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


    距離高中大考剩下二十五天,所有國三生都進入緊鑼密鼓的非常時期,方英雄也是,本來沒打算繼續念書的他,為了考上理想高中,為了和向晚晚當同班同學,他立定學習新目標,卯足勁地念書。


    六姨高興到天天給他燉雞湯、煮補藥,還買好多莫劄特的音樂給他一邊念一邊聽,聽說可以刺激腦神經,讓念書的小孩變聰明,反正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今天,向晚晚學校舉辦畢業典禮。


    他刻意打扮過,還是英國學院風,knizhts bronze的襯衫背心、牛仔褲、timbedand格紋反折靴,讓他看起來比英國王子更像王子。


    方英雄手裏捧著一束純白海芋走在校園裏,醒目、張揚,不管是男同學、女同學都向他投去注目眼光。


    他在校園繞了兩圈,向晚晚不在禮堂裏麵,也不在教室……可是據可靠線報,她確實有到校參加畢業典禮。“再找一次好了,認真點兒。”他拿著手機,對大目仔下達命令。


    同時間,一群穿著很“好學生”的兄弟在校園每個角落再次開始尋人活動。


    不多久,手機響起,找到向晚晚了,她待在籃球場邊。


    怪,這時候她不是該待在禮堂唱畢業離歌?沒關係,反正他就是喜歡她的怪。


    加快腳步,他跑到籃球場,舉目四望,終於看見縮成一團的她。


    發生了什麽事?方英雄放輕腳步走近,坐在她身旁,什麽話都沒說,光是靜靜陪她坐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始終沒抬頭。


    直到同學紛紛從禮堂走回教室,向晚晚才揚起臉,哭紅的眼睛迎上他寫滿笑意的臉。討厭,沒有同情心的男生!


    她不理他,走回教室。她還得去領畢業證書。


    方英雄一樣保持安靜、一樣跟在她身邊,然後待在教室外麵。等班上老師交代完大考要注意的事項、各科要點,發完畢業證書和準考證後,全班解散。


    向晚晚動作很慢,同學走得差不多了,她仍然待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


    方英雄走進教室,把花束往她桌上一擱,拉來一把椅子和她對坐。


    “有什麽心事,要不要說說看?”是字正腔圓的國語,沒有半點台語腔,在短短時間之內可以改變過去十幾年的習慣,他算得上相當了不起。


    她轉頭看他。他們……是能談心事的朋友?


    她猶豫著,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聽她傾訴?大姐關在房裏不出門,二姐離家出走,媽媽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他們這個家,真是散了。


    以前爸爸沒出麵,她們認定是壞爺爺、壞奶奶從中作怪,是他們不讓爸爸回台灣,是他們扣下她們的生活費、逼媽媽簽字離婚。


    她們抱存著希望,希望爸爸沒有不要她們、仍然心係她們,可是昨天,爸爸終於回家,一開口,一樣要求媽媽簽字離婚。


    “我爸要和我媽離婚。”


    才說幾個字,她的淚珠便沿著臉頰滾下,看得方英雄的心髒亂跳一場。


    痛!說不出口的疼痛!如果可以,他願意讓大目仔去把她老爸抓起來,拿把槍抵在他腦袋上,問他要命還是要離婚!


    “你媽媽同意嗎?”


    “她不肯,可是爸爸說……那個女人懷孕了。”


    奶奶說,等爸爸把事情處理完畢,就要一起飛到大陸,照顧那位未來的媳婦。


    她們竟然變成要被處理的事件?親人之間,怎麽可以這樣殘忍!


    “你媽媽又什麽打算?”


    “沒有打算,唯一的打算就是不離婚。”這是軟弱的媽媽,唯一拿得出手的堅決。


    捂起臉,她又想哭了。


    手停在她頭發上方,他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哪裏下手。想了半天,方英雄歎氣,把椅子拉到她身邊,頭一歪,靠在她肩膀上。


    不知道她是太傷心忘記反應,還是被他的動作點穴,來不及反應,但他的下一句話出現時,向晚晚再也無法把他的頭推開。


    他說:“我的媽媽死了。”


    “什麽?”


