官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他的左眼下方連接顴骨的那一小片肌膚上，還有顆痣，很小，但偏白的膚色讓它看起來甚明顯。
是個非常漂亮好看的男人。他既沒有猛男的性感也沒有俊男的帥氣，但清秀俊逸，有著他特有的陰柔清冷氣質。
收了找回的零錢，他提起塑料袋，步出店家，發動了機車。
他騎著車來到一棟公寓大樓。車停妥後，他下了車，手上除了方才購買的那一袋食物之外，還有更早些時候準備的幾袋熟食，他微彎身，將置於腳踏墊上一個用細竹編製的可愛籃子拿起。
車上好鎖後，他提著一堆東西走到大門前，鑰匙都還來不及拿出。﹁喀﹂的一聲，大門的門鎖已被打開，他不意外地微微側首，向守衛點頭致意。
這裏的守衛們都認得他，從那個女人買了，也住進了這棟大樓中的其中一層開始。
出了電梯，他在眼前那扇門口停留了幾秒，顏色紅潤的嘴角隱約滲著笑意，很淡很淡，淡到幾乎看不見的淺笑。
他進了屋，一室黑暗。他微感疑惑地開了燈，客廳的桌麵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麵，他眼神一沉，繞過吧台把東西放到廚房流理台後，洗了手便走到屋裏最裏麵的那個房間。
房門沒關好，他肩倚著門框，雙手環在胸前，靜靜注視著裏頭的床鋪。
好半晌，他輕喟了聲，腳步輕緩地走進房裏，一直走到床鋪前。
他垂斂那雙邃亮的瞳眸。
還是很美，美得不可思議！特別是像這樣卸下防備的睡容，總讓他看得心動不已又心疼得要命。尤其是那眼角含著的珠淚，還有順著眼頭滑到她鼻翼的淚痕…… 他老不明白，眼淚這種東西究竟是讓女人用來宣泄傷心的？還是用來讓男人看了心疼的？
他看了眼那因為下襬往上翻而露出的白嫩大腿後，在床沿坐了下來，他姆指輕輕抹過睡美人的眼尾，那盛滿溫柔的黑眸深刻地描繪著她的五官。
她的眉型修得細長，幹淨得沒有多餘的雜毛，合著的雙眼上有兩排長長的彎彎睫毛，鼻子秀挺，菱唇濕潤沒什麽唇紋，淡淡的粉色勾人遐思。
他修長白皙的五指滑過她那散在床鋪上的墨黑直長發，觸感真像黑絲緞，光滑且柔亮，讓人愛不釋手的。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她才能像這樣不刻意、不矯情、毫不防備地麵對所有？
驀然間，美人輕嚀了聲，他看見她菱唇微微開啟，好像說了什麽。
他來不及聽清楚，眉心一蹙，他俯低麵龐，耳朵靠近她唇畔。
﹁梁……陌……﹂她喊了個名字，聲音細細柔柔、含著哭音的。
他身形一僵，盯著她唇片，確定那唇形和那聲音是不是對得上。
像有默契似的，美人再細喊了聲那個名字。這次還陪襯了兩顆剛滲出眼角的新淚，他心抽了下，再難抑製地輕扶她下頷，悄悄扳轉過她偏著的麵容。
他沉沉注視那張哭著的睡容，薄唇倏然印上美人的唇。
感覺心髒大力地跳動著，他呼息略紊，皮膚下的血流速度像是加快了些，將他陰柔美麗的臉龐繃出薄紅。他輕輕含住她柔軟的唇片，愛憐地吻著。
真變態……
他竟然這樣趁人之危，無禮地輕薄他心中驕傲又脆弱的小姐。
轉念一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的思念太深、愛戀太沉，讓他心早已不受控製，比起她老是忽略他的那般可惡行徑，他這樣的舉止還算是便宜她了。
罪惡感很薄弱，輕易地被後來的念頭打翻，來去都快。
他略抬身軀，薄唇欺上她沾了淚的鼻梁，然後一路吻上她眉心及濕濕的眼睫。一隻大手還不輕饒地觸摸著她性感的鎖骨……他下滑的手來到她纖細的腰側，輕輕扣住，掌心下是那夢寐多年的柔軟線條。他輕憐密意地柔撫著，直到身下小姐動了動後，他看見她睜開了眼。
他定住不動，黑眸沉沉看著她。
看著他近在眼前的麵龐，小姐隻是眨了下迷離大眼，甜甜笑問：﹁你來了？﹂笑得毫無防備、十分真誠。
﹁嗯。﹂他指腹抹過她眼尾，挺起身子。﹁妳做了夢，在哭。﹂從床鋪起身，他順了順衣襟，方才那一切好像不曾發生過。
她聞言，思及方才那個夢境，臉上滑過不輕易示人的淡淡哀傷，便又隨即笑著坐起身子。﹁你剛到？﹂發現自己領口低敞，睡衣下擺翻至大腿上方，春光可是泄了不少，卻也不在意讓他看了去。
他沒響應，隻是反問：﹁怎麽又吃泡麵？﹂
她移動雙腿，套上拖鞋，一麵攏攏長發。﹁方便就好嘛。﹂她坐在床沿，微昂下巴，嗔笑著看他。
﹁還真是方便。﹂好像聽見他冷哼了聲。
略覺有趣的小姐抬高一雙秀眉，起身走向他，食指輕佻地在男人好看幹淨的下巴上輕劃了劃。﹁還哼啊？嘿，我說小司機，你真是愈來愈迷人了！也才幾個星期沒見，覺得你好像又長大了。﹂纖纖十指爬上他脖頸，調了調他的領巾。﹁穿著製服就來了？﹂她知道他下個月要參加全國性的蛋糕裝飾技藝大賽，整個寒假的大部分時間會留在學校練習。
﹁我說過了別叫我小司機。﹂他黑眸略沉，手掌一翻，握住她指尖，沉聲道。
那幡然變色的俊顏教她一駭，偏薄怒的眼神又如此專注地落在她麵容上。她心髒大力一跳，感覺自己像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可下一瞬卻又在心底低斥自己無聊。
可不是嗎？麵前這是誰？麵前這可是她的﹁好姊妹﹂耶，她怎麽會讓心思給偏了？
她訕笑了聲，抽回手指。﹁好嘛好嘛，不那樣叫就不那樣叫啊，幹嘛這麽生氣呢？不給叫小司機的梁陌先生。﹂她刻意加重後麵四個字，噘嘴湊臉看他。
