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樣的?”方岱川心裏想著,嘴上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人的記憶都會撒謊,那靠多個人記憶拚湊起來的真相,真的是所謂的真相嗎?”


    李斯年沉默了一會兒,將貓放上了窗台,無視黑貓的奮力勾在他的衣領上的爪子和喉嚨裏不甘的呼嚕聲,打開了窗子。


    黑貓和李斯年對峙了一會兒,見這個人類沒有挽留自己的打算,一邊回頭張望著,可憐兮兮地試圖撒嬌,一邊縮在了雨水打不到的地方。


    方岱川心軟了一下:“你就讓它在屋裏呆著吧,它能占你多大點兒地方?”


    李斯年沒理會一大一小兩隻蠢貨,隻看著窗外遠處的海麵和礁石,說道:“我想再下去看看。”


    第50章第四夜·01


    “下海?”方岱川臉色一變,身體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他想起昨晚跳下海時候的感受,深刻到畢生難忘。


    李斯年看出來了,安慰他道:“你在岸上等我就行,我要回那個洞裏看看,就算別的都沒有……我想把他的其餘遺骨,帶出來。”


    “我陪你。”方岱川呼了一口氣,心道,拚了拚了。


    李斯年反倒猶豫了一下:“你的水性……算了,等我們安全下來再去吧,反正這麽多年了,也不在乎這一天兩天。我們不然,先去墓地看看他?”


    方岱川楞了一下:“啊,好啊。”


    李衡的顱骨被李斯年帶了出來,早上他們趕著去打卡,隻能暫時把顱骨埋在了海邊。


    方岱川不太敢想,李斯年此刻的心裏到底是種什麽感受。


    別墅裏靜悄悄的,他們輕輕帶上了門。


    夜幕慢慢降了下來,雨小了一些,穹頂上壓頂的黑雲稍微散開了些,那股讓人透不過氣的感覺稍散了一些。


    更遠一點的天邊,竟零星能看到幾顆星子。


    李斯年燒了一天,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他手裏捏著一隻麵包,一邊走一邊吃,步伐有些軟。


    方岱川跟在他後麵,低頭盯著他後腦勺上的卷毛看,看著看著,他突然發現,李斯年這個人身上,仿佛有種很奇怪的特質。


    你分辨不出來這個人的來曆背景,他走路很平穩,平穩的意思就是,沒有不經意露出來的獨特姿勢。


    他一個外國人,普通話說得很標準,吃東西也沒什麽特別的喜好,生冷不忌,甜辣均沾。


    在裝潢華貴的別墅裏執著刀叉吃燉菜,吃得四平八穩,莊園貴公子一樣;在冷雨裏一個猛子紮進海裏撈生蠔,蹲在海邊礁石上撬著吃,也沒有絲毫的維和感。


    唯一可以算是喜好的,就是酒,然而他對酒似乎也不挑,碰見什麽喝什麽,boss藏的酒,他似乎沒什麽不愛喝的牌子。


    剛遇見的時候,沒什麽交集,覺得這個人很冷漠。在島上待了不久,他就自來熟一樣,會笑著跟你搭話,還會摸摸你的頭,又似乎很好相處。


    這些天更熟了一些,方岱川其實心底多少有一些別的觸動,有些關於一種細思恐極的感覺的小小懷疑,但是李斯年卻仿佛突然之間冷卻下來了一樣,再沒有過小動作和小接觸。


    ——這他媽也有賢者時間?方岱川在心底吐槽道。


    總之這個人仿佛是一個二維的謎,性格不定,人設飄忽,就像冰冷的符號或者牆上掛的壁畫,立在那裏,沒有觸感和溫度。


    “你想什麽呢?”


    方岱川猛地停住腳步,卻見李斯年回過頭來狐疑地看著自己。


    他們已經走到了海邊,浪濤長一聲短一聲。


    方岱川搖了搖頭:“想一些別的事。”


    李斯年手上戴著兩枚戒指,父親的婚戒戴在食指,母親的婚戒戴在尾指,兩枚戒指離得很近,但是永遠碰觸不到。


    李斯年坐在了小沙包一邊,方岱川想了想,站在了他身後,揉了揉他卷卷的毛,他想給他一些安慰,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懂。


    “我小時候其實很恨他,”李斯年摸摸黃沙下的白骨,輕輕說道,“他總是出差,一走好久,把我扔給街坊鄰居。我小時候長得更像媽媽一點,發色淺,瞳色也淺,總被胡同裏的小孩兒叫小洋鬼子,小妖怪。他以為我還小,不懂這些,可是我記得很清楚。”


    方岱川聽了,心裏微微發酸:“你那會兒多大?”