    他把白色海芋放到她膝上。“這是我媽最喜歡的花,她在的時候,家裏隨時隨地都插著一盆海芋,她還在院子裏種下滿滿的海芋。”


    “她為什麽這麽喜歡海芋?”她怔怔的捧起海芋。它的確很美,但美麗的花很多,大可以選擇更替。


    “外公外婆家是種海芋的,在陽明山上。有一次,我老爸到山上辦事,回程時看見一大片雪白的海芋田,停下車子,於是認識了我媽,雙雙墜入情海,他們都相信這個叫做緣份,有緣千裏來相會。不多久,我媽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嫁給我爸,成為他的第三個太太。”


    “第三個?”向晚晚驚呼。


    “我爸有七個太太,六個兒子、九個女兒,每個太太都有自己的房子和生活,爸每個月輪流到每個太太家裏住,碰到比較喜歡的太太就住久一點,不喜歡的,也會待足一個月,他說,這叫做公平。”


    目前,六姨最受寵,所以跟爸住的時間長一些。


    “匪夷所思。”她聽了搖頭。


    “對很多人來說,的確是匪夷所思,但她們和平相處,每年祭祖的時候碰麵,也都客客氣氣,不起爭執。”


    他隻說了前部份,沒說阿姨們生怕老爸翻臉。他爸討厭吵鬧,挑釁的人會有一整年時間等不到老爸回家,而生活補給也會少個幾成,若不是情非得已,絕不會有人敢撕下和善麵具。


    向晚晚失笑。這是什麽時間,還有人自比帝王?“那你呢?你母親不在了,你跟誰住?”


    “他們都說我最幸運,因為媽媽不在,老爸住哪個阿姨家我就跟著搬,所以我經常換學校,書念得不好。”


    這一年例外,為了追她,他借口念書,不再跟著老爸“逐水草而居。”


    “那些阿姨對你好嗎?”暫時忘記自己的傷心,她專注在他的故事裏。


    “可能是我長期跟在老爸身邊,兩個人熟悉度高,自然有感情。六姨說,我們的相處方式比較像父子,不像其他的哥哥弟弟,看到老爸就像老鼠看到貓,也可能因為我媽不在,老爸對我特別關心……總之,所有阿姨都知道我爸看重我,為了巴結爸,也對我很好。”


    爸很講究公平,即使媽不在了,三房該有的房子、存款、珠寶,通通存在他的名下,所以他闊氣,闊得很有道理。


    “你講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小學的作文題目寫到‘我的家庭’時,老師常常把我叫過去,告誡我小孩子有想像能力是好事,但幻想過度,與現實分不清楚就要去看醫師。”


    他終於把她逗笑,雖然臉頰還掛著濕濕的兩行淚,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的心一抖一抽,又甜又酸。


    “你的笑點很低哦,如果知道我們六個兄弟的名字,你肯定要笑得肚子痛。”


    “叫什麽?”她的好奇心被誘發。


    “老大叫方偉人,老二方聖賢,我是老三方英雄,接下來的更倒黴,方甘地、方藍波、方龐德。”


    果然,她聽完介紹之後,笑個不停。“哈哈哈……你騙人,都是胡扯的。”


    “不信?我拿我們家的戶口名簿給你看。”


    “真的假的?好吧,你爸爸的太太那麽多,要怎麽報戶口?”


    “她們是黑市人口,不會出現在戶口名簿裏,我們通通都是大媽的兒子女兒,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方藍波和方龐德的生日隻差九個月,去報戶口時,戶政人員看著有點老、身材走樣的大媽,歎氣說:‘小孩生太多,對女人很傷。’”


    向晚晚失笑。“你們家真複雜!”


    “相形之下,你們家,是不是問題不大?”


    提起她家,她的眉頭斂下。“就算不大,也弄得我們天崩地裂。”


    “放心,人類很屬的,有無限潛力可以發揮,現下你不要擔心這個,先把七月初的大考應付過去再說。”


    她點頭同意。“如果你是我媽媽,你會怎麽做?同意離婚嗎?”


    “你考倒我了。”他抓抓耳朵。這時候她才發現他有一對好看的耳朵。


    “很難對不對?”


    “當然難,我是男的又不是女的,怎麽當你媽媽?”方英雄看了看她的表情,改口道:“不過,可以試著想像一下。”


    他閉上眼睛,不說話。


    耐心等了三分鍾後,向晚晚推推他的手臂問:“想到了沒有?”


