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後


    今天的單衍顯得非常興奮,隻因他總算能跟一年多沒見麵的母親碰麵了!


    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年多裏,他與遠在台南的母親維持聯係的唯一工具是電話。


    每回要通電話時,母親還得時時刻刻提防,就怕電話被竊聽,周圍一有人影走動,母親就得懷疑是否遭到監視……


    因為如此,母子倆每回的通話最長都不超過三分鍾,而一年來,通話次數也少得可憐。且通話內容必須簡短,不能太冗長,否則隨時有可能暴露出他的行蹤。


    這一切都是為了防範他的父親單國威。若是讓他知道妻子有兒子單衍的下落,他鐵定會押著妻子逼單衍出麵、回家。


    在短短的通話時間內,母親總是詢問他近來發生的事情,或聽他訴說離開台南後的生活,包括柏家一家人待他的好……幾乎都是他在說,電話那頭的母親卻絕口不提有關他離家後的情況,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在他離家之後,家裏究竟刮起了怎樣的狂烈風暴?


    今天,所有的事總算都可以得到解答了。


    若不是單國威因公出差到法國一個月,他們母子倆恐怕仍沒有見麵的機會。


    這一天,終於教他盼到了!


    浴室裏,單衍雙手輕輕搭著洗手台邊緣,星夜般的狹長黑瞳略略眯起,專注地凝視著鏡子中反映出的自己……


    要見自己的母親,他居然還緊張成這樣?


    他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感覺到心髒處的緊繃感頓時舒緩不少。


    單衍抬起腕表,眼看與母親約定的時間就快到了……他微勾嘴角,露出一抹輕鬆的笑。


    是該和母親見一麵了,好讓母親看見離開單家的他,有多快樂!


    當單衍走下樓,要去赴母親的約時,卻意外地看見沙發裏躺著一個人。那人穿著短薄清涼的薄t恤和一件超短的牛仔短褲,隻見一雙白皙滑嫩的長腿掛在沙發扶手邊,光裸著的白嫩腳丫晃呀晃的,好不悠閑。


    是柏真臻。


    柏真臻今年自國中畢業,如今已經是一位高中生嘍!


    單行心裏納悶著:今天是星期三,又不是假日,她怎麽會在家?難道她不必上課嗎?


    腦中一轉——


    啊!他忘了今天不隻是他的休假日,也恰逢國定假日,難怪她不必上課。


    他揚起薔薇色薄唇微微一笑,朝她走去。


    她沒發現他的存在。隻見她躺在沙發上,雙手拿著一本高中一年級的國文課本,還算挺專心地閱讀著。


    單衍出聲喚她:“真臻。”


    柏真臻隻聽聞他的嗓音,嬌俏臉蛋瞬間綻放笑靨,連忙坐正身子,開心叫道:“阿衍!”晶瑩大眼一轉,見他身穿格子襯衫以及包裹著長腿的牛仔褲,一副正要外出的模樣,她疑惑地挑高秀眉,問:“你要出門?”


    除了她放假、恰好阿衍也休假,她硬拖著他陪自己去逛街時,他才會出門——要不,阿衍是很少出門的。而且,他今天穿了襯衫,不是平時簡便的運動衫,看來肝像要去赴個他很重視的約會似的。


    不知為何,柏真臻心裏警鈴乍響。


    “嗯,我……想出門逛逛。”單衍語帶保留。


    他說話略帶停頓,好像遲疑了會兒,柏真臻不禁眯起了眼。“我跟你去。正好我也想買點東西。”


    哼!她倒要看看阿衍在搞什麽鬼。


    單衍俊美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為難。“這……可能不太方便,我還得去見一位朋友。”他遲疑地拒絕。


    “哪位朋友?”柏真臻猶不死心,敏銳地追問。


    單衍略側過高大身軀,沒有直視她審視的眼光,扯了個謊。“一位……從前很照顧我的阿姨。最近與她取得聯絡,約好了要見麵。”


    “這樣啊!”柏真臻凝眼沉思。沒一會兒,她站起身,雙手拍拍她挺俏的圓臀,道:“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說著便要往二樓走去。


    單衍皺起一雙俊眉,被她的舉動給弄混了。


    腦子轉了幾彎,才赫然明白她的意思!


