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藝人極其重規矩,師徒如父子絕不是說說而已,因為師父教的是吃飯的手藝。而且,像說話這門藝術,看上去簡單,一張嘴嘚吧嘚下來錢就到手了,其實極其不容易。


    此時不如現代資訊發達,教育程度也不高,從如何把握市場流行進行創作,到如何給觀眾下扣子——即留懸念,如何掌握節奏,若是靠自己摸索,不知道得摸索多久。


    且不說這技術了,你要是沒師父領著,沒人教江湖黑話,和同行交流都做不到,鐵定被排擠。像大相國寺僧人這樣不用怕排擠的,基本屬於個例。


    張山人的弟子中有年紀和他差不多甚至大一截的,照樣得把他當爹一樣伺候著。有年紀夠做雲雁回爹的,也得把他當爺叔,就因為張山人和雲雁回論平輩。


    更因為張山人和雲雁回這麽論了,很多其他行當的藝人,因為彼此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也得看著張山人的麵子,至少不敢在輩分上占雲雁回的便宜。


    張山人和雲雁回聊過幾次,就覺得這小孩不簡單,江湖人眼利,可以看出來雲雁回在俗講僧中的地位,從談話中,又聽得出其對話本的熟悉。


    張山人自己心中斷定,必然有幾出本子是雲雁回自己創作的,隻是雲雁回不提,他便也不說破罷了。


    光憑雲雁回的年紀能有這手藝,張山人也願意把他當平輩。


    雲雁回被請到張山人旁邊坐下,借著燈光,張山人看清楚了雲雁回臉上那點青色的印記,“謔,小老弟,你這是折鞭了啊?”


    折鞭就是挨打了的意思,雲雁回摸了下眼睛,和張山人在一起,他也不自覺滿嘴暗語了,“嗨,那日倒黴,街上兩個衙內打架,結果鞭著我了,已塗了藥,快抹作(恢複)了。”


    張山人一聽放心,安排弟子出去買果子來給雲雁回吃。


    因為張山人的弟子們肯定都是可靠的,雲雁回也沒有調開他們,對張山人說道:“那日因開封府的嘴嚴,沒探到來曆,今日裏巧了,我同師兄擺攤,竟又遇到那衙內,還對盤(動手)了。”


    張山人一聽,便知他們是結下梁子了,“亮耳目(打聽清楚)了?”


    不得不說張山人是老江湖了,他不問雲雁回如今要怎麽樣,而是直接問這人的身份打聽清楚沒,便是默認可以配合雲雁回搞那人了。


    雲雁回點頭,將周惠林的出身告訴他了。


    張山人頓時明了,“既是工部的,爛汙(黑曆史)定多了去,光是相國寺,就幫修過不少橋路吧?我倒是依稀還聽說過,他爹是個臭子點(好色之人)。”


    兩人相視一眼,默契地不說話了。


    這時,張山人的弟子也拿著果子回來,雲雁回便吃著果子和他聊天,近三更的時候,方回去了。


    .


    東京的子民可能是最不怕事的,生活在天子腳下,便是皇帝想要他們拆遷,他們也敢做釘子戶,更不用說為了一頭豬的事情去麻煩官家了。


    所以在山東老家會被打壓的張山人,在這裏是風生水起,他在自己的作品是暗諷時事,嘲弄官員,常常成為流行。


    禦史風聞奏事,民間傳說有些禦史就會微服聽張山人說諢話,然後再行調查參奏。


    還有些時候,但凡民間傳出哪些罵官員的話,張山人都會被請去喝茶,因為懷疑是從他這裏流傳出去的。這都已經成為張山人的標誌了,他若是不諷人,人們反而會失望。


    不過,張山人在汴梁,就從來沒有因為在諢話裏暗諷出過什麽事,這誠然與他知道分寸有關,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汴梁風氣。


    張山人和雲雁回夜會後未幾日,他和弟子們的作品裏就出現了新段子,嘲諷的卻是一位好色又貪財的侍郎的醜事,裏麵還提到了他的三兒子如何如何。


    說這侍郎貪汙修橋的公費去□□,結果自己反而被坑,趕路過橋時把他和兒子的手都跌折了。


    很快,這個人就被大家對應到了當朝工部左侍郎身上,事跡一時廣為傳頌,不少人還以為真有位侍郎坑到自己,折了手。


    周惠林他爹莫名其妙膝蓋中了一箭,被禦史參了一本,導致太後訓斥了他一頓,極為惱怒,又不能把張山人怎麽樣,隻是心中極為不解,自己那點破事兒怎麽還被編成了故事。


    周侍郎也是個機靈人兒,自己在家仔細琢磨那個故事,終於找到了疑點。編故事就編故事,除了他別的角色大多都含含糊糊,唯有個三兒子,是清楚點了出來,還著墨了幾句,這就不對勁了。


    周侍郎幾個兒子中,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出仕了,要點不點他們,反而點他那個還在上學的三兒子?


    於是,周侍郎又去查了一通,發現他這個三兒子成日就是逃課打架,上街欺壓良民。周侍郎一下子就明白了,絕對是他兒子得罪了人,進而坑了爹。


    周侍郎氣不打一處來,要把周惠林抓來拷問一番。誰知周惠林已先被八王家的混世魔王揍了,據說是八大王家袖子和腿都斷了的找到周惠林,倆人一個斷腿一個折手。


    然而趙允迪肯定是金貴一些,周惠林不敢還手,被狠揍了一頓。


    如此,一打聽,原來周惠林的手根本不是像他對家裏說的那樣,跌折的,而是因為欺負人家弟弟被打折的!更不用說前些日子,還和書院的同學當街鬥毆,得虧開封府沒有抓人……


    周侍郎差點氣暈過去,知道自己都是被兒子坑了,遂把周惠林抓來再打一頓,然後鎖在家裏,起碼一年半載不準出門。


    周惠林一腔怨念沒處報,鎖在家裏養傷,差點沒氣吐血,而且因為結仇太多,一時竟不知該恨誰。


    ……


    一根手指也沒有動,卻大仇得報的雲雁回盤算把張山人和他弟子們請去吃頓飯,這次張山人可算是出了大力。


    七夕時賣磨喝樂,利潤最後算下來也有了十幾貫,了然那邊的錢原本就用稿費還了一部分,如今更是還完了,還剩下不少,因此十分大方,心裏爽啊。


    地點由張山人定,他卻是把地方選在了妓院。


    雲雁回畢竟是現代人,剛聽到是去妓院時,不免有些異樣。但是想想他現在還是個小孩,張山人也不可能那麽沒分寸,估計是另有原因,便答應了。


    張山人先走一步,雲雁回到時,張山人的心腹弟子帶著他,從朱家橋瓦子出去,下了橋,是南北斜街,兩街皆有妓院、


    因為瓦舍的演出快要開始,人流量正是最大的時候,小八便恭恭敬敬一伸手,遞給了雲雁回:“叔,您拉著我的手。”


    雲雁回不大好意思地伸手,牽住了小八。


    小八將他牽到一家妓館門口,方要進去,開門的小廝笑吟吟攔了一下,“哥,您這是什麽意思,哪有上院街還帶兒子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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