    “這是個難度很高的問題。”


    “當然難,不然怎會弄得我們雞飛狗跳。”


    “好吧,我要是你媽,就打死不離婚,讓那個女的看得到、吃不到,若幹年以後,老頭子死掉,財產我一半、女兒一半,外麵的狐狸精隻有聞香的份,以氣死她為最高原則。”


    “你怎麽可以詛咒我爸?”她皺起好看的眉毛,嘟起好看的嘴唇,害他好想親她,像親香腸那樣。


    “不是說過了,想像的嘛。”


    “連想像都不準!”她擦起腰,橫眼瞪他。


    “好、好,不準就不準,你老爸會長命百歲,活成千年人妖。”他衝著她笑出一口白牙。“你餓不餓?天大地大的事,都要先填飽肚子再說,對不?”


    說完便嘻皮笑臉地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包包背在自己背上。她忘記反對,忘記他們之間連朋友都算不上,但他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在乘人之危,不過……女孩子的傷心,不就是提供男人乘虛而入的最佳時刻?


    握住她的手,她手的觸感比他想像中更柔軟,靠在她身邊走路,迎麵的微風把她淡淡的體香傳送到他鼻中,聽著她的聲音,他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快樂得想要飛上天。


    如果這就是傳說中戀愛的感覺,那麽,他、方英雄,戀愛了……


    他沒帶她上黑頭車,這次他很聰明地騎了他的重型摩托車出門,帶了兩頂安全帽,完全按照今天的需要所準備,因為他有第六感,預知向晚晚會搭上他的車——


    啊,好啦、好啦,不說話,不管是黑頭車還是摩托車他都有準備,俗話說有備無患嘛,連保鏢他都帶了好幾個。


    向晚晚難得順從的坐上他的車,兩手圈住他的腰,胸前的柔軟貼在他背上,害他的“升旗歌”一路唱,下車的時候,褲襠處卡得繃繃緊緊,走路都有困難。


    好幾個月過去,他和阿春屢戰屢敗,阿春說他不行了,非要逼他去看泌尿科。


    說什麽鬼話?他哪有不行!每次想到向晚晚,他都要靠高超的“手工藝”才能按捺下滿肚子的激動好不好!


    阿春恐嚇他,如果他再不行,就要跑出去給他戴綠帽子,他也認真相信,這句話絕不是恐嚇,如果他執意戴上阿春這頂帽子的話,恐怕頭上早就是綠油油一片了!


    純潔?這兩個字唯一可以和阿春沾上邊的,恐怕隻有她用的衛生紙。


    想到這裏,方英雄的嘴角彎彎地往上拉出一道弧線。


    他請征信社調查過了,向晚晚的家教很好,她媽媽從她幼稚園接送到國中,讓她連交男朋友的機會都沒有,想追求校園氣質美女的男同學很多,可是沒半個得逞。


    所以握她的手,他是第一個,被她環住腰的男生,他也是第一個,接下來,他還要當第一個親她、第一個抱她、第一個和她圈圈叉叉奔回本壘的男人!


    “你怎麽了?”向晚晚懷疑地問。


    方英雄回神,對著她笑。“我沒怎樣啊。”


    “你的腳受傷了嗎?走路的樣子好奇怪。”她皺著眉頭。


    聽聽,這女生多單純啦,連男人藏不住的激動都不懂,要是換成阿春,早就把他往床上拉,要是在公眾場所,沒床可以躺,也會硬把他帶到廁所裏,一陣天搖地動,爽到兩個人都說不出話為止。


    “沒事。”


    他拉她走到一家冰淇淋店前,買了幾球冰淇淋,隻遞給她一球,其他的,全狼吞虎咽地拚命往自己嘴裏塞,他要借外力快速滅火,以便走路順暢。


    他們吃完冰、吃完要排隊的大腸麵線後,去了湯姆熊,那是向晚晚第一次走入“不良場所”,他帶著她尖叫、大笑,玩出滿頭大汗,又給她買新衣服、新毛巾,換得一身清爽。


    然後他再帶著她直奔淡水,坐在愚人碼頭看夕陽,他一直說冷笑話給她聽,她頻頻笑得沒女孩子樣,氣質全笑跑了,但……他喜歡。


    這下子方英雄又弄懂了一件事——不管向晚晚有氣質還是沒氣質,他都愛。


    太陽沒入海裏時,他說:“明年三四月,我帶你到陽明山。”


    “為什麽?”


    “我帶你去看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海芋田。”


    “你要帶我去見識你爸爸媽媽的愛情?”


