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千嵐一邊看著病例一邊腳下生風地走著,一不留神就撞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


    秦千嵐還沒說話,被撞的男人卻先道了歉,她抬起頭,正對上一張憨厚的臉。


    男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高大消瘦且縮著肩膀,像一根長彎了的竹竿,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舊,還沾著不少灰塵和油漆。


    見秦千嵐看向他,男人十分不好意思,他默默向後退了兩步:“沒弄髒吧?”


    秦千嵐條件反射地說了句“沒有”,男人便衝她抱歉地笑笑,隨後急匆匆地走了。


    這年頭還有脾氣這麽好的人。


    秦千嵐感慨了一句,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b509,孫佳的病房。


    但她卻沒有推門進去,隻是站在門口觀察著裏麵的情況。


    孫佳此刻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呆呆地看向窗外,她瘦弱且膚色蒼白,素色的病號服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無論從身材還是神情看去,她都不像一個11歲的孩子。


    蔣軍正坐在孫佳的床邊,耐心地替她剝著一個橘子,在這種時候,蔣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反而成了唯一一個能接近孫佳的人。


    秦千嵐歎了口氣,孫佳的親人隻剩下了爺爺奶奶和舅舅舅媽,然而這兩家在電話中各種推脫,顯然都沒有照顧孫佳的意思。


    尤其是孫佳的爺爺,在聽說幸存的是孫女後,直接“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在這歎什麽氣呢?”


    秦千嵐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她下意識地要給來人一個過肩摔,卻被對方靈敏地閃開了。


    “我說什麽來著?”沈崢衝身旁的裴遇舟笑道,“咱們組的人都暴力的很。”


    裴遇舟搖頭:“別帶我,我可是文職。”


    沈崢一愣,這好像還是對方第一次主動把自己歸到特案組中,然而還沒等他感慨一番,秦千嵐就已經把兩人推到一邊:“別嚇著孩子。”


    孫佳現在脆弱得很,陌生人的出現很容易讓她哭鬧。


    等確定不會被孫佳看到之後,秦千嵐才開口問道:“你們怎麽來這了?不是去現場走訪?”


    她和蔣軍是在看完第一起毒殺案相關資料後才過來的,畢竟這案子之前已經有人接手過,整理起來要比第二起分屍案快得多。


    “問完了,”沈崢晃了晃手中的筆記本,“有遇舟在,問話簡直不要太順利。”


    秦千嵐簡直沒眼看他那副炫耀的樣子,直接把病例遞給了裴遇舟:“凶手並沒有傷害孫佳,但是……”


    “但是在她身上依舊發現了很多傷痕?”裴遇舟接道。


    “沒錯,大多是不同程度的淤青和紅腫,像是被棍棒和皮鞭抽打所致,”秦千嵐咬了咬牙,“還有不少燙傷,看起來像是香煙燙的。”


    那些傷痕或新或舊,一看就不是短時間內能造成的。


    “能造成這種傷害的,十有八|九是校園欺淩或家暴。”


    “應該是家暴,有民眾提供了線索,”沈崢道,“不過還需要進一步證實。”


    裴遇舟指了指病房:“她什麽都沒說嗎?”


    現在孫佳是唯一見過凶手的人,隻要她開口說出凶手的特征,他們就會省下許多時間。


    要知道排查這兩案涉及到的關係網可不是件簡單的活兒。


    “沒有,除了蔣哥她連護士都怕。”秦千嵐也很無奈,可是她也不能逼著孫佳說,“醫生說很可能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引起的警覺性增高。”


    “不過現在倒是安靜了,但我看著情況還不如大哭大鬧的時候好。”


    像反應慢半拍地被嚇傻了一樣。


    裴遇舟道:“我先進去試試,要是她不排斥我,你和蔣哥就先回去休息。”


    陪著一個精神受創的孩子一天,確實很耗費心力。


    “沒錯,”沈崢也讚成這點,“歆瑤和紀桀已經在警局了,今天先讓他們加班,明天再讓他們休。”


    警察也是人,再大的案子也不可能一組人天天通宵,輪班來才是正道。


    而且今天蔣軍家的寶貝閨女好不容易不補課,沈崢也不想把人留在醫院,要不然他也不會特意帶著裴遇舟來換班。


    秦千嵐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更何況裴遇舟本來就是心理醫生,有他守著孫佳也許會更好。


    而那邊裴遇舟已經直接推開病房虛掩的門走了進去,秦千嵐正想拽住他,卻發現孫佳對於這個“外來者”並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哪怕裴遇舟已經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她也隻是看向窗外,眼神平淡的像一潭死水。