梁陌莫可奈何，隻淡淡交代了聲：﹁先去洗把臉吧，我去把飯菜弄熱。﹂
睇著他的背影，她心一暖，輕聲問：﹁你來這裏之前，回去看過你媽了？﹂
﹁看過了，陪她吃了飯才過來的。﹂他沒回身看她，隻是停下腳步。﹁她知道我要過來這裏。﹂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這幾年，總是這樣霸占了人家的兒子，她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啊，況且梁媽媽對她可算是不錯的。
﹁有什麽話，等等再說吧！我想妳應該餓了。﹂他丟下一句，徑自離開。
她垂下微微發熱的眼兒，悄悄笑了。
她不是被世界遺忘的，多年來總還是有那麽一個人，會記得過來陪她度過漫長的除夕夜。
就從她大一那一年開始，他便不曾缺席過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年夜飯……
*************
打開大門，洪千玟一愣，隨即疑惑地挑高眉頭。﹁不也打了一副鑰匙給你？﹂
﹁……﹂站在門外的梁陌明顯一怔，然後露出一副﹁對喔，我幹嘛還按電鈴﹂的表情。
﹁你是忘了帶我家的鑰匙，還是忘了你有我家的鑰匙？﹂小姐倚著門，有趣地看著他。
他尷尬地看她一眼，緩緩啟口：﹁都忘了。﹂
﹁噗——﹂小姐噗笑出聲，然後上前用雙手捧著他白皙的臉龐，笑道：﹁好難得能看到你出現這種表情耶，真可愛。﹂
他垂眸睞了眼她觸碰他的指尖，眉心間淡刻幾道淺紋，才想出聲，臉龐上的十指倏然離開，小姐轉身往屋裏走去。
﹁進來吧，裏麵比較溫暖。﹂走在前頭的小姐交代。
反手關了門，他依言走進，不是第一次進來，但還是大略瀏覽了她的住處。
地板上鋪了塊粉色大方毯，上頭放置了幾個同色係小抱枕，這就是她的客廳。畢竟，隻是租來的地方不能動到什麽裝潢，況且她也不會一直住在這裏，家具當然盡可能簡單，不過她整理得很整潔，看上去是舒適的。
﹁隨便坐啊。﹂她端來一杯冒著白煙的熱可可，遞給他。
他搖搖首。﹁我不喝巧克力。﹂
﹁怪人！﹂她嗔了聲。﹁不喝巧克力又那麽愛拿巧克力做點心。﹂
不作解釋，他隻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今天是除夕夜。﹂
她聞言，坐在方毯上，身體隨意地靠著牆，像坐得不舒服，又撈來一顆抱枕墊在腰後，她捧著杯子吹了吹仍冒著白煙的熱可可，然後淺嚐一口。﹁哇——這種天氣喝熱可可最棒了。﹂
梁陌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小姐，今天是除夕夜。﹂
﹁……喔。﹂繼續喝著熱可可。
﹁小姐，我來接妳回家吃年夜飯的。﹂他走近，蹲在她麵前，細細端詳著她略微不自然的五官線條。
洪千玟抬高下巴，睨著他。﹁我不想回去。﹂
﹁除夕就是應該和家人團聚，不能不回去。﹂
她沉默好半晌，才慢吞吞開口問道：﹁有什麽人讓你來的嗎？﹂
他看著她，看見那雙明亮的大眼下藏著深深的企盼，他心微微抽疼，墨邃的眼眸淡淡刷過些什麽。﹁洪先生讓我來的。﹂
﹁真的嗎？﹂她神情專注，等著他確切的答案。
﹁洪先生說，圍爐就是要一家人一起吃飯。﹂他拿走她手中那比較像是用來掩飾情緒的杯子，黑眸定定看著她。﹁小姐，從九月中妳上大學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沒回家過，不想家嗎？二小姐時常念著妳。﹂
她想了想，開始算日子，搬出來都已近半年了嗎？確定考上學校那天，為了方便她打算搬出家裏，她向爸媽開口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爸媽想也沒多想就答應。正納悶他們什麽時候對她這麽開明時，竟又聽見他們對考上同一所學校的雙胞妹妹說：﹁千穗，女孩子家住外麵危險。妳還是住在家裏，爸爸讓司機接送妳。﹂
她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她的爸媽對她開明，而是舍不得他們寶貝的二女兒住在外頭。那時候她就告訴自己，若沒有必要，她才不回去那個地方。
隻是現在，她真要跟梁陌回去嗎？爸爸真的要他來接她回家吃團圓飯？
﹁小姐，大過年的，誰不想跟家人團圓呢？﹂梁陌見她仍遲疑，又溫聲開口：﹁今年的年菜，我一手包辦的，妳不想嚐嚐嗎？﹂
她困惑的大眼透出一絲光芒，被勾出興趣了。﹁今年的菜……全是你做的？﹂
他點頭，微微一笑。﹁洪先生說書總不能白念，所以想鑒定一下我的手藝。﹂他站起身子，頭一偏，朝她伸出手。﹁來吧，我可是忙了一整天。跟我回去，也來順便鑒定一下我的中式料理吧，我不是隻會做點心。﹂
洪千玟遲疑了會兒，慢慢伸出手，想放上他掌心，又退了退，舉在半空中猶豫著。
爸爸……真的要梁陌來接她回家團圓嗎？那個家……真的歡迎她嗎？
她抬眼看著梁陌。眼前這個高三的大男孩，可是那個家對她最好的人，他說過會效忠她，所以對他的話，她應該毫無疑問才是啊。
這麽一想，心情突然開朗，她笑了聲，把手心交給他，讓他將自己拉起。
﹁我騎車來，妳坐機車嗎？﹂他戴上安全帽後，手中還抱著一頂女用的。
﹁你都能騎來了，我怎麽不能坐啊？！﹂她不多想，拿下他抱著的安全帽戴上。﹁走吧，我迫不及待想吃你的中式料理喔。﹂更迫不及待想回去那個家，想看看爸媽見到她的愉悅神情。
