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檬小同學離家出走得很有特點,他留了封信在蔣衾床頭上:


    “爸爸媽媽我決定離家出走了,這個家已經沒有溫暖也沒有愛了!我不會去學校,不會去圍棋社,不會去網球隊,不會去蛋糕店,不會去吃冰激淩,不會去樓下公園,不會去學校門口網吧,不會去上次去的那家遊樂場……你們不要來找我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你們傷心欲絕的兒子黎檬留。”


    靳炎中肯的發表了他的評價:“——這小子欠揍。”


    蔣衾昨晚在酒吧看見靳炎,便料想他不會回家。黎檬雖然人小鬼大,卻容易惹事,蔣衾不放心他一人在家,便開車回去睡了一晚。


    誰知道黎檬越發得了勢:爹不要我了媽還要我,反正總有人要我,那我就折騰一回吧。


    蔣衾現在回想,覺得自己昨晚不應該回家。黎檬在這一點上跟靳炎是一個性子,有人關注便鬧得愈歡,晾著他他反而老實。如果放他一人在家整晚,保不準他自己就乖乖洗洗上床睡覺去了。


    車廂裏一片沉寂,靳炎頭痛欲裂的開車,蔣衾不斷打電話去朋友家詢問情況。衛鴻昨晚通宵趕戲沒回家,段寒之帶狗看獸醫去了,幾個朋友都各忙各的,還有相熟的演員接電話時沒有醒:“不知道啊蔣哥,我昨晚跟朋友在一塊兒呢,太晚了就睡在……睡在……咦這是哪兒啊?咦你是誰啊?”


    蔣衾默默掛了電話。


    靳炎把車往路上一停:“報警吧。”


    蔣衾手指在手機上一劃,開始按110。靳炎卻突然把他的手按住,沒頭沒腦道:“我昨晚喝太多了,對不起,下次不這樣了。”


    蔣衾一言不發的盯著他。


    他們是多少年的枕邊人?如果連這話都聽不懂,蔣衾簡直白瞎了他一百六的智商。


    靳炎這人就這樣,他要是心懷愧疚又想澄清什麽,也絕對不當麵一字一句的澄清,而是轉個彎兒檢討別的錯誤。比方說他喝多了,意思就是他人事不省沒碰那小男孩,也可以延伸到他跟朋友出去沒回家看孩子,還可以延伸到現在孩子離家出走他覺得很自責……


    “關我什麽事,”蔣衾低下頭說:“身體是你又不是我的。”


    他掙開靳炎的手,剛打110還沒接通,突然靳炎一把將手機拿了過去。


    “你……”


    “蔣衾,”靳炎問,“你跟我說句實話,是不是在外邊有人了?”


    蔣衾愣了愣,二話不說一拳就往他臉上揍過去!


    這一拳簡直又快又重,擱往常靳炎估計十有*得中招。然而這時靳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直接一巴掌擋下來,順勢把蔣衾的手一擰一拉,瞬間把他整個人從副駕駛席上拉了大半過來!


    靳炎從小混混出身,片兒刀打群架是與生俱來的本領,蔣衾這種半道出家的資深優等生哪能比得過?他用力把手往回抽,靳炎的禁錮卻像鐵鉗一樣強硬有力,就著這個相貼的姿勢居高臨下盯著他,說:“你跟我來句實話,就算有也不要緊,我不怪你,咱們還能重頭再來……”


    蔣衾臉色都變了,怒道:“放手!”


    靳炎冷冷看著他,目光深沉內斂,臉頰處的肌肉卻是繃緊的。


    他這樣子其實很可怕,就仿佛麵對獵物卻忍耐著不下口的野獸。


    蔣衾張了張口,說話時才發現自己聲音是沙啞的:“靳炎,你放手……兒子還沒找到,你想在車裏打起來嗎?”


