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於燃, 開學第一天就不來上課,到底是多少作業沒補完。”


    早晨兩堂課過後, 於燃座位還是空的, 方昭轉身用濕巾幫他把桌椅灰塵擦幹淨,新發的書本也替他收進書箱。


    楚眠手指轉著筆,問方昭:“於燃告訴你他在家補作業嗎?”


    “嗯, 剛發短信說的。”方昭回應完,幸災樂禍地看著楚眠, “你的寒假作業是不是還被那傻逼扣著呢?”


    楚眠點頭苦笑一聲, 露出抱怨般的神情。等低下頭看手機時,臉上的情緒又全部退散,隻剩眉頭還輕輕皺著。


    他發了好幾條短信給於燃,可對方一直不回,似乎是視而不見。楚眠把靜音調成振動, 以便之後能及時跟於燃聯絡上。


    然而這一整天下來,於燃都沒回過消息, 楚眠隻好當他在認真補作業, 無暇理會自己。


    晚上回家後,楚眠獨自在屋裏又給徐四打了個電話, 禮貌叫對方一聲“四哥”,向他詢問溫鈞螢這個人的情況。和上次了解到的信息差不多,溫鈞螢欠高利貸無法償還, 如今利滾利已經幾百萬了, 每個月拿出五六萬都夠嗆, 經常逃到外地躲避徐四等人的暴力催債。


    在楚眠問到“他為什麽要借錢”時,徐四隻是不在意地打哈欠,道:“他以前有個對象,借錢時讓他當擔保人,可這男的跟男的那能靠譜嗎?結果不還是還不起錢就人間蒸發了,爛攤子留給他。”


    楚眠想了想,又問:“那溫先生本職工作呢?”


    “以前是幹裝修設計的吧,存款還完以後,來錢不夠快,就轉行了。”


    所謂轉行,大概就是投身進了寵物黑市買賣。剩下的情況楚眠都能猜出個一二,自己還要寫作業,沒時間再多打聽了。


    自從慢慢接受瑪麗嘉很早死亡的事實,硌在楚眠記憶裏的石子總算能化成粉末隨風消散,知道它的結果,總好過一直覺得它下落不明。


    楚眠不知道自己這種心情算不算釋懷,但他現在想起於燃以前提及溫鈞螢的態度,竟然有些放心。至少那能證明於燃對溫鈞螢很多事都不知情,還順利學會畫畫,過年收紅包,應該沒被那男人惡意對待過。


    手機鈴聲劃破了房間內的寂靜,楚眠看到於燃的來電顯示,很快選擇接聽,問他:“作業補完了?”


    “還沒。”


    楚眠聽出他聲音消沉,電話那邊有馬路噪音。


    於燃清了清嗓子,說:“我剛才在聽你上次唱過的歌,想起來今天還沒聽見你聲音,趕緊給你打個電話,聽完我就掛。”


    說完,他慢半拍地笑了兩聲。


    楚眠先是安靜等待,隨後唇角翹起來,問:“你現在還不掛?”


    “嗯……馬上。”於燃其實還想再多聽幾句,但他今天懂得見好就收,匆匆告訴楚眠:“我明天就去上課,你等著。”


    楚眠放下心,沒有多問,隻說:“學校新發了吉祥物鑰匙扣,我給你留了一個。”


    “好!”於燃握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才按下掛斷。


    他收好手機鬆口氣,抬頭直視麵前的塗鴉牆。


    牆壁上畫著色彩明豔的宇宙和星球,一架卡通飛船橫在日月中央,這些是師父的傑作;而左下角有隻不起眼的方形機器人,則出自於燃之手。這已經是兩年前的塗鴉了,於燃倒是還記得很多細節,比如他把星星畫錯位置,害得師父不得不重畫火焰;之後又不小心坐進一桶顏料裏,回家被媽媽罵了一頓扔掉褲子。