覷見她的笑顏，梁陌藏在安全帽下的黑眸異常邃亮，有了鏡片的掩飾，他放肆地看著她，眼底滿是溫柔。﹁穿暖一點，騎車會冷。﹂他看見一旁衣帽架上有件女用外套，拿了就要她穿上。
她邊穿外套，邊跟著他出門。
果然就像他所說的一樣，坐機車真的會冷。可是一想到馬上就能回家，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飯，她就雀躍不已啊！她笑著把手環過梁陌的腰，緊緊牢抱，一路上沒停過那久違的真摯笑容。
下了車，看著麵前那棟歐式建築，心情有些忐忑。她的手被梁陌含握住，她幹脆挨著他身側，又期待又緊張地踏進這棟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
﹁梁陌，一桌子菜都這麽豐盛還出去買什麽食材呢？我們可是等不及先吃了。來來，快一起來吃吧，我才在跟你媽媽說你真——﹂洪父聽見門鎖開啟的聲音，步出餐廳外，在見著洪千玟時明顯一愣。
爸爸原是輕快的語調在見到她時登時不見，麵孔錯愕，好像見到她是多意外的事，全然不像在家等著她回來吃年夜飯該有的表情。那一瞬間，洪千玟知道梁陌騙了她。
她想抽回手，卻感覺手腕上的五指加重了力道，她不著痕跡掙紮著，梁陌依舊穩穩扣住她手腕。
﹁洪先生，我帶大小姐回來吃年夜飯。﹂梁陌不管掌中那不安分的手腕，態度恭謹。
洪父看了洪千玟一眼，淡道：﹁既然回來了，就進來吃個飯吧。﹂
洪父才轉身踏進餐廳，身後的洪千玟再無顧慮地推著梁陌，豈料他竟是不為所動，半拖半拉的，把她帶進了餐廳。
﹁姊？﹂坐在餐桌上正喝著熱湯的洪千穗，驚喜地瞠大那雙和洪千玟一模一樣的眼睛。﹁我還在想著妳怎麽不回來吃團圓飯呢！快坐啊，今天是梁陌掌廚喔。想不到他中式料理做得也這麽棒，這個銀芽排翅湯超棒的，我盛給妳。﹂她一麵說，一麵起身拿了個幹淨的碗，就要幫姊姊盛湯。
﹁妳乖乖坐著吃妳的飯，想喝湯的人自己會動手。﹂洪母伸手按下小女兒的身軀，舉筷夾了雞腿，放到小女兒麵前的碟子上。﹁下午看梁陌在烤這個琵琶雞，步驟可繁複了。我剛剛試了試味道，還真是烤得又香又酥，鹹中帶甜，滋味棒得很，妳也快嚐嚐看。﹂
﹁……喔。﹂洪千穗抱歉的眼神看了看洪千玟。
洪千玟垂著眉眼，身軀微微顫著。倏然間，感覺桌麵下男孩仍握住她手腕的指節微微使了力，像是一種安慰。那差點爆發的情緒硬生生壓了下來，她一個深深呼息後，身軀不再輕顫。
梁陌看了她一眼，像是確定她情緒不會失控後，拿了碗盛湯。
﹁小姐，先喝碗熱湯。﹂他把湯碗放到她麵前。
在洪家，基本上沒什麽主仆之分。從他和母親進到這個家庭時，洪先生便要母親和他與他們一起同桌吃飯。雖然如此，母親仍教導他不能逾矩，得主人先開動，他才能動筷，這養成了他先幫洪家人添飯盛湯的習慣。
﹁欸，梁陌，你也快吃啊！忙了一整天很累吧，快吃快吃。這鹵牛腱真入味，自己也要捧自己的場，別老顧著別人的肚子啊！﹂洪母夾了片冷盤上的牛肉在他的碟子裏。
﹁謝謝。﹂梁陌恭敬地道聲謝。
﹁美芳，妳看看妳，把兒子教得這麽優秀。﹂洪母笑睇著梁陌的母親。﹁才高三而已就這麽懂事，廚藝又這麽了不起，將來成就可不得了。﹂
王美芳看著愈發穩健的兒子，亦是滿臉笑意。﹁是夫人不嫌棄，還有先生這麽照顧我們母子，讓小陌可以念自己想念的科係。要不是先生和夫人栽培，小陌現在哪有本事做這一桌子菜。﹂
﹁我隻是出錢，重要的是這孩子自己也有上進心。﹂洪父吃得開心，說話聲量便大了些。
﹁是啊，上進心是很重要的，不然砸再多錢，也是沒用啊！﹂洪母睞了眼那低頭喝湯的大女兒一眼，諷聲道：﹁有些人你在她身上砸了錢，她未必感謝，還會反過來說你為她做得不夠呢！﹂
﹁啪﹂一聲，洪千玟用力放下碗，湯汁還因此濺出幾滴，她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麵上。感覺自己的腿被身旁的男孩輕碰了下，她不理會，隻是瞪著自己的母親。
﹁因為是除夕夜，也因為是梁陌去帶我回來，看他的麵子上，我盡量忍受，但不表示可以讓你們繼續這樣嘲諷我。﹂
﹁在幹什麽？不知道今天除夕夜嗎？這樣吵吵鬧鬧像什麽樣子？﹂洪父抬頭看著大女兒，低斥著。﹁也不怕讓梁媽媽和梁陌看了笑話！﹂
﹁會笑話我的都是姓洪的人，梁媽媽和梁陌才不會這樣對我！﹂洪千玟昂著下巴，倔傲地回嘴。﹁我才不希罕吃這什麽年夜飯，我本來在我家待得好好的，是梁陌開口要我回來，否則我根本不屑過來！﹂
﹁好了好了好了。﹂王美芳站起身走到洪千玟身旁。﹁大小姐，您餓了吧？！我幫您添碗飯，難得可以一家人吃——﹂
﹁我不要吃！﹂洪千玟嚷了聲。﹁我甘願餓一頓，也不要在這裏像隻流浪狗一樣等著人家施舍！﹂她雙腿一退，離開餐桌，跑了出去。
﹁大小姐——﹂王美芳跟著就要追出去。
﹁美芳，別理她，讓她去，追回來也是破壞圍爐的氣氛而已。﹂洪母姿態優雅地夾了片鮑魚送入口中咀嚼著。
﹁夫人……﹂王美芳擔憂地開口。
﹁坐坐坐，吃飯吃飯。﹂洪父恢複愉悅神情，招呼著。
始終沉默、冷眼看著一切的梁陌，在母親重新落坐後，悄悄站起身。他先朝洪氏夫妻行了鞠躬禮，態度恭敬地開口：﹁先生，夫人，大小姐是我帶回來的，我應該送她回去才是。先生、夫人、二小姐請慢用。﹂他罕見地不待對方響應，轉身離開。
走出大門前，想起什麽，他回房找出一串鑰匙再追出大門時，隻見一部出租車揚長而去。他迅即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追著那部出租車。
