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亭的眼中閃了一閃:「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門簾後的鬼仰著頭,眼神堅定,神情肅穆,嘴角邊全無一絲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長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臉上透著訝異,沈吟一會兒,他鄭重點頭:「好。貧道這就為公子取來。」


    連一聲為什麽都不曾問過,他飛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爐放回原處,一擺衣袖就昂然而去。追著他的離去的背影看了許久,韓覘斜倚著門框,愣怔許久,止不住慢慢把雙眼彎起:「真是個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卻不再來。韓覘直直坐在內室的格窗下,看著窗外的日光從燦爛的金色變作火燒般的紅色,再到朦朧的灰,全然的黑。店內寂靜,再無來客。


    點起手邊的燭燈,鬼魅搖搖頭,唇角微揚,火光裏映出一個自嘲的笑。拿起竹簫,韓覘去了霖湖邊。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麵掩蓋了一切,了無痕跡。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簫聲零落。吹奏了許久的曲調斷斷續續,不一刻就被風吹散。韓覘索性止了簫聲,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間的殘缺。難怪人說,要落個全屍。不過失了一根手指,沒想到,就會辛苦如斯。


    伸長臂膀,把手舉得更高,鬼魅歪著頭,饒有興趣地將自己的斷指一看再看。中指與小指間的空白,剛好把天邊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雙指夾起、鬆開,月亮時隱時現,眼前時暗時名。玩膩了,韓覘垂下手,望向天空的雙眼跟著一起落下,指間的月亮換成了長亭外駐足而立的道者。


    這道士口口聲聲嚷著妖孽,自己卻跟精怪似的,常常一聲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韓覘舉著手掌,透過指縫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緩緩走來的他:「在下以為,道長是反悔了。」


    傅長亭還是那張已經萬年不變的刻板麵孔,意外地,枯水般單調的聲調此刻卻有些不穩:「貧道的道袍舊了,這是師弟的。」


    為撫慰蒼生,終南弟子散落天下。不過離此地最近的道觀,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內。以凡人的腳程,快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達。即使是術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往來,也並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過是一句調侃的戲言。想不到他竟這般當真。韓覘始料不及,落下手,借著月光怔怔地對上他的眼。總是衣冠齊整,步伐從容的道者,不染凡塵的潔白衣袖沾了煙灰,不履紅塵的皂靴帶了濕泥,壓在到道冠下的發絲鬆了,散落在額前,被汗水浸得濕透。


    他胸膛劇烈起伏,輕咳了兩聲,幹澀的聲音蓋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從未穿過。」


    都喘成了這樣,還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釋。


    韓覘笑得更濃,曲起手肘撐著石桌,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執著竹簫,虛晃晃點向他的胸口:「若我隻要道長身上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臉上一緊,低下頭,沈沈望進他溢滿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鎮定地同他對視,惡意地要從他眼中看出為難:「當時在下說,在下要一件道長身上的道袍。」


    兩兩相望,他不言,他不語,彼此盯著對方眼中的自己。半晌過後,傅長亭眼中光華一閃:「好。」


    雙肩微振,寬大的外袍應聲褪下。


    韓覘但見眼前一片雪白,幾番抖動,道者那繡著淡銀色卷雲暗紋的外袍已整整齊齊疊放在桌前。再抬眼,那頭的道士一臉嚴肅,正要解開身上的腰帶。


    「你、你、你……」張口結舌,手中的竹簫顫顫指著他,韓覘滿臉都是不可思議,「你真是、真是……」


    你這道士,難道從未聽說過「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該從何說起:「你這道士……你……你別脫了!」


    傅長亭猶自抓著腰帶,不解地看向神情突變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製不住,他大笑出聲。手臂橫放在桌上,韓覘捂著臉,笑得前俯後仰,「你呀你,你這道士……」


    該說你什麽好?一邊笑一邊連連搖頭。清朗的笑聲融進了風裏,湖麵上吹開陣陣漣漪。


    傅長亭默不作聲任由他笑,實誠的道士這時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擰起眉頭,他狼狽地緊了緊衣領,眼神中抑製不住透出幾分憤然。


    韓覘見了,笑得愈加促狹,連著咳嗽幾聲,方才勉強止了笑。拉開桌上道者不遠千裏送來的報複,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筆直流暢,一如眼前說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點沒變。」心中的喟歎脫口而出,鬼魅感慨萬千,衣襟上蒼藍色的與袖口細致的卷雲暗紋,皆是昔年模樣。