    可惜這個作品最後沒有完成,還剩半麵牆的時候,師父有事離開,當天沒回來。


    於燃細細回憶起來,發現師父經常消失兩三個月,然後某一天又悄然出現。於燃早就習慣了他這種神出鬼沒的風格,從不多問男人行程,這樣就不會破壞那份神秘感。


    夜晚的瀾灣廣場亮起五彩斑斕的燈,很多居民飯後會來散步跳舞,天氣寒冷並不妨礙廣場熱鬧。


    於燃聽見背後有摩托車駛來,一回頭,發動機的響聲戛然而止。


    溫鈞螢把頭盔掛在把手上,邊摘手套邊下車,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個紙袋。


    於燃看著他向自己走來,兩人麵對麵時,少年小聲喊了句“師父”。


    溫鈞螢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裏袋子塞過去,於燃低頭一看是盒水粉顏料,還有幾支嶄新的畫筆。


    “明天就走啦,也沒空帶你去吃飯,隻能給你挑點以後能用的東西了。”溫鈞螢遺憾地歎氣,順手把於燃的羽絨服拉鏈提至最上方,“你什麽時候開學?”


    “今天。”


    “今天?”溫鈞螢手指戳了下於燃的額頭,“怎麽回事兒,又逃課?”


    於燃避而不答,反問:“你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


    附近的廣場舞音樂正好停下,於燃的聲音顯得突兀:“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溫鈞螢一愣。


    不過他又迅速鎮定下來,自然地避開於燃的視線。


    於燃盯著他堅毅而瘦削的側臉,輪廓逐漸和記憶中的男人重疊——


    剛上初中時,於燃還很向往成為電影裏那種叱詫風雲的不良少年,積極踴躍地跟同級生約架。有一次在外麵打鬧,撞翻了一輛停靠在路邊的摩托車。


    當時的溫鈞螢在牆上塗鴉,轉頭看見一幫小男孩把自己車壓壞了,擔心他們身體被機器磕碰,忙過去看情況。他一走來,所有人都被他雙臂和脖頸的刺青震懾住,大氣不敢喘,生怕被眼前的社會大哥生吞活剝。


    結果溫鈞螢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自己把車扶起來,擺擺手打發他們去別處玩。


    於燃卻被他身後五顏六色的牆壁吸引注意,不僅在旁邊待半天不走,還好意思上前搭話,讓溫鈞螢教他怎麽畫。


    “我給你錢!”初中生於燃非常大方,當場給溫鈞螢掏出五塊,“五百萬!”


    溫鈞螢接過來一瞧,鈔票數字後是少年自己用鉛筆添的好幾個“0”。


    他嗤笑兩聲,然後佯裝出嚴厲的神情告訴於燃:“往人民幣上亂塗亂畫犯法知道嗎?”


    於燃臉色瞬間白了,但他還逞強似的大聲說:“往、往牆上亂、亂塗亂畫也犯法知道嗎?”


    看男孩那副虛張聲勢的樣子,溫鈞螢大笑起來,眼睛裏的銳氣散了。


    那天以後,於燃經常跟著溫鈞螢去街邊塗鴉,一直喜歡看漫畫的他終於開始對畫畫感興趣,又學了點臨摹技巧,很快立誌成為一個畫家。溫鈞螢隻要有空,就帶他去快餐店裏待著,耐心地教他素描基本功。


    他們都不記得“師父”這個稱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一開始是玩笑,後來就叫習慣了。於燃毫不掩飾自己心裏的敬仰,溫鈞螢也從不吝嗇教給他東西。


    “於燃,你小小年紀不要總惦記著打架,這種心理很不健康的,暴力會改變一個人的本性。當然,如果有人欺負你或者你朋友,你一定要還手。”


    溫鈞螢有時會教導他別的事情,“還有,也不是每個想學美術的人都跟你一樣真心喜歡,有很多人是純粹不想學習,你以後要是遇到這種人,也不要跟他們較真,明白嗎?”


    師父每次跟自己說話都像是老師的口吻,後麵總要接一句“知道嗎”“明白嗎”,於燃聽多了就不耐煩,敷衍點頭稱是。但師父的話他都有好好記住,不再為了無聊的事情打架,也認真學習準備考個高中。


    最近半年,於燃跟他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還能像從前那樣一起塗鴉,在牆邊待一下午。


    於燃有時也能隱約感覺到:再也沒那個機會了。


    陣陣涼風在瀾灣廣場上空卷過,少年的問題再一次響起:“你是不是以後不回容港了?”


    溫鈞螢閉口不言,隻是平靜地看了於燃一眼。


    於燃指著旁邊的塗鴉牆,問:“為什麽這麵牆咱們還沒畫完,你就走了?”