下了機車，他拿出那串鑰匙，開了公寓大門，追上去小姐居住的樓層。人還在小姐住處門外，就聽見裏頭一陣玻璃摔碎的聲音，夾雜著小姐的哭聲。
他輕輕地推開沒關好的大門，走了進去，隨即一個抱枕迎麵襲來，直接打上他臉龐。
﹁你追來幹什麽？看我出糗還不夠，還要來繼續欣賞我的狼狽嗎？﹂洪千玟紅著雙眼，珠淚漣漣。﹁現在看到了，你滿意了沒？要不要回去向他們報告我這個樣子？！﹂她一麵泣嚷著，一麵隨手抓來東西就往他身上扔。麵紙盒、抱枕、電話旁的小筆記本，能扔的都教她扔了出去。
﹁說什麽是他們希望我回去，根本就是你在騙人！我是那麽相信你，跟著你回去，結果我得到什麽？我本來可以一個人待在這裏看我的春節特別節目，煮碗熱呼呼的泡麵吃，過一個人的新年，你偏偏要這樣打散我的快樂！梁陌，你真過分！﹂她瞪著他，淚流不止地喘息著。
他看著她，深邃得不見底的黑眸沉如深海，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你看什麽？我有說錯嗎？我從來都沒像這一刻這樣討厭你，你居然騙我！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跟他們都一樣，隻是等著看我笑話。﹂她泣聲嚷嚷。﹁走開，我不想看見你，你這個騙子！騙子！﹂
像被罵傻一樣，梁陌隻是立在那兒，眼神沉沉，諱莫如深的。
片刻，他轉過身去，掌心握住門把，拉開大門。﹁對不起，我隻是以為妳不會想一個人待在這裏過除夕夜，所以擅作主張來帶妳回去，我不想當騙子，也不想傷害妳，但還是欺騙了妳，讓妳受傷了，現在妳生氣也是應該的。如果不想看見我，我就離開，妳好好照顧自己，但要記得吃飯，別餓著了。﹂話落，他沒有動作，隻是靜立在那，像在等待身後的小姐回應。
他一次騙了兩個人，先騙洪先生他缺食材要先出門買，再騙他的小姐回家，一個晚上他當了兩次騙子，這是事實。
洪千玟聞言，眼眶又滑落淚水，她又怎會不明白他的用心，隻是思及自己所受的委屈，她除了發泄情緒外又能做什麽？
看著他直挺挺的背影，她彎下身，抱著膝頭，臉龐埋在腿間細細啜泣著。她究竟是哪裏不好，為什麽她的雙親從來都不肯對她付出一點點為人父母該給的關愛？他們甚至對梁陌都比對她好。她其實不想一個人過年的，她不想的，那讓她感覺她是被世界遺忘的。
遲遲未聽見她的回應，他半垂黑眸，懊悔不已。他真是做錯了？
在心底歎了聲，他長腿才一跨出，隨即僵立不動。好像……聽見了什麽？
﹁小……司機……﹂洪千玟從腿膝中抬起濕淋淋的臉蛋，看著那就要離開的背影，哽咽著聲音。﹁你不要走，我不要一個人過年……不要一個人……﹂
梁陌這次聽得很清楚，他深深一呼吸，緊閉黑眸。
﹁是不是……不叫你……小司機，你就會……就會留……下來？﹂她哭得慘兮兮，眼淚鼻水混在一起。
梁陌睜眼，猛一轉身舉步就要往她方向走，步伐踏出前，他沉沉吐了口氣，又緩了腳步。若是那麽衝動走到她麵前抱住她，又能如何？
他握著拳的掌心鬆了開，慢慢走到她麵前。
洪千玟見他朝自己走來，哭得打起嗝來。﹁你、你不走了？﹂
蹲下身，他平視著她。﹁妳要留我，我不會走。﹂
﹁要、要陪我……陪我過年？﹂
﹁陪妳過年。﹂他緩緩點頭。
﹁沒……騙我？﹂她伸出雙手，攀上他肩。
﹁沒有。﹂她哭得滿頭汗，身軀一顫一顫的，他雙手輕扶她腰間。
她手臂一收，環過他脖頸，把自己的臉蛋埋進他的肩窩。﹁以後……我都不回去過年。﹂
他掌心停留半空中，好半晌，才撫上她後腦的發絲。﹁……好。﹂
那麽，往後就都讓他過來陪她一起過年吧！
恭喜恭喜，發呀發大財，好運當頭，壞運永離開……
一首首旋律明快、歌詞簡單的賀年歌曲不斷地播放著，到處是滿滿的人潮。春聯、元寶、年糕、應景的飾品，還有象征發財的吉祥物，加上攤販的叫賣聲，這大街可真是熱鬧。
洪千玟站在街頭，看著人來人往，一陣冷風倏然經過，揚亂了她那頭花不少心思整理的大波浪卷發，她單薄的身軀微顫了顫。
拉高白色束腰外套的高領後，十指圈在嘴邊嗬了嗬熱氣，她走進人潮中。
好像沒什麽目的，隻是打發時間般，她跟著大家的腳步走走停停。期間，幾個跟著大人出來辦年貨的孩子追逐著經過她身邊，她有些欣羨地看著。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羨慕著可以跟著大人出來逛街采買的孩子們。隻不過每年，都隻能眼巴巴看著雙親牽著妹妹出門……
感覺有什麽東西掉到臉頰上，她狐疑地伸指一摸……啊，流淚了。
這樣也能流淚？太不爭氣啦！她揩去淚水，微昂小巧的下巴，上了唇蜜的菱唇彎了彎，她驕傲地舉步往前走去。
過年呢，總是要買點什麽犒賞自己的，她秤了一斤單價極高的巧克力，又買了一些牛肉幹和烤豬肉片。回頭時，看見一家男性精品，又進去挑了三件襯衫、三件西褲，然後花了點時間請老板修改西褲的腰圍。回到公寓之前，還走進超商買了碗泡麵。
她進浴室沐浴，把自己整理得很幹淨清爽後，走出房間。她煮了泡麵，然後端著泡麵窩在客廳沙發上，有一口沒一口吃著；電視春節特別節目一如往常，還是那幾張熟麵孔和老梗，看多了也沒什麽新意，她一雙大眼時不時瞄著門口。
泡麵吃了約半碗，她意懶懶地關了電視。刷過牙後，她略作保養，然後躺進柔軟的床鋪裏。
他今年會來嗎？應該會吧，他不是在電話中提過他會過來，隻是會稍晚些？！
