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岱川有氣無力地勾唇笑了一下,摸摸她的頭頂,笑道:“別哭了,真難看,外麵人肯定以為我真犯事兒了。”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喉口像堵了一層砂紙一般。


    “對不起,川兒哥,對不起……”小周哭得抽抽噎噎,幾乎說不出話來。


    方岱川搖頭笑道:“都過去,不怪你,是我自己沒留意。”


    他父母立在一邊,心酸得厲害,方岱川目光移過去,不敢看向父母的眼睛。


    他爸幾大步走上前來,拍著他的肩,不住地拍打,罵道:“臭小子,臭小子,讓我們發這麽大的急。”


    媽媽打掉爸爸的手,吸了吸鼻子,摟住高大的兒子,抵在他的胸膛上,隻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方,對不住啊,我們這也是按程序來。”副局遞給方爸爸一支煙。


    方謹點上煙,很凶地抽了一大口,手指都在打顫。


    外界對這件事關注度極高,方岱川大小是個明星,社會知名度擺在那裏,沒有證據,警察也沒辦法申請拘捕,按規矩,隻能先暫時釋放,另派人手監視居住,連同單元裏送外賣和快遞的小哥們都被攔下來一個一個登記。


    倒是很容易監視,因為方岱川哪兒也沒去,在家裏睡了一整天。


    方謹給兒子煮了飯。


    方岱川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睜開眼聞見了米飯的清香,廚房裏傳出來煎豆腐的聲響,細小的油泡頂在豆腐上,又微微破裂的金黃色的聲音。


    方岱川這才察覺到餓,他先去衛生間洗漱,搓了搓臉,又剃掉了胡子,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愣。


    鏡子裏的青年瘦削沉默,臉頰都凹了進去,眼睛暗淡,毫無生氣。


    那是方岱川嗎?


    方岱川應該一直是精精神神的。


    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眼角瞥到一邊架子上的工具箱,裏麵一把剪刀橫放在其餘工具之上,刀麵鋒銳。


    “吃飯啦!”媽媽敲了敲洗手間的門,在門外強笑道,“肯定餓了吧,快出來,你爸給你做了泡飯。”


    方岱川愣了一下,移開了目光。


    方謹做了蟹黃泡飯,雞蛋燒豆腐,都方岱川爺爺的拿手絕活,方岱川小時候最愛吃的飯,每次爺爺一做泡飯,他能多吃兩碗。


    蛋黃裏打進醋和薑末,炒得微焦,和煎豆腐一起炒,出鍋前撒一把嫩生生的蔥花。


    牛油熱鍋,剝好的蟹黃和禿黃油一起下鍋炒香,吊了一下午的雞湯滑進去煮熱,然後將熱湯澆到晾涼米飯上。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吃飯,隔著嫋嫋熱氣,爸媽強顏歡笑的臉讓蛋黃梗在他的胸口,一口氣堵在那裏,上不去也下不來。


    “好吃嗎?”方謹小心地問道。


    方岱川點點頭,實際根本沒吃出什麽滋味。


    三人沉默地吃了一會兒飯,飯桌上一時隻能聽見碗筷碰撞聲。


    媽媽搛了一筷子空心菜,塞進方岱川碗裏:“吃點菜,別隻扒飯。”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塞進了嘴裏:“我想我爺爺了。”


    方謹和蔣婕對視了一眼。


    “想了就去看看他,”蔣婕笑了笑,給兒子盛了碗湯,“吃完飯咱們就去。”


    爺爺還住在那個小胡同裏,他養了條狗,屋簷下麵掛了一溜鴿子窩。


    方岱川從車裏鑽出來,遠遠地幾輛警車也停了下來,監視著他。


    “爺爺!”方岱川大聲叫道,他爺爺這兩年耳背,得大喊才能聽見。


    老頭回過身來,精神倒是挺好:“呦!我的川兒來啦!臭小子還記得來看我!”爺爺也大聲喊道。


    童年記憶裏悠長寬敞的胡同,如今看來又窄又暗。


    混亂的電線把窄窄一線天空切割得更支離,胡同靠牆放著電動車,還有從外麵騎回來的小黃。


    鄰居家在窗戶之間拉起繩索,衣服床單,和女主人的內衣、嬰兒的尿布混著晾在外麵。


    賣橘子糖的小販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咱家鄰居……我小時候,住過一個外國小孩兒,爺爺你還記得嗎?”方岱川試探道。


    爺爺笑眯眯地往空地上扔玉米粒兒,他的鴿子們咕嚕嚕地飛下來吃,頸子一探一探地:“記得,那還能不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那小孩兒了,天天去人家家裏,回來鬧你媽,要你媽給你生小妹妹,說也給我生個外國小孩兒玩。你媽說她生不出來外國小孩兒,氣的把你揍了一頓。”


    方岱川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回事兒了,聽爺爺提起來,有些窘迫。


    “那小孩兒小時候老受欺負,他爸媽都不在家,一個人住,怪可憐的。你從小好打抱不平,大虎和舟子欺負他,你就去揍他們,人家比你大好幾歲,你天天掛著兩管鼻血回來。”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回走,門口的大黃狗聽見了動靜,早早迎出來,繞著爺爺的腿轉來轉去,耳朵支棱在腦袋頂上,吐著舌頭要食兒吃。


    方岱川看著爺爺給大黃狗撕火腿腸,一邊喂它一邊從頭到尾撫摸他,大狗從喉嚨裏發出舒服的咕咕聲:“那爺爺,他們家後來……為什麽不在這兒住了,你還記得嗎?”