    昔年,他猶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時,終南山間繚繞著薄紗般輕柔的蒼茫晨霧,鍾樓上的青銅大鍾悠長低沈響過三響,早課時分,三清殿內外星羅棋布坐滿垂首低誦的道子。蓮花樣的精致道冠穩穩攏住了如墨的青絲,衣襟上蒼藍色的滾邊襯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顏。刻苦的弟子們正襟危坐,低斂的眉目蘊滿了寧和,嵐風將他們的衣袖吹起,暗繡在袖扣的花紋隱隱綽綽,如煙的霧氣裏,洋洋灑灑,相連成一片銀色的雲海。浩浩渺渺,一直照進他百年後的幽夢裏,如夢如幻,如霧如電。


    「按輩分,你應該尊我一聲師叔。」鬼魅的口氣中帶著刻意的誇耀,隻是臉上毫無得色,「你師父金雲子師從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門最晚,若非師兄在山腳下撿到我,我早已輪回往生。」


    師父說,他被父母遺棄在山下。剛好師兄偷出山門下山玩耍,聽到哭聲,於是就把他撿了回去。那時,他已經三歲,可是這些事卻一概都不記得。倒是師兄三天兩頭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臉反複揉搓,嘖嘖感歎:「瞧這細皮嫩肉的,我這是撿到了寶。」


    一旁有其他師兄起哄:「可惜是個小子。是個姑娘多好,白撿一個媳婦。」


    師兄也不惱,咧著嘴笑得比他們還大聲。隻有他,掙紮在師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脫,急得兩眼都是淚。


    因為排行最末,師兄們總愛欺負他。那時年紀小,本事也沒學會幾樣,被欺負慘了隻會蹲在一邊哭。師兄總是心急火燎地跑來,一個個把欺負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頭,攬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張揚又驕狂:「小師弟是我撿來的,我的人。欺負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劃。」


    「同輩裏,師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師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壓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貼在潔白的衣衫上戀戀不舍地徘徊過一次又一次,韓覘的眼中看不見天邊的弦月,也看不見麵前的傅長亭,目光迷離,滿滿都是這深深淺淺糾纏不休的花紋。


    傅長亭沈聲道:「師父從未告訴我這些。」


    終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塵種種,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複一日的嫋嫋香煙裏。


    執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這些。」


    鶴立雞群的大師兄隻要目無下塵地從他們這些天資平庸的師弟前昂首走過,留給他們一個風華絕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過都是無關緊要。


    「你可記得同輩中所有師兄弟的名諱?何時入門?師從何人?修為如何?」


    「……」傅長亭老實地低下頭搖了一搖。


    韓覘的手指畫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師兄恨他。」


    無論羨慕、嫉妒、喜歡、憎恨,世間事最可恨,莫過於你將他日日夜夜掛在嘴邊、映入眼裏、刻進心底,而他卻雲淡風輕,無事人一樣,從未將你正眼看過。


    「論刻苦,師兄不下於他。論勤奮,師兄從未懈怠。論悟性,師兄也是聰明絕頂。但是,以天資……」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掙紮也抵不過生死簿上那輕描淡寫的一筆。隻這一筆,卻成了師兄一生的偏執。話題扯遠了,韓覘恍恍然回過神,看了看神情專注的道士,慢慢將右手抬起,「你師父第一次看我,是因為那隻香爐。」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長亭晃了一晃,韓覘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一字字問他:「依終南律,賊盜者,作何講?」


    傅長亭的語速同樣緩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麵容沈痛的他:「賊盜者恥,與羞辱師門同罪,斷一指,逐出師門。」


    「所以,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裏說得輕鬆,始終在道袍上流連的手指慢慢壓著衣襟劃過最後一道,韓覘狠狠收回目光,一如當日在山門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將整個包袱蓋得嚴密,不曾泄了一絲空隙,「乖侄兒,師叔被你逗得開心。可要我告訴你,終南的寶物法器都藏在哪兒?」


    不理會他的玩笑,傅長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韓覘吃驚,奮力要將手掙脫。道者的掌心熱得滾燙,熾烈得讓他想起那隻藥瓶上溫暖的餘溫。鬼魅性陰,隻需一點點熱度就能充實整個空蕩的心房。


    傅長亭的眼中依舊看不到喜怒。他執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間擼過,好似三月間從湖邊柳林裏吹來的和煦春風,拂過兩人交握的手指,擦過韓覘的手背,最後捋開衣袖,握住了鬼魅細瘦的手腕。