期待，是很要不得的事。要是落了空，那樣的心情可是傷人得要命。就像大一那年的農曆新年，她記得自己哭得好慘好慘，所以，真的不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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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仍然一片喧囂。
男人快步走進一家店麵，挑了些這個節日都會被擺在架上的糖果、巧克力、花生糖，結帳時候，又決定多拿了個紅豆年糕。
﹁這樣就夠了嗎？要不要再買個魷魚絲、開心果還是瓜子？﹂方從麻將桌起身的老板娘，一麵被電視特別節目主持人詼諧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一麵又心係著牌桌上的廝殺，但仍不忘回頭向他推薦。﹁先生回來過年喔？買這些要送人還是自己吃啊？送人的話那邊還有禮盒，看是要蛋卷、咖啡……﹂
﹁這樣就好，謝謝。﹂男人相當客氣有禮，語聲輕且淡。
他穿著一件相當潔白的排扣長袖上衣，脖頸紮了條領巾，底下是條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褲。他身材偏清瘦，較寬的上衣掩飾了上半身身材，但能從合身西褲發現他有著很翹挺的臀部，還有一雙很修長的腿。
他膚色較一般男人白皙了些，五官線條柔軟，若要用好一點的形容詞，可以說他晶瑩如玉，而那對黑得發亮的眼睛是五官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他的左眼下方連接顴骨的那一小片肌膚上，還有顆痣，很小，但偏白的膚色讓它看起來甚明顯。
是個非常漂亮好看的男人。他既沒有猛男的性感也沒有俊男的帥氣，但清秀俊逸，有著他特有的陰柔清冷氣質。
收了找回的零錢，他提起塑料袋，步出店家，發動了機車。
他騎著車來到一棟公寓大樓。車停妥後，他下了車，手上除了方才購買的那一袋食物之外，還有更早些時候準備的幾袋熟食，他微彎身，將置於腳踏墊上一個用細竹編製的可愛籃子拿起。
車上好鎖後，他提著一堆東西走到大門前，鑰匙都還來不及拿出。﹁喀﹂的一聲，大門的門鎖已被打開，他不意外地微微側首，向守衛點頭致意。
這裏的守衛們都認得他，從那個女人買了，也住進了這棟大樓中的其中一層開始。
出了電梯，他在眼前那扇門口停留了幾秒，顏色紅潤的嘴角隱約滲著笑意，很淡很淡，淡到幾乎看不見的淺笑。
他進了屋，一室黑暗。他微感疑惑地開了燈，客廳的桌麵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麵，他眼神一沉，繞過吧台把東西放到廚房流理台後，洗了手便走到屋裏最裏麵的那個房間。
房門沒關好，他肩倚著門框，雙手環在胸前，靜靜注視著裏頭的床鋪。
好半晌，他輕喟了聲，腳步輕緩地走進房裏，一直走到床鋪前。
他垂斂那雙邃亮的瞳眸。
還是很美，美得不可思議！特別是像這樣卸下防備的睡容，總讓他看得心動不已又心疼得要命。尤其是那眼角含著的珠淚，還有順著眼頭滑到她鼻翼的淚痕…… 他老不明白，眼淚這種東西究竟是讓女人用來宣泄傷心的？還是用來讓男人看了心疼的？
他看了眼那因為下襬往上翻而露出的白嫩大腿後，在床沿坐了下來，他姆指輕輕抹過睡美人的眼尾，那盛滿溫柔的黑眸深刻地描繪著她的五官。
她的眉型修得細長，幹淨得沒有多餘的雜毛，合著的雙眼上有兩排長長的彎彎睫毛，鼻子秀挺，菱唇濕潤沒什麽唇紋，淡淡的粉色勾人遐思。
他修長白皙的五指滑過她那散在床鋪上的墨黑直長發，觸感真像黑絲緞，光滑且柔亮，讓人愛不釋手的。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她才能像這樣不刻意、不矯情、毫不防備地麵對所有？
驀然間，美人輕嚀了聲，他看見她菱唇微微開啟，好像說了什麽。
他來不及聽清楚，眉心一蹙，他俯低麵龐，耳朵靠近她唇畔。
﹁梁……陌……﹂她喊了個名字，聲音細細柔柔、含著哭音的。
他身形一僵，盯著她唇片，確定那唇形和那聲音是不是對得上。
像有默契似的，美人再細喊了聲那個名字。這次還陪襯了兩顆剛滲出眼角的新淚，他心抽了下，再難抑製地輕扶她下頷，悄悄扳轉過她偏著的麵容。
他沉沉注視那張哭著的睡容，薄唇倏然印上美人的唇。
感覺心髒大力地跳動著，他呼息略紊，皮膚下的血流速度像是加快了些，將他陰柔美麗的臉龐繃出薄紅。他輕輕含住她柔軟的唇片，愛憐地吻著。
真變態……
他竟然這樣趁人之危，無禮地輕薄他心中驕傲又脆弱的小姐。
轉念一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的思念太深、愛戀太沉，讓他心早已不受控製，比起她老是忽略他的那般可惡行徑，他這樣的舉止還算是便宜她了。
罪惡感很薄弱，輕易地被後來的念頭打翻，來去都快。
他略抬身軀，薄唇欺上她沾了淚的鼻梁，然後一路吻上她眉心及濕濕的眼睫。一隻大手還不輕饒地觸摸著她性感的鎖骨……他下滑的手來到她纖細的腰側，輕輕扣住，掌心下是那夢寐多年的柔軟線條。他輕憐密意地柔撫著，直到身下小姐動了動後，他看見她睜開了眼。
他定住不動，黑眸沉沉看著她。
看著他近在眼前的麵龐，小姐隻是眨了下迷離大眼，甜甜笑問：﹁你來了？﹂笑得毫無防備、十分真誠。