    當下一手拉住她,製止她的步伐,隨即接收到她不解的眼神。


    “真臻,你不需要換衣服。”單衍含蓄地暗示。他並沒有同意讓她一同前去。


    柏真臻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蹙起秀眉,喃喃道:“你要我穿這樣去?不好吧!”


    她是真的不懂他的暗示啊!單衍尷尬極了。


    他低歎口氣,索性挑明了說:“真臻,我的意思是——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怎麽行?!”柏真臻大驚小怪地低叫。“對方是你的恩人,我當然要當麵向她道謝,謝謝她曾有恩於你呀!”


    單衍習慣性地感到額側隱隱抽搐。


    唉!他早該知道,真臻早把他當成她的私人所有物了;凡是有關他的事,她都非得參與其中不可。如此霸道地入侵他的生命領域,他卻又不感覺到厭惡……真是矛盾!


    依她現在的表情看來——不讓她跟是不行了!這難得與母親相聚的時光,看來要毀在她手上了!不過……他有辦法讓這場聚會不受真臻打擾。


    “好吧!去換衣服吧!我等你。”


    柏真臻開心地、蹦蹦跳跳地上樓換外出服去了。


    單衍刻不容緩地轉身上樓,曲起長指關節,敲下柏真希的房門。


    沒一會兒,睡眼惺鬆的柏真希前來應門,見是他,納悶地問:“衍哥,有事嗎?”


    “真希,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柏真希逐漸恢複清醒,聽見單衍的話,略顯訝異地挑起眉。“衍哥要我幫忙?幫什麽忙?”


    這就怪了!衍哥似乎是萬能的,他從未開口向任何人求助……會是什麽事呢?柏真希那顆古靈精怪的小腦袋反複推敲著。


    單衍很清楚柏真希的聰慧與靈敏,但他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他歉然一笑。“今天出門,是要見一位從前幫助過我的阿姨。我和那位阿姨許久都不曾見過麵了。你是真臻的妹妹,應該最明白真臻的個性,若是真臻跟著去……這……”


    他故意不把話說完,讓真希有足夠的空間揣測,再適時地做出為難卻又抱歉的表情,模樣十分逼真。


    柏真希雙手環胸,皺皺眉。“我姐要跟你去?衍哥要我攔著她,是嗎?”


    正如衍哥所說,她哪會不了解自家姐姐是個愛搗蛋攪和的家夥!看衍哥為難的表情……噯,真臻真是麻煩透了,老是給衍哥添麻煩。


    “不!硬攔著真臻,隻會惹她發脾氣。我想……”單行附在真希耳邊,低聲說了他剛剛想出的辦法。


    “嗯!嗯!可以!嗯!”柏真希聽了頻頻點頭。


    “這樣一來,真臻就不會起疑了,我和那位阿姨才能盡興地談。”


    “好吧!那我十分鍾後跟著你們後頭出門。”柏真希爽快地答應了。


    “麻煩你了!”


    “別這麽說。想要把我姐拐走?找我就對了。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柏真希絲毫沒有懷疑單衍,可見單衍平時做人真是誠懇又老實。


    單衍在心底直對她說抱歉。


    情勢所逼,他不是故意要蒙騙真希的。


    當單衍與柏真臻相偕來到與楚韻容相約的咖啡館,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鍾了。


    赴約的途中,單衍因為著急,長腿越邁越快,把柏真臻遠遠地拋在身後,先行進人咖啡館,深怕讓母親久等了。


    一進到咖啡館裏,單衍狹長闃黑的眼眸便急切地搜尋過咖啡館人聲鼎沸的營業廳一遍。終於在角落靠落地窗的位置,看見母親獨自端坐的背影。


    他欣喜若狂,連忙朝久違的母親奔去——


    “媽!”站在母親身後,單衍激動地喚,嗓音低沉沙嘎。


    楚韻容一顫!


    沒錯!是阿衍的聲音,是她的寶貝兒子!


    她倏的站起來,轉過身去,雙手緊緊握住單衍一雙大手,心疼地發現,曾幾何時,兒子的手竟變得如此巨大、如此粗糙!這雙手,不再是從前那雙可以讓她包握在手心、柔軟嬌嫩的小手了!


    她抬起眼,以眼神搜尋過他的臉龐——稚嫩褪去,他比從前成熟多了,眉眼間竟有股不屬於他這年紀的滄桑……


    看來……這一年多,阿衍吃了不少苦嗬!