    見溫鈞螢始終沉默,於燃才慢聲說:“我看見了你號上的聊天記錄。”


    男人臉色總算有了點情緒起伏,他訝然地張開嘴,又反複閉合幾次。


    大概是不想欺騙眼前的人,最後他喃喃道:“我以為我刪幹淨了。”


    於燃呼吸凝固幾秒,忽然一個箭步上前,手攥住了溫鈞螢的衣領。


    他喉嚨發幹,不可置信地啞著嗓子說:“是在我朋友的手機上看見的……你欺負過他。”


    溫鈞螢困惑地皺起眉,但也什麽都沒否認。


    “於燃,好好畫畫。”他抬手扼住於燃的手腕,用力掰離自己的衣領,“注意身體,多喝水,別感冒……”


    “去跟他道歉。”


    溫鈞螢繼續說:“文化課也得認真學,不能掉以輕心,否則高三很難跟上的……”


    “你他媽——”於燃抓住男人結實的臂膀,聲音發顫,“你讓你跟我朋友道歉聽見沒有?別的事你不想說就不說,但你不能……不能欺負他。”


    腦海裏一旦浮現出楚眠的臉,於燃眼眶就忍不住發熱,“我說了要保護他的。”


    “於燃,”溫鈞螢深呼吸,從容地與他對視,“我對陌生人沒有愧疚感,真要道歉的話,我隻覺得對不起你,以後可能沒空再教你畫畫了。”


    溫鈞螢握住於燃的手,將他五指攥成一個拳頭,貼在自己臉頰邊,“臨走之前,你隨便怎麽拿我出氣吧。”


    於燃怔在原地。


    片刻後,他甩開了溫鈞螢的手,拳頭重重砸在了塗鴉牆上。指關節立刻蹭開了點皮肉,滲出血珠。


    沒有很痛,傷口附近還有點癢。於燃垂著頭緩緩道:“你不要再去欺負別人了……師父。”


    他把裝著畫筆和水彩的紙袋放在地上,又從外套口袋裏掏出紅包,丟了進去。


    然後他轉過身,忘記再看男人一眼,大腦空白著,一步一步朝地鐵站走。


    溫鈞螢深深望向少年的背影,發現比記憶裏挺拔高挑了不少。


    .


    容港的早春依然寒風料峭,陽光每天都遲到半個上午。


    楚眠看著前方的空座位,修長的指尖不耐煩地敲打桌麵。昨晚於燃明明說過今天來上課,但到了中午還不見人影,他要是再不來,自己的寒假作業也算沒做了。


    “喂?喂,我到了,正門外麵呢。”於燃在電話那邊說,“你出來一下。”


    “保安不讓你進?”


    “哎,你就出來唄,別問。”


    楚眠走出教室,獨自去學校正門,看見了那個頎長的身影佇立在欄杆外麵。


    於燃今天隻穿了一套黑色的adidas運動服,褲腿挽起,腳下是潔白的高幫運動鞋。他沒背書包,手插進口袋取暖,隨便站在那裏,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又灑脫。


    他一見楚眠就露出笑容,小跑兩步湊近欄杆,遞過去兩張船票,“冰化了,咱們去吧。”


    發船時間是下午兩點,楚眠奇怪地看著於燃,“要上課。”


    “上什麽課,你不聽也都會啊。”於燃一隻手從欄杆間隙裏伸過去,拽住楚眠校服衣袖,“你答應我的。”


    楚眠思索了一下,做出決定:“那你先等等。”


    他找班主任開了張請假條,然後回班收拾書包。方昭看他不說原因突然要走,便開玩笑道:“幹嘛,要去約會啊?”


    旁邊人也跟著起哄兩句,楚眠臉上有點臊,尷尬地笑著跟他們說再見。他沒有告訴大家於燃在外麵,於是這個信息就被他據為己有了。


    於燃看見楚眠居然是背著書包光明正大出門的,一時惱火又無奈,“哎,你怎麽回事兒,開哪門子請假條,咱倆一起逃課不行嗎?這多刺激!”


    “你再逃課就該處分了,還有,寒假作業明天還我。”楚眠掃量他一眼,注意到他手上貼著兩塊創可貼,“怎麽弄的?”


    於燃不在意地摸了摸,“噢,寫作業太拚命。”


    他手遞到楚眠麵前,“要不你給我吹吹?”