﹁嗯。﹂他指腹抹過她眼尾，挺起身子。﹁妳做了夢，在哭。﹂從床鋪起身，他順了順衣襟，方才那一切好像不曾發生過。
她聞言，思及方才那個夢境，臉上滑過不輕易示人的淡淡哀傷，便又隨即笑著坐起身子。﹁你剛到？﹂發現自己領口低敞，睡衣下擺翻至大腿上方，春光可是泄了不少，卻也不在意讓他看了去。
他沒響應，隻是反問：﹁怎麽又吃泡麵？﹂
她移動雙腿，套上拖鞋，一麵攏攏長發。﹁方便就好嘛。﹂她坐在床沿，微昂下巴，嗔笑著看他。
﹁還真是方便。﹂好像聽見他冷哼了聲。
略覺有趣的小姐抬高一雙秀眉，起身走向他，食指輕佻地在男人好看幹淨的下巴上輕劃了劃。﹁還哼啊？嘿，我說小司機，你真是愈來愈迷人了！也才幾個星期沒見，覺得你好像又長大了。﹂纖纖十指爬上他脖頸，調了調他的領巾。﹁穿著製服就來了？﹂她知道他下個月要參加全國性的蛋糕裝飾技藝大賽，整個寒假的大部分時間會留在學校練習。
﹁我說過了別叫我小司機。﹂他黑眸略沉，手掌一翻，握住她指尖，沉聲道。
那幡然變色的俊顏教她一駭，偏薄怒的眼神又如此專注地落在她麵容上。她心髒大力一跳，感覺自己像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可下一瞬卻又在心底低斥自己無聊。
可不是嗎？麵前這是誰？麵前這可是她的﹁好姊妹﹂耶，她怎麽會讓心思給偏了？
她訕笑了聲，抽回手指。﹁好嘛好嘛，不那樣叫就不那樣叫啊，幹嘛這麽生氣呢？不給叫小司機的梁陌先生。﹂她刻意加重後麵四個字，噘嘴湊臉看他。
梁陌莫可奈何，隻淡淡交代了聲：﹁先去洗把臉吧，我去把飯菜弄熱。﹂
睇著他的背影，她心一暖，輕聲問：﹁你來這裏之前，回去看過你媽了？﹂
﹁看過了，陪她吃了飯才過來的。﹂他沒回身看她，隻是停下腳步。﹁她知道我要過來這裏。﹂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這幾年，總是這樣霸占了人家的兒子，她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啊，況且梁媽媽對她可算是不錯的。
﹁有什麽話，等等再說吧！我想妳應該餓了。﹂他丟下一句，徑自離開。
她垂下微微發熱的眼兒，悄悄笑了。
她不是被世界遺忘的，多年來總還是有那麽一個人，會記得過來陪她度過漫長的除夕夜。
就從她大一那一年開始，他便不曾缺席過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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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大門，洪千玟一愣，隨即疑惑地挑高眉頭。﹁不也打了一副鑰匙給你？﹂
﹁……﹂站在門外的梁陌明顯一怔，然後露出一副﹁對喔，我幹嘛還按電鈴﹂的表情。
﹁你是忘了帶我家的鑰匙，還是忘了你有我家的鑰匙？﹂小姐倚著門，有趣地看著他。
他尷尬地看她一眼，緩緩啟口：﹁都忘了。﹂
﹁噗——﹂小姐噗笑出聲，然後上前用雙手捧著他白皙的臉龐，笑道：﹁好難得能看到你出現這種表情耶，真可愛。﹂
他垂眸睞了眼她觸碰他的指尖，眉心間淡刻幾道淺紋，才想出聲，臉龐上的十指倏然離開，小姐轉身往屋裏走去。
﹁進來吧，裏麵比較溫暖。﹂走在前頭的小姐交代。
反手關了門，他依言走進，不是第一次進來，但還是大略瀏覽了她的住處。
地板上鋪了塊粉色大方毯，上頭放置了幾個同色係小抱枕，這就是她的客廳。畢竟，隻是租來的地方不能動到什麽裝潢，況且她也不會一直住在這裏，家具當然盡可能簡單，不過她整理得很整潔，看上去是舒適的。
﹁隨便坐啊。﹂她端來一杯冒著白煙的熱可可，遞給他。
他搖搖首。﹁我不喝巧克力。﹂
﹁怪人！﹂她嗔了聲。﹁不喝巧克力又那麽愛拿巧克力做點心。﹂
不作解釋，他隻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今天是除夕夜。﹂
她聞言，坐在方毯上，身體隨意地靠著牆，像坐得不舒服，又撈來一顆抱枕墊在腰後，她捧著杯子吹了吹仍冒著白煙的熱可可，然後淺嚐一口。﹁哇——這種天氣喝熱可可最棒了。﹂
梁陌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小姐，今天是除夕夜。﹂
﹁……喔。﹂繼續喝著熱可可。
﹁小姐，我來接妳回家吃年夜飯的。﹂他走近，蹲在她麵前，細細端詳著她略微不自然的五官線條。
洪千玟抬高下巴，睨著他。﹁我不想回去。﹂
﹁除夕就是應該和家人團聚，不能不回去。﹂
她沉默好半晌，才慢吞吞開口問道：﹁有什麽人讓你來的嗎？﹂
他看著她，看見那雙明亮的大眼下藏著深深的企盼，他心微微抽疼，墨邃的眼眸淡淡刷過些什麽。﹁洪先生讓我來的。﹂
﹁真的嗎？﹂她神情專注，等著他確切的答案。
﹁洪先生說，圍爐就是要一家人一起吃飯。﹂他拿走她手中那比較像是用來掩飾情緒的杯子，黑眸定定看著她。﹁小姐，從九月中妳上大學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沒回家過，不想家嗎？二小姐時常念著妳。﹂