    “我們每次吵急了開始打,你都沒留過力,但是每次他們都說是我家暴你——蔣衾,你就是有這種本事,讓所有人都覺得你溫和無害逆來順受,實際上誰都不知道你整整折磨了我九個月,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靳炎頓了頓,眼神深處閃著令人不寒而栗的亮光。


    “我這人有很多毛病,但那也是被你蔣衾慣出來的。你不能用十幾年時間一點一滴把我縱容成這樣的人,然後臨了突然說,你嫌棄我了,不要我了,轉頭就找了別的小白臉。”


    “你把我惹急了,小心我真的連你都下手。”


    靳炎眯起眼睛,微微低下頭,說話時嘴唇幾乎貼在蔣衾的額頭上:


    “媳婦,我想跟你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不想到最後我開心了,反惹得你一輩子恨我。”


    黎檬小同學說:“尼瑪這老天爺都恨我——!”


    早上出門還冷颼颼的,下午便出了奇的熱起來。小同學把大衣脫下來放公園椅子上,一個不慎,丟了。


    黎檬捶地大哭道:“錢包還在裏邊啊啊啊啊啊啊——!”


    有道是龍遊淺底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沒了錢包的富二代立刻遭罪了,站在陌生的公園裏不知道往哪去。難道要撿個小破碗坐在街邊,把尾巴伸出來向路人搖晃,好討點錢回家嗎?


    黎小檬小同學抽抽噎噎,覺得尾巴還是很寶貴的,除蔣衾之外連靳炎都摸不得,何況是向陌生人展示呢——太折損一個堂堂富二代的尊嚴了!


    黎檬沿著大街走了半晌,天色漸漸晚下來,抱貓遛狗的老人紛紛經過,大排檔散發出熱騰騰烤龍蝦的辣香。小同學又累又餓,托著下巴蹲在馬路牙子上,突然看見街道對麵有個棋社,幾個人正夾著棋盒往裏邊走。


    黎檬小時候正值時星娛樂上升期,靳炎忙著公司生意,隻有蔣衾一個人給他啟蒙。蔣衾為此辭職在家,別的愛好沒有,隻沉迷於下棋。無奈家裏有個奶娃娃,也不能出門找棋友,隻能致力於把自家人培養成棋友。


    靳炎倒是很努力去學了,學完後七竅通了六竅——僅剩一竅不通,蔣衾覺得朽木不可雕也,氣急敗壞之下把目標轉向了咿呀學語的、無辜天真的黎小檬,結果發現黎檬反而更靠譜。


    這簡直喪心病狂,要知道黎檬當年兩歲半,剛學會從一數到九十九。可憐咱們小太子,從小被按在棋盤邊學吃飯,奶糊糊滴得滿棋盤都是,一個不慎還會被蔣衾用報紙來打小手心。


    就這麽從兩歲打到六歲,黎檬上學了,蔣衾也終於解放了。他很高興的拎著電腦出門上班,回家發現黎檬圍著小抹嘴,穿著小罩衣,端端正正坐在棋盤前說:“媽媽,來下棋吧。”


    蔣衾:“……”


    蔣衾於是痛下殺手,把六歲的黎小檬殺得鬼哭狼嚎。


    那段時間是男人的黃金事業期,不靠譜的爹媽都在忙自己的,黎小檬倍感寂寞倍感孤獨,每天放學後就去同桌家開的棋社混日子。結果一混不要緊,小學畢業那一年,黎小檬殺遍棋社無敵手,成了遠近聞名的小神童。某天靳炎來接兒子放學,路過棋社時隻見黎小檬的小胖手往棋社大門一指,說:“爸爸,那是小爺我的地頭!”


    靳炎萬萬沒想到兒子跟自己當年一樣無師自通學會了占地盤,頓時心酸又欣慰,頗有種江山萬代、後繼有人的感覺。


    黎檬小學跳了兩級,初中又跳了一級,靳炎塞了點錢,讓他十二歲上了私立高中。大概是年齡太小基礎不牢靠的原因,黎檬在高中成績倒是一般,唯一出色就是圍棋。


    十五歲那年他通殺蔣衾,贏得了“未成年人不做家務不倒垃圾”的權利。隨後在跟蔣衾的對局裏他勝率超過百分之八十,最後他執黑一般都貼蔣衾八目半。


    蔣衾其實有點鬱卒,因為他早不下棋了,他現在迷上了推理小說。


    靳炎則感到壓力頗大,有一個智商超群的媳婦已經夫綱難振了,結果尼瑪基因突變生出個神童兒子來!在家裏簡直沒地位了!