    “阿衍……阿衍……我的兒啊!”楚韻容紅了眼眶,空出一手,愛憐地輕輕撫過兒子俊美的臉龐。


    單衍瞥見柏真臻正開門要進入咖啡館,他連忙強壓下心底翻湧的激烈情緒,低聲說道:“媽,我先告訴你,等會兒我會叫你楚阿姨,詳細情形,我再跟你解釋。”


    楚韻容沒有多問,她知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麽原因。她點點頭,表示明白。


    柏真臻朝單衍走近。她看見單衍那雙隻能握住她的大手,此刻被一雙保養得宜的女性手掌給包握,大眼中閃過幾簇火苗。


    她有些不高興,大眼往上移動,看清了女性手掌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美婦——這時,從甫進門便不悅地緊緊抿起的紅唇,才展露了笑意。


    “嗨,你好!謝謝你從前照顧阿衍,真的很感激你。我先自我介紹,我叫柏真臻,阿衍是被我撿回家的,所以,現在阿衍住在我家,他是我的!”柏真臻很大方地說。


    母親瞥來的促狹眼神,讓單衍耳根微紅。


    這個真臻,自從他住進柏家後,她就一直認為他是她的。而這句“他是我的”,更像是她的口頭禪一樣,每天總要說個幾遍!若是與第一次見麵的人介紹他,必定也會宣示她的所有權!


    他早該習慣了。可母親若有所悟的眼神,似要將他看透了!


    “真臻,這位是楚阿姨。\"單衍為她們介紹。


    “楚阿姨好。”柏真臻甜甜地喊。


    “你好。你是真臻對吧?多虧你救起阿衍,阿衍真是幸運!”她明白兒於改口叫她“阿姨”的用意了,想必是為了圓謊吧!


    楚韻容慈愛一笑,雙眸即刻打量眼前這位短頭發、大眼睛,看來很有個性的女孩。


    很標致的娃兒!


    眉眼間自然流露出的驕氣表露無遺,可那股驕矜霸氣與她出色的外表卻意外地協調。


    奇異的是,她的驕蠻霸氣卻不會讓人覺得反感,反而令人覺得她把任何情緒都寫在臉上,著實坦誠可愛,是個率直的女孩。


    無疑地,她擁有驕傲的條件!


    楚韻容想起她剛剛一劈頭便朝自己哇啦啦說的一長串話,她說阿衍是“她的”?真是耐人尋味嗬……


    楚韻容優雅地輕聲而笑。


    單衍深深望著母親展露的笑容——那是一朵發自內心的笑。


    多久了?媽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而真臻的出現,居然能讓母親綻放笑容?


    單衍轉過視線,不自覺地盯著柏真臻笑意盈盈的小臉,望得出神……


    柏真臻點點頭,笑容可掬地道:“楚阿姨別這麽說。我才要謝謝你,你幫助過阿衍呢!你是阿衍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喔!”


    “喔?我也是你的恩人?”楚韻容有絲不解,遂問。


    “因為阿衍是我的啊!楚阿姨有恩於阿衍,也就是我的恩人。”柏真臻絲毫沒有赧色,說得十分自然。


    楚韻容看了兒子一眼,發現他略眯起的狹長黑眸正定定地注視著柏真臻……打小到大,她還沒見過阿衍以如此熱切專注的眼神注視過誰呢!


    這小女孩,不簡單!


    柏真臻純真的笑容和嬌嫩的嗓音,很快地收買了楚韻容的心。


    “耶——真希?”柏真臻忽然低叫出聲。原來她透過落地窗,看見妹妹柏真希正站在外頭拚命向她招手。


    她這聲低呼喚醒了神遊中的單衍。


    他回過神後才猛然想起,剛剛在柏家他和真希串通好了的戲碼……


    “真臻,真希可能有急事找你,你快去吧!”單衍拍拍柏真臻纖瘦的肩膀,催促道。


    “嗯。”柏真臻點點頭。她轉過頭,朝楚韻容抱歉一笑,道:“楚阿姨,不好意思,我妹妹找我,可能有急事,先不陪你聊了!”


    “去吧!”楚韻容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緊。


    柏真臻連忙走出咖啡館,迎向妹妹。精明的真希隨便說了幾句話,真臻便毫不懷疑地乖乖跟著真希離開了。


    單衍見真希朝自己眨了眨眼,表示“成功”!他朝她感激一笑,接著目送姐妹倆走出他的視線。


    唯有借助真希的幫助,才能夠不使真臻起疑心。


    “很有趣的娃兒。”楚韻容若有所思地低哺。


    單衍拉著母親落座,此時,強抑在心底已久的洶湧情緒再也無法控製,他深深吸了口氣,問:“媽,這些年,你好嗎?”