她想了想，開始算日子，搬出來都已近半年了嗎？確定考上學校那天，為了方便她打算搬出家裏，她向爸媽開口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爸媽想也沒多想就答應。正納悶他們什麽時候對她這麽開明時，竟又聽見他們對考上同一所學校的雙胞妹妹說：﹁千穗，女孩子家住外麵危險。妳還是住在家裏，爸爸讓司機接送妳。﹂
她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她的爸媽對她開明，而是舍不得他們寶貝的二女兒住在外頭。那時候她就告訴自己，若沒有必要，她才不回去那個地方。
隻是現在，她真要跟梁陌回去嗎？爸爸真的要他來接她回家吃團圓飯？
﹁小姐，大過年的，誰不想跟家人團圓呢？﹂梁陌見她仍遲疑，又溫聲開口：﹁今年的年菜，我一手包辦的，妳不想嚐嚐嗎？﹂
她困惑的大眼透出一絲光芒，被勾出興趣了。﹁今年的菜……全是你做的？﹂
他點頭，微微一笑。﹁洪先生說書總不能白念，所以想鑒定一下我的手藝。﹂他站起身子，頭一偏，朝她伸出手。﹁來吧，我可是忙了一整天。跟我回去，也來順便鑒定一下我的中式料理吧，我不是隻會做點心。﹂
洪千玟遲疑了會兒，慢慢伸出手，想放上他掌心，又退了退，舉在半空中猶豫著。
爸爸……真的要梁陌來接她回家團圓嗎？那個家……真的歡迎她嗎？
她抬眼看著梁陌。眼前這個高三的大男孩，可是那個家對她最好的人，他說過會效忠她，所以對他的話，她應該毫無疑問才是啊。
這麽一想，心情突然開朗，她笑了聲，把手心交給他，讓他將自己拉起。
﹁我騎車來，妳坐機車嗎？﹂他戴上安全帽後，手中還抱著一頂女用的。
﹁你都能騎來了，我怎麽不能坐啊？！﹂她不多想，拿下他抱著的安全帽戴上。﹁走吧，我迫不及待想吃你的中式料理喔。﹂更迫不及待想回去那個家，想看看爸媽見到她的愉悅神情。
覷見她的笑顏，梁陌藏在安全帽下的黑眸異常邃亮，有了鏡片的掩飾，他放肆地看著她，眼底滿是溫柔。﹁穿暖一點，騎車會冷。﹂他看見一旁衣帽架上有件女用外套，拿了就要她穿上。
她邊穿外套，邊跟著他出門。
果然就像他所說的一樣，坐機車真的會冷。可是一想到馬上就能回家，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飯，她就雀躍不已啊！她笑著把手環過梁陌的腰，緊緊牢抱，一路上沒停過那久違的真摯笑容。
下了車，看著麵前那棟歐式建築，心情有些忐忑。她的手被梁陌含握住，她幹脆挨著他身側，又期待又緊張地踏進這棟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
﹁梁陌，一桌子菜都這麽豐盛還出去買什麽食材呢？我們可是等不及先吃了。來來，快一起來吃吧，我才在跟你媽媽說你真——﹂洪父聽見門鎖開啟的聲音，步出餐廳外，在見著洪千玟時明顯一愣。
爸爸原是輕快的語調在見到她時登時不見，麵孔錯愕，好像見到她是多意外的事，全然不像在家等著她回來吃年夜飯該有的表情。那一瞬間，洪千玟知道梁陌騙了她。
她想抽回手，卻感覺手腕上的五指加重了力道，她不著痕跡掙紮著，梁陌依舊穩穩扣住她手腕。
﹁洪先生，我帶大小姐回來吃年夜飯。﹂梁陌不管掌中那不安分的手腕，態度恭謹。
洪父看了洪千玟一眼，淡道：﹁既然回來了，就進來吃個飯吧。﹂
洪父才轉身踏進餐廳，身後的洪千玟再無顧慮地推著梁陌，豈料他竟是不為所動，半拖半拉的，把她帶進了餐廳。
﹁姊？﹂坐在餐桌上正喝著熱湯的洪千穗，驚喜地瞠大那雙和洪千玟一模一樣的眼睛。﹁我還在想著妳怎麽不回來吃團圓飯呢！快坐啊，今天是梁陌掌廚喔。想不到他中式料理做得也這麽棒，這個銀芽排翅湯超棒的，我盛給妳。﹂她一麵說，一麵起身拿了個幹淨的碗，就要幫姊姊盛湯。
﹁妳乖乖坐著吃妳的飯，想喝湯的人自己會動手。﹂洪母伸手按下小女兒的身軀，舉筷夾了雞腿，放到小女兒麵前的碟子上。﹁下午看梁陌在烤這個琵琶雞，步驟可繁複了。我剛剛試了試味道，還真是烤得又香又酥，鹹中帶甜，滋味棒得很，妳也快嚐嚐看。﹂
﹁……喔。﹂洪千穗抱歉的眼神看了看洪千玟。
洪千玟垂著眉眼，身軀微微顫著。倏然間，感覺桌麵下男孩仍握住她手腕的指節微微使了力，像是一種安慰。那差點爆發的情緒硬生生壓了下來，她一個深深呼息後，身軀不再輕顫。
梁陌看了她一眼，像是確定她情緒不會失控後，拿了碗盛湯。
﹁小姐，先喝碗熱湯。﹂他把湯碗放到她麵前。
在洪家，基本上沒什麽主仆之分。從他和母親進到這個家庭時，洪先生便要母親和他與他們一起同桌吃飯。雖然如此，母親仍教導他不能逾矩，得主人先開動，他才能動筷，這養成了他先幫洪家人添飯盛湯的習慣。
﹁欸，梁陌，你也快吃啊！忙了一整天很累吧，快吃快吃。這鹵牛腱真入味，自己也要捧自己的場，別老顧著別人的肚子啊！﹂洪母夾了片冷盤上的牛肉在他的碟子裏。
﹁謝謝。﹂梁陌恭敬地道聲謝。
﹁美芳，妳看看妳，把兒子教得這麽優秀。﹂洪母笑睇著梁陌的母親。﹁才高三而已就這麽懂事，廚藝又這麽了不起，將來成就可不得了。﹂
王美芳看著愈發穩健的兒子，亦是滿臉笑意。﹁是夫人不嫌棄，還有先生這麽照顧我們母子，讓小陌可以念自己想念的科係。要不是先生和夫人栽培，小陌現在哪有本事做這一桌子菜。﹂
﹁我隻是出錢，重要的是這孩子自己也有上進心。﹂洪父吃得開心，說話聲量便大了些。
﹁是啊，上進心是很重要的，不然砸再多錢，也是沒用啊！﹂洪母睞了眼那低頭喝湯的大女兒一眼，諷聲道：﹁有些人你在她身上砸了錢，她未必感謝，還會反過來說你為她做得不夠呢！﹂