    爺爺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是出了什麽事兒,那家男人死了,小孩兒也不知道被哪個親戚帶走了。他家不是坐地戶,外來租的房子,跟咱們街坊們也不熟,誰知道搬哪兒去了?”


    方岱川歎了口氣。


    “人家走了,你還哭了次鼻子,”爺爺說著說著樂了,“把人家家門拍得山響,非說房東把那小孩兒藏了,叫人家還你。房東哄你說,他回國了,大了就回來找你了,這才把你哄住。”


    方岱川鼻子一酸,好險沒哭出來。


    “小時候真好,還能跑到別人家去哭鼻子,”他小聲嘟囔,爺爺耳背,聽不見,“他又被人藏起來了,這回,不知道還能不能還給我。”


    爺爺給他炒了雞蛋燒豆腐,年紀大了,口味退化,手腳也不利落,豆腐煎得有點糊,鹽也放多了,但是方岱川還是吃了很多。


    “說起來,前兒,我還做夢夢見你了。”老年人胃口不好,吃得少,爺爺點了鍋煙袋,一邊抽一邊笑眯眯地看著孫子狼吞虎咽。


    方岱川嘴裏塞了一嘴豆腐,抻著脖子咽了,隨口問道:“夢見我什麽了?”


    “夢見你在一個島上拍戲,我去看你,你說爺爺我想你了,我給你找了個外國媳婦兒,”爺爺抽了口煙袋,美美地砸吧了砸吧嘴,“我說外國媳婦兒好啊,長腿大屁股,一看就好生養。你說不行,我媳婦有毛病,不能生。我歎了口氣,說,唉,那怎麽辦,你從小就喜歡混血小孩兒,這下討了外國老婆也不能生混血小孩兒了。”


    方岱川愣了。


    爺爺盯著他手上的素戒,似笑非笑,一臉了然的樣子:“後來我醒了,怎麽也睡不著,大黃陪著我在院兒裏坐了半宿,天快亮的時候,我也想通了,嗨,反正我這麽大歲數,怎麽也看不到你生孩子了,看你討了老婆,我也知足了。等我下去了,我就跟你奶奶帶話說,咱們川兒出息了,討了個外國媳婦兒當老婆。”


    方岱川不說話,低頭猛塞了一大口飯。


    爺爺開了瓶黃酒,泡了人參海馬什麽的藥材,爺倆在院兒裏一人滿了一杯。


    “川兒啊,”爺爺跟他碰了碰杯子,“爺爺這麽大歲數,不求別的,就想你開開心心。你遇見了什麽煩心事兒,就來找爺爺說叨說叨,別難為自己,工作呢,也別太拚。想要什麽,就自己去爭取,實在要不上,也就算了,跟你沒緣,就別太執著,”他說著,一口悶了一盅酒,看著方岱川歎了口氣,愛憐地說,“看把我的川兒瘦的。”


    第92章之後·02


    方岱川從爺爺家出來,溜達在舊日的小巷,天邊一線火雲,染紅給電線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天。


    方岱川極目而眺,青藍的天際線上擦出的濃紅色的色塊,像分別那天的海天火焰。


    胡同口的美發店放著音樂。


    heardashrough


    andwheniwaslookingforyou,isingblue


    (歌聲四揚,我唱著藍調歌聲找尋你)


    toolongonthedarkside


    tryingtofindthelight


    (就像在如此漫長的黑夜,我努力尋找光明)


    這是生死之別之前那夜,纏綿之後李斯年躺在他身邊,低低地哼的就是這首歌。


    旋律如在耳畔。


    方岱川突然意識到什麽,他發現自己仿佛手裏握著一把鑰匙,離真相之鎖隻差一步。


    他低頭快步走進理發店。


    身後的兩個刑警也快步跟上。


    “小哥是剪發燙發還是做造型?”前台小哥抬頭一看,雙眼倏忽一亮。


    方岱川深吸一口氣,手指都在顫抖,他指著電腦桌麵上的音樂播放器:“現在放的,是什麽歌?”


    “《colourtothemoon》,民謠大師antaylor的知名曲子,您也喜歡嗎?”小哥目光在方岱川的腰和胯上微微一轉。


    方岱川沒理會他,低頭抖著手指輸入搜索框,打字的時候幾次拚錯了單詞。


    界麵的藍色線條走到了最後,歌詞彈了出來,占據了滿屏。


    你不過是後街嘉年華上的餘興節目


    我行走在高高的鋼絲上,努力保持平衡


    這是另一種每個人都可以通過的方式,


    隻除了你,唯有你不同


    你不過是個餘興節目


    我努力地不讓自己跌落


    ……


    經曆了黑暗,掙紮著希望尋找光明


    我看到那些陰影,消散在夜的另一端


    歌聲四揚,我唱著藍調歌聲找尋你


    就像在如此漫長的黑夜,我努力尋找光明


    你隻不過是個餘興節目


    我努力保持平衡,試圖不要跌落於地


    “川兒哥,你一直在救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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