    他沒答話,因為他不是要帶她去見識爸媽的愛情,而是要帶她去發展另一段愛情,如果淡水是他們友誼的開始,那麽海芋田,將是他們愛情的開端。


    晚上,他們去五星級餐廳吃飯。


    這也是向晚晚的第一次。雖然以前她家的經濟還不錯,但媽媽舍不得在這上麵花錢,寧願把每一分錢都用在三個女兒的教育上。


    就是不懂浪漫、不懂打扮,媽媽才一天一天慢慢失去爸爸的嗎?


    聽說那個女人衣服隻穿名牌,身上除了鑽石,其他的不戴,吃飯隻吃大餐館,旅遊隻搭商務艙,說話全是英語,聰明有品味,既會賺錢又有氣質,是真正配得上向家的好媳婦。


    她不懂,這麽好的女人為什麽找不到比爸爸更好的單身男人?是她的聰明才智在同她開玩笑,還是命運在對自認幸福的媽媽發出嘲笑?


    這天,他們留下彼此的手機號碼,兩人約定好,大考之後一起出遊。


    到時候,不管有沒有純白海芋,他們都一起上陽明山看夜景,去看白天的星星都躲到哪裏去。


    這個約定讓方英雄幸福著,開始幻想兩人的未來,而不是膚淺的一壘二壘。


    才十八歲的男生,沒有人會想要定下來,可是他想,想和一個叫做向晚晚的女生,攜手走過五十年、八十年。


    方英雄興高采烈,不是因為大考終於結束,可以鬆一口氣,而是因為他和向晚晚的約定將要實現。


    一出考場,他先打開手機,確定電池滿格,才走向六姨。


    他已經十八歲,考高中不是什麽光耀門楣的大事,實在不需要家人陪考,但六姨說什麽都要陪。


    清晨五點多,大目仔就到考場占地盤,找到一棵大樹,在下麵搭了戶外桌椅和太陽傘,六姨準備了飲料、瓜子、蜜餞、雞爪、水果……中西點心都有,連冷毛巾、電風扇、涼席也一應俱全。


    厲害的還不止這些,六姨光是陪考就交了十三個朋友,都是考生的家長!他們互留電話地址,約好以後一起出門吃飯逛街,也互通補習班訊息。六姨的社交能力不是普通強,難怪她占用老爸的時間最多,卻沒有被其他阿姨聯手抵製。


    “啊,偶們家英雄出來了,你們家小孩也快出來了,好啊,再聯絡。”


    一看到他出考場,六姨快手快腳地朝他跑來,小小的手帕揮啊揮的,好像在演哪出瓊瑤大戲。


    “英雄,考得怎樣?”


    “還可以。”


    “不要有壓力哦,沒考好,偶們就去念私立學校,聽說很多私立學校的升學率比公立的還高。”近朱者赤,六姨現在國語也標準了些。


    “好啊,無所謂。”方英雄回答得不是很專心,隻是奇怪著口袋裏麵的手機怎麽都沒有動靜。晚晚還沒考完嗎?有可能,她是那種會撐到最後一秒鍾的人。


    他把手機拿出來,將鈴聲調到最大。


    “考完有沒有什麽計劃?要不要出國走一走,放鬆一下?”六姨問。


    “不用,我想待在家裏,有空和朋友出去走走就好。”那個朋友叫做向晚晚,他除了計劃好陽明山之旅,還有九族、六福村歡樂樂園之旅,要是玩得還可以,杉林溪不錯、墾丁好玩,花蓮也值得一遊。


    “朋友?嗬嗬嗬,六姨知道,朋友嘛,有約定的對不對?夠給你款好啦,已經在轎車裏麵等你了,快去快去!”六姨把鑰匙交到他手上,指指停車場。


    六姨知道晚晚?大目仔告訴她的?他遠遠看了大目仔一眼,他正忙著整理大樹下那堆零食。


    不管了!搖搖手中的鑰匙,他對六姨燦爛一笑。“謝謝六姨。”


    “三八哦,說什麽謝謝,你是偶兒子喔。”她拍拍他的肩膀,從包包裏掏出一疊鈔票。“好好出去玩,多玩幾天沒關係。”


    他點點頭,朝著停車場跑過去,一顆心怦怦亂跳。


    從來,他沒有這樣子期待過一件事情,從小到大,就算他家爸爸是黑道老大,他的生活仍然平平順順,過得自在逍遙,再加上爸對他的特殊待遇,幾個阿姨也把他捧在掌心,當成自己的兒子疼。