﹁啪﹂一聲，洪千玟用力放下碗，湯汁還因此濺出幾滴，她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麵上。感覺自己的腿被身旁的男孩輕碰了下，她不理會，隻是瞪著自己的母親。
﹁因為是除夕夜，也因為是梁陌去帶我回來，看他的麵子上，我盡量忍受，但不表示可以讓你們繼續這樣嘲諷我。﹂
﹁在幹什麽？不知道今天除夕夜嗎？這樣吵吵鬧鬧像什麽樣子？﹂洪父抬頭看著大女兒，低斥著。﹁也不怕讓梁媽媽和梁陌看了笑話！﹂
﹁會笑話我的都是姓洪的人，梁媽媽和梁陌才不會這樣對我！﹂洪千玟昂著下巴，倔傲地回嘴。﹁我才不希罕吃這什麽年夜飯，我本來在我家待得好好的，是梁陌開口要我回來，否則我根本不屑過來！﹂
﹁好了好了好了。﹂王美芳站起身走到洪千玟身旁。﹁大小姐，您餓了吧？！我幫您添碗飯，難得可以一家人吃——﹂
﹁我不要吃！﹂洪千玟嚷了聲。﹁我甘願餓一頓，也不要在這裏像隻流浪狗一樣等著人家施舍！﹂她雙腿一退，離開餐桌，跑了出去。
﹁大小姐——﹂王美芳跟著就要追出去。
﹁美芳，別理她，讓她去，追回來也是破壞圍爐的氣氛而已。﹂洪母姿態優雅地夾了片鮑魚送入口中咀嚼著。
﹁夫人……﹂王美芳擔憂地開口。
﹁坐坐坐，吃飯吃飯。﹂洪父恢複愉悅神情，招呼著。
始終沉默、冷眼看著一切的梁陌，在母親重新落坐後，悄悄站起身。他先朝洪氏夫妻行了鞠躬禮，態度恭敬地開口：﹁先生，夫人，大小姐是我帶回來的，我應該送她回去才是。先生、夫人、二小姐請慢用。﹂他罕見地不待對方響應，轉身離開。
走出大門前，想起什麽，他回房找出一串鑰匙再追出大門時，隻見一部出租車揚長而去。他迅即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追著那部出租車。
下了機車，他拿出那串鑰匙，開了公寓大門，追上去小姐居住的樓層。人還在小姐住處門外，就聽見裏頭一陣玻璃摔碎的聲音，夾雜著小姐的哭聲。
他輕輕地推開沒關好的大門，走了進去，隨即一個抱枕迎麵襲來，直接打上他臉龐。
﹁你追來幹什麽？看我出糗還不夠，還要來繼續欣賞我的狼狽嗎？﹂洪千玟紅著雙眼，珠淚漣漣。﹁現在看到了，你滿意了沒？要不要回去向他們報告我這個樣子？！﹂她一麵泣嚷著，一麵隨手抓來東西就往他身上扔。麵紙盒、抱枕、電話旁的小筆記本，能扔的都教她扔了出去。
﹁說什麽是他們希望我回去，根本就是你在騙人！我是那麽相信你，跟著你回去，結果我得到什麽？我本來可以一個人待在這裏看我的春節特別節目，煮碗熱呼呼的泡麵吃，過一個人的新年，你偏偏要這樣打散我的快樂！梁陌，你真過分！﹂她瞪著他，淚流不止地喘息著。
他看著她，深邃得不見底的黑眸沉如深海，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你看什麽？我有說錯嗎？我從來都沒像這一刻這樣討厭你，你居然騙我！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跟他們都一樣，隻是等著看我笑話。﹂她泣聲嚷嚷。﹁走開，我不想看見你，你這個騙子！騙子！﹂
像被罵傻一樣，梁陌隻是立在那兒，眼神沉沉，諱莫如深的。
片刻，他轉過身去，掌心握住門把，拉開大門。﹁對不起，我隻是以為妳不會想一個人待在這裏過除夕夜，所以擅作主張來帶妳回去，我不想當騙子，也不想傷害妳，但還是欺騙了妳，讓妳受傷了，現在妳生氣也是應該的。如果不想看見我，我就離開，妳好好照顧自己，但要記得吃飯，別餓著了。﹂話落，他沒有動作，隻是靜立在那，像在等待身後的小姐回應。
他一次騙了兩個人，先騙洪先生他缺食材要先出門買，再騙他的小姐回家，一個晚上他當了兩次騙子，這是事實。
洪千玟聞言，眼眶又滑落淚水，她又怎會不明白他的用心，隻是思及自己所受的委屈，她除了發泄情緒外又能做什麽？
看著他直挺挺的背影，她彎下身，抱著膝頭，臉龐埋在腿間細細啜泣著。她究竟是哪裏不好，為什麽她的雙親從來都不肯對她付出一點點為人父母該給的關愛？他們甚至對梁陌都比對她好。她其實不想一個人過年的，她不想的，那讓她感覺她是被世界遺忘的。
遲遲未聽見她的回應，他半垂黑眸，懊悔不已。他真是做錯了？
在心底歎了聲，他長腿才一跨出，隨即僵立不動。好像……聽見了什麽？
﹁小……司機……﹂洪千玟從腿膝中抬起濕淋淋的臉蛋，看著那就要離開的背影，哽咽著聲音。﹁你不要走，我不要一個人過年……不要一個人……﹂
梁陌這次聽得很清楚，他深深一呼吸，緊閉黑眸。
﹁是不是……不叫你……小司機，你就會……就會留……下來？﹂她哭得慘兮兮，眼淚鼻水混在一起。
梁陌睜眼，猛一轉身舉步就要往她方向走，步伐踏出前，他沉沉吐了口氣，又緩了腳步。若是那麽衝動走到她麵前抱住她，又能如何？
他握著拳的掌心鬆了開，慢慢走到她麵前。
洪千玟見他朝自己走來，哭得打起嗝來。﹁你、你不走了？﹂
蹲下身，他平視著她。﹁妳要留我，我不會走。﹂
﹁要、要陪我……陪我過年？﹂
﹁陪妳過年。﹂他緩緩點頭。
﹁沒……騙我？﹂她伸出雙手，攀上他肩。
﹁沒有。﹂她哭得滿頭汗，身軀一顫一顫的，他雙手輕扶她腰間。
她手臂一收，環過他脖頸，把自己的臉蛋埋進他的肩窩。﹁以後……我都不回去過年。﹂
他掌心停留半空中，好半晌，才撫上她後腦的發絲。﹁……好。﹂
那麽，往後就都讓他過來陪她一起過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