    黎小檬於是被嚴厲鎮壓,在家裏隻準做功課,不準下圍棋。靳炎也是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心說這年頭隻有通過高考上大學的,沒聽說下棋還能下進大學的,不好好學習怎麽成呢?雖然家裏有錢可以塞,但是一流的好學校還是要自己考啊。


    靳炎當年靠著蔣衾拚死了給他複習才勉強考進三流大學,結果剛上兩年就半途而廢了,為此蔣衾沒少說他。老婆的嘮叨給靳炎樹立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小孩子必須要考大學!不考大學將來娶不上媳婦啊尼瑪!不考大學老子拿皮帶抽死啊尼瑪!


    黎小檬小同學從此再沒撈著在棋盤上痛快屠龍的機會。


    就像蔣衾對推理小說的愛一樣,黎小檬對下棋的愛也是很真摯很熱烈的。有靳炎管著的時候不敢隨便下,離家出走了總可以下了。


    再說黎小檬浸淫此道已久,深知有些棋社是可以拿十塊八塊小賭一把的。他現在身無分文,有了錢就可以去吃小龍蝦,有了錢就可以去買冰激淩,有了錢就打車回家繼續對蔣衾搖尾巴。


    黎小檬當機立斷,混進棋社去一看,果然裏邊擺著三五桌棋盤,中間還有個屏幕從各角度拍攝每盤棋局,兩個工作人員盯著屏幕,手邊上有幾個竹製的小圓盤,分別被塗上紅、黃、藍、綠各種顏色。


    黎檬有譜了,這是在賭棋呢。


    他大搖大擺的走過去,正巧有個人正投子認輸站起身,黎檬立刻一屁股坐了下去,開口就問:“——賭多少?”


    周圍人都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


    看什麽看,沒看過這麽帥的未成年嗎?黎小檬小同學自戀的甩了甩頭發,說:“討厭啦各位親,要下趕緊下,人家趕時間。”


    棋社老板:“……”


    周圍眾人:“……”


    此時此刻離棋社五百米遠的大街上,正打離婚戰的夫夫倆都覺得自己要瘋了。


    一般事情進行到這裏,正常程序就是妻子開始哭鬧,丈夫開始嗬斥,緊接著夫妻大戰,當街開打。


    靳炎覺得自己此刻寧願被蔣衾揍一頓。


    然而蔣衾不揍他。蔣衾臉色發白,嘴唇緊抿,拿煙出來點的時候手指微微顫抖。


    他站在夜幕降臨的大街上,側腰靠著車門,靳炎知道那是因為他有點站不住。如果說蔣衾是靳炎的命根子,那黎檬就是蔣衾的眼珠子。這小孩從小就表現出非同一般的聰敏,蔣衾在教養他的事上付出了極大心血,為此當年甚至不惜辭職在家,到後來黎檬越大長得越像蔣衾,他就更把這孩子視若己出了。


    靳炎一直覺得他們這是天生的緣分。


    當年去做代孕手術的時候,蔣衾對自己沒成功而靳炎成功的事情耿耿於懷,為此黎檬剛出生時就以彈他的小臉蛋兒為樂。結果黎檬長到七八歲,夫夫兩人都懷疑是當初醫院搞錯了,靳炎明顯生不出這樣智商的兒子來啊。


    後來上醫院去驗dna,黎檬和靳炎之間的親子可能性接近百分之九十九,蔣衾這才罷休,覺得肯定是命運補償他當年做試管沒成。


    靳炎看著蔣衾靠在車門上抽煙的側影,胸口一陣發悶。


    這個人為他放棄了家庭,放棄了未來,跟他在一起吃盡了苦頭,臨到中年又失去了傾盡心血教養出來的孩子。


    蔣衾的人生就是一場豪賭,他把所有賭注都壓在當年一無所有四麵楚歌的靳炎身上,靳炎卻讓他一敗塗地。


    太狠了,靳炎想。


    連他自己都覺得太狠了。


    “回家看看吧,”蔣衾抽完煙坐回車,疲憊道:“也許他自己回家了,隻是不想接電話。”


    靳炎伸手拍拍他的背,說:“我以後……”


    千言萬語似乎都堵在喉嚨裏,而蔣衾閉上眼睛,明顯不想再聽他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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