    他想要任何東西,不必多費心思,東西自然就會送到他眼前,隻有向晚晚不一樣,她是他費盡心機才得到的。


    他為她改變穿著氣質,為她念書學國語,為她做很多事,而在做這些事的過程裏,他享受到追逐的無上樂趣。


    他每天到校門口送她飲料,隻不過是為了多看她兩眼,這樣他就能開心的一路唱歌回家,大目仔還因此發現,除了畫畫,他的歌喉也好得沒話講。


    他心煩的時候就畫畫,隻要畫出一個向晚晚,所有的惡劣情緒就會在看見圖片上的她時得到抒解。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這麽喜歡她,如果真的像阿春所說的,人有前世今生,那麽他一定很愛向晚晚的前輩子,愛到連死都舍不得忘記。


    方英雄在停車場找到他家的黑頭車,飛快奔去。他要先飆去海芋田,然後待在陽明山看夜景,再然後征求晚晚的意見,她同意的話就一路南下,桃園、新竹、台中、嘉義、台南、屏東……從北玩到南,再從南玩回台北,這當中有沒有什麽和黃色有關的事會發生,他無所謂,他在意的是自己開車時,身邊坐的那個女生,叫做向晚晚。


    他笑著打開車門,嚴重失落感卻隨著車裏的那張臉出現。那不是晚晚,是阿春!


    斂下笑容,把鑰匙丟給她,他將雙手插進口袋,離開。


    “喂,你是什麽意思?”阿春追出車外。


    她今天刻意打扮過,一身鵝黃色洋裝外加細跟高跟鞋,脖子上戴的不是鐵片而是七分鑽石,耳上的珍珠耳環不是大圈圈,連臉上的粉都淡了好幾層。還不是大目仔偷偷告訴她,英雄最近迷上清純氣質美女,叫她不要每次都穿得像辣妹,她才刻意這樣搞的。


    “沒有什麽意思。”方英雄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


    “你說,我們有多久沒在一起了?”


    “我忙。”


    她拽住他的手,他回過頭。其實阿春並不醜,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厚厚的嘴唇很性感,她會讓男人的鼻子噴血、弟弟亢奮,是那種往夜店一站,就有很多男人會靠過來的型。


    可惜認識晚晚之後,別說她,更多比她養眼的女人貼到他的大腿上,都拯救不了他的弟弟。


    “你在敷衍我?告訴我,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阿春準備滔滔不絕的同時,他決定不等了,拿起手機撥給想了很久的人。


    怎麽會?晚晚的手機號碼變成空號?考前一天他們還互通過電話的!


    “你說實話,是不是有哪個狐狸精出現?”


    阿春口氣裏的狐狸精把他弄得很火大,但他沒有心思撻伐。


    他再撥一次,是空號,再撥一次……好吧,可能是電話薄裏的記錄錯誤,那麽他用手撥,把記憶裏的號碼複誦一遍……可是空號、空號、空號……通通是空號!


    “你說忙,是忙著念書,還是忙著送飲料給向晚晚?”


    “關你什麽事?”


    方英雄拉下臉,銳利眼光一閃,嚇得她說不出話。他已經被一個莫名其妙變成空號的手機號碼弄得滿肚子火,阿春還在挑釁他?


    阿春握緊拳頭,告訴自己不能害怕,將來她是要嫁他的,爸爸早說過,英雄一定會接替方爸成為幫裏的老大,不抓緊他,難道去抓那些小小咖?


    “我是你女朋友,就有權利管那個向晚晚,如果她打算跟你,也隻能排老二,我先來,我才是老大。”連她爸都有三個老婆,如果向晚晚非要來和她分一杯羹,可以,但在排行上麵,她絕對不讓步。


    不知道為什麽,方英雄本來很習慣三妻四妾這種製度,可是一聽到晚晚要排老二,一種吃錯東西想嘔吐的感覺馬上在他的食道裏亂竄。


    “我是認真的,所有女生都不肯都不肯跟別人分享男朋友,我已經夠大方了。如果那個不要臉的向晚晚還想跟我爭,叫她去吃屎吧!學音樂、良家婦女?哼,不過是一張假麵皮就把你迷得團團轉,你被騙了,女人骨子裏都一樣……”


    方英雄怒眼瞪視她,他正因為聯絡不上人,滿肚子火氣無從發泄,是她自己送上門的,怨不得人。


    他痛恨她批評晚晚的口氣,突然湊近她,一把掐住她的手腕,疼得她齜牙咧嘴,苦不堪言。


    “你是我的女朋友?有沒有說錯?”