    李斯年抬頭看了看星星:“三五歲吧,還沒上學呢。”


    那會兒也不太流行上幼兒園,孩子們都是在胡同口撒了歡的跑,一直野到年紀足夠上一年級。


    “那你記事兒夠早的,”方岱川努力輕鬆著話題,“我最早的一大段一大段的記憶,都已經是小學二年級了。再小的時候,隻有零星的片段,別的都記不得了。”


    李斯年回過頭來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些大孩子都欺負你嗎?”方岱川又問道。


    “倒也沒有,有一個小孩兒對我挺好的,我不愛吃糖,那會兒胡同口賣那種酸三色,還有橘子糖,大人給了我我轉手就送他,他就被我收買了,那群大孩子都叫他‘狗腿子’。”他說著說著笑了出來,也不知是在笑那群大孩子幼稚,還是在笑那個記憶裏笨笨的狗腿子。


    方岱川回想起一些關於童年的記憶片段,能想到的,似乎也隻有舊院子,窄胡同,堵在胡同口的大孩子,還有推著小車來賣雜物的老大爺。


    橘黃色的糖像很多橘子瓣,躺在玻璃罐子裏,橘子瓣上沾著白色的糖粒;酸三色包著透明的玻璃紙,花花綠綠的,仔細想想,也記不清那種糖果的味道。


    似乎每個孩子的童年都差不多,千篇一律,他的童年比李斯年幸福一些,因此記憶並不深刻。


    他問道:“你現在還恨他嗎?”


    李斯年長久地沉默著,凝視著遠方模糊的燈塔,說:“無所謂恨或者不恨,我執著的,也不過是一個答案而已。除了找到這個所謂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做些什麽。”


    “不知道做些什麽?”方岱川有些驚訝,似乎是在驚訝於這樣的話怎麽會從李斯年口中聽到,“你大學讀完了嗎?”


    李斯年笑了笑:“南加州大學的ba學位,電影相關專業。”


    “謔!同行啊!”方岱川很吃驚,“我以為你學的會是個槍械啊,金融啊,管理之類的,竟然是藝術!”


    李斯年撐著地站了起來,衝父親的遺骸鞠了一躬,便起身往遠處走去,他聲音和步伐都有些倦怠,但是並不沉重:“以後沒飯吃了求求我,沒準兒有一天我回中國發展,到時候請你來當男主角。”


    “那你現在應該很有鬥誌才對,”方岱川跟在他身後遠遠地勸道,“預定了我這麽大腕的主角,怎麽能說不知道應該做什麽呢?這樣吧,等咱們回去了,先去青島吃海鮮,我順便把鄧哥和火龍果台的負責人引薦給你,我們商量一起做一部電影唄!我看你應該挺有錢的吧,你媽媽不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大小姐嘛,投資一部電影的錢你總是有的吧!我跟你講國內的電影情況,你投資一部武俠劇一定不會虧的,武俠劇你不了解的話,動作片總可以吧…………”


    方岱川跟上他的腳步,在他耳邊不停地說著話,喋喋不休的。


    李斯年煩躁地掏了掏耳朵,卻一句閉嘴都沒有說。


    第51章第四夜·02


    方岱川一番插科打諢,李斯年情緒稍稍恢複了一些,他手裏還捏著麵包的紙袋,在手心裏捏得刷拉刷拉響。


    “你喜歡演戲嗎?”李斯年坐在礁石上,順著方岱川的話風問道。


    “喜歡。”方岱川低頭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年代太功利了,你大大方方回答喜歡錢,喜歡貓,喜歡鹹魚躺,並不需要為此感到任何羞恥。


    但是假如生活中有人問你,你喜歡你的工作嗎?假如元氣滿滿地說喜歡,說這是我的夢想,就會顯得幼稚又中二,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尤其在你混的不怎麽樣的時候。


    公共場合當然也有人問,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喜歡演戲,我不是為了名為了錢,我對演藝事業有野心有夢想。”然而說是這樣說,演員自己都不信,大家心照不宣地看著台下的粉絲齊聲振臂歡呼,為愛豆的夢想感動流淚,主持人臉上掛著鼓勵的微笑,禮貌性地鼓掌,鋪著厚厚粉底下的臉上,卻全是走過場式的不耐煩。


    方岱川一開始還會很認真地給觀眾們講他的夢想,講他多麽希望給觀眾編織一個真實的世界,帶領他們感受拔劍風流,不平則鳴的俠義精神。


    後來他發現沒有人在乎,漸漸也就不說了。


    他還記得剛剛出道的時候,初生牛犢,誠懇地講述自己的夢想,台上大家都報以掌聲,下台卻被同組的男主演狠狠冷嘲。


    “給自己加什麽戲呢?一個三流小演員,演替身和打戲的,也配談夢想?”那個演員如是說。


    方岱川自問不是個玻璃心的人,但是公開場合,被同組前輩按在台麵上摩擦嘲諷,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將一切感覺壓在心底,任由不甘的情緒翻滾發酵,恥向人說。


    ——今天不知怎麽了,或許是孤島獨處,心裏覺得李斯年的情商再不屑也不至於嘲,亦或許是偶然的晴空,朦朧一絲星月清輝讓他神誌不清,他感官有些朦朧,隻含笑道,喜歡。


    李斯年一直注視著他,才發現他的右臉頰有個酒窩,不深,但是圓圓的,很可愛。


    方岱川用這顆小酒窩笑著說


    “喜歡”。


    他吐字有一種奇異的韻律,北方人口音特有的吞音和兒化現象,讓他的語氣經常顯得有些吊兒郎當,但是當他放低嗓音,很深沉很鄭重地說一句喜歡的時候,李斯年聽見自己心頭砰地一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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