    “滾。”楚眠輕笑,推了一把他腦袋。


    兩人打車去了碼頭,早早登船,站在甲板上吹風。


    這也是楚眠第一次乘坐瀾江的遊船,畢竟自己就住在市中心的瀚寧公館,每天去陽台就能把瀾江盡收眼底,從來就沒對它產生興趣過。沒想到親身來到江麵之上,所看到的風景跟想象中還是有差別的。


    於燃把運動服衣領豎起,遮住自己的脖頸,然後問楚眠:“冷嗎?”


    楚眠搖頭,轉臉看見於燃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沒忍住笑。


    於燃眺望江麵,開口道:“楚眠,我記得我第一次跟你去‘銅雀台’的時候,你跟我說蛇如果沒有丟,你就不會那麽難過,也可能不會得睡病。那這樣的話,你現在應該順利考進市三所,成績更好吧?”


    聽到於燃忽然提這麽久之前的事,楚眠遲疑地看著他,然後沉聲回答:“不是。”


    “不是。”楚眠重複了一遍,歎口氣,“睡病的發病機製跟情感刺激沒有直接關係,我不記得那次是怎麽跟你說的了,可能我當時不想跟你承認我就是因為倒黴才患病的。”


    風吹得他們不自覺眯起眼睛,楚眠繼續說:“但現在我覺得自己運氣還算不錯,環境對我來說是緩解病情的最大因素,成駿的老師同學都比我在港外認識的熱情體貼,對我很好,尤其……”


    ——尤其是你。


    楚眠把這個重點藏在嘴裏沒有說出,他垂下眼,改口道:“我那次不是告訴你了嗎,我相信運氣守恒,以前倒黴,那以後肯定會更幸運。我覺得……現在生活在成駿很開心。”


    他說完,半天都沒聽見於燃回應。抬頭望去,正好瞧見於燃下眼瞼滾落了顆淚珠,滴在黑色的衣領上,洇開一塊痕跡。


    發現楚眠在看自己,於燃馬上抬手擦了把眼睛,唉聲歎氣主動說明原因:“我好想我的叔叔於勒!他少說在這船上死了三次了。”


    這話冷不丁地讓楚眠笑出聲,輕輕踢了下於燃的鞋跟,“你怎麽不想想你弟弟,他頭發都被你抓光兩次了。”


    於燃也跟著笑,但眼淚還是接連不斷地滑出來,他隻好舉著手臂蓋在雙眼前,假裝在遮陽光。


    他沉重地呼吸,忽然感覺到背脊被人按著,下一秒,麵前的風就被擋住了。


    楚眠不知道自己每次睡著後是怎麽被於燃攬進懷裏的,他隻能憑直覺輕輕抱住於燃肩膀,小聲說:“你也太想他了吧。”


    於燃二話不說,腦袋直接往他溫暖的胸口鑽,徹底避開風吹。


    兩個男生以這樣的姿勢擁抱,楚眠無法說服自己眼前的情況是正常的,可他還是選擇對氣氛放任不管,隻向於燃確認一個問題:“你心髒有沒有那種……忽然慌一下的時候?”


    於燃搖頭,“怎麽了?”


    “沒事。”楚眠喉結上下滾動,“那可能是我的問題。”


    ——自己的大腦一定是出了某種偏差,才總會在和於燃有肢體接觸時,產生應激反應。


    “不舒服嗎?”於燃關切地抬頭,手掌按住楚眠心口,“好、好像沒再跳了!”


    “廢話,隔了這麽多件衣服。”


    “你說的是什麽感覺?嚴重嗎?疼不疼?”


    “還好,大概就是心髒漏了幾拍的感覺。”


    “啊?!”於燃大驚失色,直起腰扶住楚眠,“哪漏了?漏得大不大啊?你他媽怎麽不早說!”


    他急迫地掏出手機想撥打120,卻被楚眠笑著按住了手。


    “不用叫救護車。”楚眠隱隱覺得這話自己曾經說過。


    “真的沒事?”


    “沒事。我自己調整一下就行了。”


    楚眠安撫似的拍了兩下於燃後背,更像是借此來安撫自己。


    他不知道所謂“調整”該從哪裏入手,隻知道要是再不控製一下……


    心跳的節奏就都要被懷裏的人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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