    “哪、哪有說錯,我是第一個跟你上床的女人——”


    “那又怎樣?不過是炮友,像你這種人,我可以上網找到幾百個。”


    “你……方英雄!”


    “我有說錯嗎?何況,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對你已經失去興趣?”


    他冷笑,寒冽的口吻讓阿春站不穩腳。她怕了,因為他的眼神。


    “我們……一起長大。”


    “然後呢?”他等著她往下說,可是他的目光把她嚇得說不出話。“記住,不要用你的髒嘴吐出向晚晚三個字!”


    轉身,他半句話都不再說,直接離開她的視線。


    這下子,阿春明白了,她和他已經徹底完蛋,因為她罵了那個後來居上的向晚晚,她臉色沉下,第一次恨一個女生,還是恨個素未謀麵的女生。


    方英雄找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卻找不到向晚晚。


    他用高價買到新興國中的應屆畢業紀念冊,找到她的住址和家裏電話,可是電話打不通,而她的家門深鎖,窗戶貼了一張大大的紅紙,上麵寫著“售”字。


    隔壁鄰居說,房子好像賣掉了,這幾天陸續有新房主和設計師進進出出。


    他打了八百多通電話給畢業生,沒人知道向晚晚搬到哪裏去,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沒有人知道她的蹤跡。


    方英雄沒想過,失去她的下落,他的心竟然會這麽痛,明明不過是一個朋友。


    但他必須到校門口想像她站在路邊的畫麵,才能稍稍止住胸口的疼痛;他必須吃很多球他們一起吃過的冰淇淋,才不會讓嘴巴裏的苦一直漫到喉嚨;他必須到吵個不停的湯姆熊,耳朵才不會出現她清脆的聲音,一遍遍說:“約定好嘍,陽明山海芋田。”


    她失約了,平空消失在他的世界,把他的快樂一口氣通通帶走。


    他非常非常想她,想她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眉眼和彎彎的嘴角,那兩片紅紅的唇瓣,他幻想過千百回合,想他低下頭,把唇輕輕貼在上麵,每次想到這裏,他的某個親戚就會自動唱國歌、升國旗。


    他非常想她,想她初見他時,眼底那點淡淡的不屑和輕蔑,造就了他的心驚。


    每次想到這裏,他總是笑不停。他還以為自己是了不起的黑道大哥,沒想到她簡單的流氓二字,打破他所有的自我膨脹。


    他想她,想她乍然聽見他的台灣國語時,極力咬住下唇,忍住不爆出笑聲的窘迫,她低著頭,他看見她的發線。那條線把頭發左右一分為二,像是隔開了兩個人、兩個世界,說明了他們是迥然不同的人,於是他立定誌向,要和她當同一國的人。


    是她讓他開始檢視方英雄,他改變態度、改變自己,也漸漸地改變了視野,就在他以為終於在兩個人當中找到一條可以並肩齊走的大馬路時,她卻不見了,丟掉得徹底。


    他一個人來來往往,重複走在他們共同走過的地方,騎著摩托車從北到南、從南到北,卻在路程中悵然。他的背後沒有一個軟軟的身子,和一雙圈住他腰際的手臂,沒有快樂笑語,沒有興奮甜蜜……隻因有人lost他們的約定。


    他是不會流淚的,但她的失蹤,讓他有了流淚的衝動。


    最後,他從失望轉為憤怒,生氣她放他鴿子,氣她拋棄他的心意,但她不在,他無法發泄這股怒氣,於是他走進樂器行,買下一把昂貴的小提琴,再丟出一疊鈔票,告訴櫃台小姐。“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小提琴家。”


    之後,他發狂憐惜,像他練國語那樣,在弓弦間發泄不能出口的怒焰。


    火熱的天氣、火熱的男人,火熱的方英雄恨不得掐死全世界,要不是他的手掌太小、宇宙太大,他真的會這麽做。


    十八歲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但向晚晚的身影並沒有隨著他的怒氣慢慢沉澱消失,相反的,像魔咒似地,她在他心底刨了土、落下根、長莖蔓葉密密實實地包覆起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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