    韓覘但覺腕間也是一陣溫熱,低頭一看,卻是白天傅長亭隔著門簾遞來的那串珠鏈,正搖搖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發問,傅長亭先自開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輪回。」


    「我不……」拒絕衝口而出,韓覘用力後拉,想要掙開他的手,結果,拉扯著珠鏈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緊緊貼著他的手背,糾纏在一起手指彼此交叉。韓覘發現,傅長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視著他的斷指,心頭一跳,越發掙紮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見這平日裏規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讓,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銘刻著羞辱的手直白地呈現在兩人麵前。


    「你!」韓覘紅了眼,咬緊牙關,撇開頭,不願從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齒。那樣的目光他看過太多。不需要這剛直不阿的道士再來重複。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斷指之間,他雙眼清透,還是那張對妖邪斷罪問死的無私麵孔,眼角眉梢,卻是說不盡的溫柔哀憐,「輪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對他如此說話是什麽時候?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這樣灼熱的掌心,寥寥八個字,一路從耳朵直直落進心底,如同他方才丟進湖裏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聲輕響,泛開無數漣漪。心酸、委屈、悲傷、憤怒,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全數被他短短的一句話喚醒,從內心最深處噴湧而上,卻又全數被堵在了喉頭。


    你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麽!你又能體會多少?


    許久許久,始終半垂著眼的鬼魅徐徐抬頭,清秀俊逸的臉上一雙飽含譏笑的眼:「我、不、願、意。」


    第五章


    「那位道長喜歡你!」月上柳梢頭,離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樹上「咯咯」嬌笑。枝幹彎曲的樹木向著湖麵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椏。穿了一身嫣紅紗裙的女子愜意地半躺在上頭,金紅色的披帛自臂彎裏滑落,和著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風裏款款飄蕩,「上一回你這麽笑是什麽時候?」


    話尾被拖得很長,她好整以暇,嬉笑著看神色倏然緊繃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終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長亭的道袍,韓覘的記憶,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手,「而你……」。


    韓覘緩緩從袖間取出一隻泥娃娃,抬手扔進湖裏:「我師兄不喜歡你。」


    離姬掩著嘴,又是一陣笑。她坐起身,兩腿懸在是幹下,跟著披帛與柳條一起擺動:「你動心了。我會如實稟報天師。」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韓覘扶著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個前來遊湖賞景的書生。轉過頭,他同情地看向她絕麗的容顏,「師兄不喜歡你。」


    無數次,直白地、坦誠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說了無數次。得到的卻始終是她激烈而執拗的宣告:「他會的!他會喜歡我的!見過我的男人都會喜歡我,無一例外!」


    「為什麽?」韓覘不解,單隻因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誘惑?


    這回輪到她來反問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麽?」


    張口結舌,韓覘默然了。


    木道士什麽都沒做,一如既往弓著背,勤勤懇懇在貨架前將雜亂無章的貨物歸置整理。


    「這是什麽?」他常常對架子上稀奇古怪的東西發問。


    杏仁湊過去看了一眼:「雷獸的腿骨。」


    傅長亭抿起嘴,把盒子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做什麽用?」


    「據說打雷的時候拿著它,可以引雷。」山楂從夢裏醒來,伸個懶腰,再從賬台上的盤子裏抓一顆楊梅丟進嘴裏,「其實沒什麽用。」


    皺著臉再思索一陣,傅長亭搖搖頭,又從架上抽出一個鐵匣:「這是……」裏頭的東西同樣古怪。


    杏仁踮起腳探頭看了看:「東海夔牛的耳朵。」


    不等他追問,兔子往嘴裏丟了顆楊梅,嚼得津津有味:「把它放到耳邊,可以聽到鼓聲。」


    傅長亭半信半疑,拿著牛耳慢慢往耳邊送。還未聽到鼓聲,倒是內室裏的韓覘「噗嗤」一聲笑了。


    「假的。真的怎麽可能在這兒。」山楂好心告訴他。慢悠悠從盤裏挑了一顆最大的楊梅,狸貓的眼神裏帶著一絲輕蔑,「四個銅板的東西,能有什麽用?」


    大荒山中的綠草,無定河邊的鵝軟石,奈何橋下的黃泉水……鬼魅收進店裏的東西幾乎都是如此,聽起來玄妙,卻一無是處。傅長亭愈加不解,韓覘如此用心地收藏這些,是想幹什麽?


    疑惑地轉過臉看向那藏藍色的門簾,門簾的後的韓覘也在看他。望見他臉上百般琢磨卻始終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鬼魅心情大好,「噗嗤」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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