    “我很好。看來,你過得也很好,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啊!”楚韻容欣慰地說。


    “爸爸他……他一定發了一頓脾氣,要隨扈四處找我吧?”單衍俊美的臉龐上掛著苦笑。


    “當初要你離開台南,就是怕你爸爸派人找你。你走後一個月,他總算是放棄了。”楚韻容說得輕描淡寫,可她一想起當丈夫發現阿衍離家出走後那有如滔天的怒火,仍然心有餘悸。


    “媽,對不起,要你為我承受這些……”單衍看來自責又內疚,他怎麽會不明白,為了不使他擔心,母親把所有事都簡單化了呢?


    “傻孩子!說什麽對不起呢?”楚韻容說著說著,不禁又紅了眼。“媽要你過你想要的生活。看見你的生活如此踏實、如此繽紛,媽真的替你感到高興!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啊!”她握緊了單衍的手,感到十分安慰。


    單衍沉默不語。


    楚韻容掏出手帕,將眼角溢出的淚拭去,朝剛剛拍真臻離開的方向看去,把話題帶開。


    她難得與兒子相聚,該是開心的!那些不愉快的回憶都過去了,再多提起一遍,也無法讓往事重來,隻是平添傷感罷了,那又何必呢?


    “阿衍,你對那女娃兒……有意思吧?”看見單衍不自在的表情,楚韻容不禁搖頭失笑。


    “沒有!媽你別亂猜。”單衍否認的太快,連他自己也不禁心虛起來。


    “是嗎?在我看來,你看真臻的眼神……”楚韻容刻意一頓,吊兒子胃口。“很不一樣。”


    單衍略略發怔。


    一年多以來,他和真臻在同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他們之間像親人、像朋友,他喜歡真臻,這是無庸置疑的!可是,他根本分不清楚他對真臻的“喜歡”,究竟是對親友般的“喜歡”,還是……還是更深一層的情感呢?還記得一年前,本來,他該搬出柏家的,卻因為真臻的眼淚,他留了下來。那時候,他幾乎要明了他對真臻的感覺了,但……他始終沒去深究!


    他想……他對真臻的那份情感,是“感激”吧!若不是她,他早餓死在路邊,成為一縷幽魂了。


    很快啊!一年多的日子,居然就這麽過去了。


    “媽,先別說我的事吧!”單衍伸手揉抹俊臉,想抹去他臉上逐漸泛起的熱潮。“說說大哥吧!我沒記錯的話,他退伍了吧?”


    “嗯,阿禦現在跟著你爸出入商界、政界,政商兩界的每一場盛會,他們都不曾缺席。再過不久,阿禦就會接手你爸公司的位子。阿禦和你爸最近忙著把總公司的重心轉移到台北,所以父子倆老是四處出差。”楚韻容麵無表情地說,接著喃道:“他的個性像你爸,是走這條路的料。你不一樣,你像我。幸好你像我!”


    單衍眯起眼,望著窗外。那熾熱的陽光,透過雲層撒落在這片大地,就像他已由陰霾放晴的心境……


    幸好,他的選擇是對的。


    自單衍和母親見麵過後沒有多久,單衍便入伍服役去了,為期兩年。


    在這兩年間,單衍一放假便會被柏真臻纏著,她霸道地占有他放假的所有時間,硬是與他形影不離。當然,她要上課的時間例外。


    聚少離多的這兩年,他和真臻的感情一點兒也沒轉淡,反而更珍惜可以相聚的時間。


    單衍的假日,唯有柏真臻人在學校的那段時間裏,他才可以自由活動。他哪裏也不會去,就待在“諾丁希爾”。對於學習麵包蛋糕的製作技巧,他始終沒有停歇,逮到機會便去“諾丁希爾”報到。


    單衍退伍那一年,順利地考上夜大,開始了早上上班、晚上念書的生活,日子過得平穩而踏實。


    在他的計劃裏,該在學業上軌道後,便要搬出柏家。坦白說,要他在經濟狀況許可的情形下,還寄人籬下,真的很不好意思。


    可是真臻還是不放人,所以計劃隻得再緩一緩。


    這一緩,又過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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