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站得遠遠的,空華不知從哪兒走了出來,純黑的衣衫有微光閃爍,是錫箔紙上的銀屑:「你怎麽不去享受供奉?」


    桑陌替他把肩頭的煙灰拍去,如實作答:「我一未娶妻,二無兒女,誰還記得我?」


    「那兄弟呢?總有侄兒外甥吧?」空華記得他還有弟妹。


    桑陌笑了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三弟比我出息,考了個功名,可惜他不認我。」


    其實也無所謂傷心不傷心,他七歲進宮時三弟不過是個呱呱啼哭的嬰兒,後母提防著他的「險惡用心」,抱都未曾讓他抱過一下,談何兄弟之情?也曾在街邊酒樓中有過一麵之緣,他正同一群同窗談文論道,麵容舉止像極了父親,一眼便知是自己的兄弟不會錯。


    兩年後,三弟考取進士及第,光宗耀祖,跟著一群官場上的新人來到自己跟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低頭,叫他「桑大人」,年輕的臉上混雜著輕鄙、厭惡和畏懼。自己都能猜到他在想什麽,沒有功名,沒有軍功甚至連官銜都是低微,卻手握驚天之權,掌控百官生死,是晉王手下一條張牙舞爪的狗。


    他一身正氣品性高潔的三弟怎能甘願有這樣一個哥哥?果然,此後彈劾自己的奏折裏次次都有他的名,每每都是金鉤鐵劃力透紙背,恨不得能鑿進他的心。


    耳畔低低傳來女人淒楚的哭聲,小道上三三兩兩地走來幾個身穿白色孝服的男女,有的打著招靈幡,有的沿路灑紙錢。走在最前麵的年輕女人手捧靈位哭得傷心欲絕,不得不靠人攙扶著走。


    斷斷續續地聽到人們的勸慰聲:「別傷心了,想想肚子裏的孩子。」女人隻是哭,哭聲哀怨得如同在半空中扭曲消散的青煙。


    桑陌知道她是誰,三月前剛見她著一身通紅的衣裙嫁人,沒想到,喜服都還未舊,就要另換一身孝衣。


    「幼年喪父,青年喪夫,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保不長久。」空華順著桑陌的目光看去,冷酷地道出她一生的悲慘。


    桑陌沒有理會,從袖中取出一隻豆子般大小的金鎖,內裏中空,似乎裝有小鐵珠,外以紅線相係,拿在手中「鈴鈴」作響。


    空華一眼認出此物:「怨鈴。」怨魂日夜哀恨哭啼之聲凝聚成形則為怨鈴,怨念越深則鈴音越顯清脆,直達數裏之外,道行稍淺的山野鬼眾聞之,如魔音穿腦,避之唯恐不及,可作辟邪之用。隻是若非刻骨銘心之痛,也無法有如此深厚的怨氣,不知道這豔鬼是從哪裏得到此物。


    「你二哥那兒拿的。」桑陌仿佛洞悉他的疑問,幹脆地道出了實情,「我的人像不是白做的。」


    他飄身從女人身邊而過,歸來時,手中不見了先前的怨鈴。


    空華饒有興致地看著漸行漸遠的出殯隊伍:「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桑陌甩了甩袖子,飛身離開:「與你無關。」


    夜半,四下無人,悄悄在後院一角點起一小簇火苗,把白天路人遺留在路邊的破碎的錫箔紙小心地折疊成元寶模樣,然後一一點燃,飛散在半空的銀屑晃晃悠悠落到了肩頭,也懶得去拍,帶著煙塵氣的檀香味道其實也很好聞。


    既然沒有人記得,那就自己牢記著,沒有人祭祀供奉也沒關係,自己燒給自己也是一樣,無非是做個樣子,差個一星半點也不會怎樣。薄薄幾張碎紙很快就化為了灰燼,果然,不是給自己用的,丁點掛念也不曾感覺到,年年都是如此,偏偏年年還都不死心,真是……低歎一聲,桑陌拍拍手,起身,回頭,看到了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空華。


    「想笑就笑吧,反正你也不是什麽厚道人。」


    黑衣男人隻是沉默地站著,半晌,從手中的碗裏舀出隻餛飩,把勺子遞到桑陌嘴邊:「南風做的,凡間的規矩,冬至夜吃了餛飩,往後就凍不著了。」


    桑陌覺得,自己笑不出來了,用盡力氣也不能再把嘴角彎起,真是難看啊。


    聽說今天有廟會,南風一早就出了門。和他同去的是空華。這兩人相處得很好,很久沒有看見南風笑得這麽開懷,也很久很久不曾看到那人的臉上浮現出這樣柔和的表情。


    南風跑來說:「表哥,同我和空華兄一起出門吧。」


    桑陌替他整整衣襟,道:「我嫌累,不去了。」心裏暗暗遐想,這兩人當年要是也能這樣相處,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南風有些失望:「很久沒有和表哥一起出門了。」


    桑陌別有用心地看向一旁的空華:「你同他出門,表哥很放心。」這是實話,雖說已相隔三百餘年,南風身上的龍氣始終沒有消散幹淨,從前總會招來一些麻煩。現在有冥府之主陪伴在側,魑魍魎莫敢近身,實在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來的好保鏢。


    二人走後,懶散的豔鬼搬來一張臥榻在廊簷下躺著,看看天上的悠雲,用手中的核桃殼把立在牆頭的夜鴉打得四散飛逃,冬日和煦的陽光照過來,渾身舒暢。


    空華進門時,看到的便是在太陽底下睡得正香的豔鬼。難得不見他的張牙舞爪,毫不設防的睡顏撤去了譏諷和冷笑,居然也能顯出一點安寧和靜謐,好似一隻收起了利爪的迷糊貓,真是……叫人驚訝。


    站在臥榻邊,空華俯視著沉睡的桑陌,想起張太醫對他的形容:是個樣貌斯文的清秀青年。麵對眼前這張描畫了重重畫皮的臉,他從前是如何斯文俊秀的模樣著實難以想像。


    忍不住彎下腰,伸手撫上他的臉頰。


    「嗯?」沉睡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突然睜開了眼,空華的手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空,許是適應不了潑天漫地的金色陽光,桑陌眯起眼睛,並未留意空華的動作,「南風呢?」


    「遇上了幾個同學,等等就回來。」悄悄收回手,空華看著桑陌的臉從睡意未消的慵懶回複到往日的疏離,斯文清俊的模樣更難以追尋。


    「我去找他。」桑陌聞言起身,心下不由懊惱,今天一時大意,沒有讓南風戴上護身符。沒有人看護的南風簡直就是塊活生生的唐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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