    裴遇舟招招手讓沈崢也進來,然後讓蔣軍和秦千嵐先下班。


    這一係列動作都沒有引起孫佳的任何關注,隻有蔣軍起身離開時,她才回頭看了一眼,不過依舊沒說話。


    蔣軍猶豫著是否要離開,但還是被沈崢給攆出去了。


    他相信裴遇舟一定有辦法讓這個小姑娘開口。


    可人就是不能立g,整整一個小時病房裏都沒有聲音,沈崢連和這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孫佳直接躺下閉上了眼睛,裴遇舟則是一直盯著窗外。


    “我知道你為什麽沒反應,”終於,就在沈崢第三十次翻看他的筆記時,裴遇舟開了口,“因為你不想他被抓到,也怕自己被他抓到。”


    孫佳就像沒聽見似的,依舊閉著眼保持沉默。


    裴遇舟也不在意,隻是伸手拿起了那個剝好的橘子。


    那是蔣軍剝給孫佳的,因為一直沒人吃,那橘子已經微微皺了起來。


    孫佳立刻注意到了裴遇舟的動作,她睜開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個橘子上。


    “你很喜歡這個蔣叔叔吧?”裴遇舟把橘子掰開,直接吃掉了一瓣,“但是如果他知道你騙了他,你說他還會對你這麽好嗎?”


    他語氣裏的惡意明顯的快要溢出來,完全不像在對待一個剛剛經曆過巨大傷痛的孩子。


    孫佳還是沒說話,但她的手微微抖動了起來。


    “你肯定想說你沒說謊,畢竟你哭鬧的那麽真實,誰會相信你不害怕呢?”


    裴遇舟突然笑了,一雙桃花眼裏盛滿了嘲諷:“但我知道,因為我知道你平時是怎麽哭的。”


    “細細的,貓一樣,無論多疼多怕都不敢大聲哭出來。”


    “這種在長期壓迫下導致的習慣,就算是施暴者的死亡也不能輕易改變,你為什麽變了呢?”


    這無疑是在掀開孫佳最想隱藏的傷疤,女孩的眼裏突然充滿了恐懼,看得沈崢心裏有些發堵。


    但裴遇舟還在繼續:“別裝,我知道你很聰明,ptsd,一個完美的借口。”


    “創傷後應激障礙,一種在經曆、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後,所導致的精神障礙。”


    “核心症狀有三種,創傷性再體驗、回避和麻木、警覺性增高,除了需要長時間觀察的第一種症狀外,你做的都很完美。”


    “隻要被確診為ptsd,就沒人能逼著你說什麽,甚至你可以直接說你忘了,因為選擇性遺忘也是這種病症的臨床表現之一。”


    裴遇舟讚賞地拍了拍手:“很難想象一個11歲的小孩子會做到這種地步,連醫院裏的醫生都騙過去了。”


    “說不定這是他教你的?”


    孫佳顫抖的手停止了,她眼裏再看不見恐懼,隻餘一片冷淡:“你不是警|察。”


    她的聲音很軟很細,還帶著一點沙啞,應該是剛剛太過用力的哭鬧造成的。


    “錯,我是警|察,”裴遇舟搖搖手指,“但我還是個心理醫生。”


    “教你的人是個半桶水,他肯定沒告訴你兒童在ptsd的三種症狀上會有特殊的表現吧?”


    反複提起年齡就像戳到了孫佳最在意的點,她一個起身,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不是小孩子。”


    裴遇舟湊近孫佳:“很遺憾,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講,你都隻是個小孩子,”


    “要知道兒童的回避麻木反應可不是字麵意思,而是與之相反的……”裴遇舟盯住孫佳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過、度、依、賴。”


    “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歡剛剛那位蔣叔叔,你是不會讓他走的。”


    “還是你根本不喜歡那位蔣叔叔?”裴遇舟將橘子舉到垃圾桶上方,“那就當我猜錯了。”


    在橘子掉落的一瞬間,孫佳快且準確地接住了它,甚至因為動作過大而牽動了她手背上的輸液針,鮮紅的血液順著細細的輸液管緩緩倒流。


    沈崢連忙按住了孫佳,順便低頭去調整針頭。


    他力氣控製的很好,可沈崢還是感覺到手下的人在微微顫抖,肩膀單薄的仿佛隻剩一根骨頭。


    理智上他知道裴遇舟是對的,但感情上他又對孫佳心軟。


    沈崢沈組長,工作中可以對任何嫌疑人都冷酷理智,是整個b市警局學習的榜樣。


    但除了孩子。


    他和裴遇舟的風格像是反過來了一樣,溫柔的不再溫柔,直接的不再直接。


    沈崢看向裴遇舟,那雙讓他心動不已的眸子中除了冷漠再無其他。


    裴遇舟薄唇輕啟:“出去。”


    “別在這裏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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