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送上來的時候,葉欽還在衛生間裏躲著,三五分鍾後開門出來,眼睛已經不怎麽紅了,幾縷濕發搭在額前,像是剛洗過臉。


    程非池遞筷子給他,他小聲說“謝謝”,聲音還有點啞,頭也不敢抬,恨不能找個地洞躲起來似的,讓程非池也莫名地有些無所適從,不知該說些什麽來融化這凝固住的空氣。


    剛才是葉欽先鬆的手。他像個從噩夢中驚醒的兔子,騰地跳起來就跑進衛生間關上門,留程非池一個人在客廳裏站著,低頭看著被他拉過的手,久久沒有動彈。


    這會兒各自恢複如常,卻又能明顯感覺到和之前不同了。哪怕隻隔著一扇門,跟當麵挑明終究不一樣,麵前的門板被破開一個大洞,用紙糊,用木板遮,用身體擋,那個邊緣參差不齊的洞仍舊存在,逼著站在兩邊的人正視對方。


    門左邊的人懷揣一點微不足道的自信,行事舉動依然擺脫不了畏首畏尾,不斷提醒自己保持理智,可他上天無門下地無路,唯有穿過這扇門可以找到安心的歸宿。


    而門右邊的人看似秩序井然,無懈可擊,實際早已進退失據,被對麵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牽動停滯多年的情緒,麻木的心跳也重新變得擲地有聲。


    橫亙在兩人中間雲霧此刻被風吹開,稀釋到最透薄的狀態,隻消各自往前走幾步,就能看清對方的麵容。


    “你……”


    “你……”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葉欽清清嗓子,試圖讓暗啞的聲音恢複正常:“你、你先說。”


    程非池沒推辭,醞釀片刻,啟唇剛要說什麽,敲門聲再次響起。


    還是程非池去開的門,回來時手上拿著一雙新拖鞋,繞過桌子走到葉欽麵前,放在他腳下:“穿上。”


    晚餐和日用品由廚房和客房服務部分兩次送來,完全符合酒店的操作規範。可被打斷的話該如何重新撿起來,並沒有前人留下的規律可循。


    葉欽把腳塞進棉麻質地的拖鞋,這雙不是一次性的,舒適度大大提高,卻不如赤足踩在地板上讓他覺得放鬆自在。


    兩人麵對麵默默吃飯,像在通過這種安靜的方式尋找一個緩衝地帶。


    等到一頓飯接近尾聲,程非池再次開口:“你感冒了?”


    “啊?”正在發呆的葉欽又吸了吸鼻子,“沒有……吧。”


    說完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屋漏偏逢連夜雨,身上帶傷還沾上感冒病毒,葉欽簡直不能更喪。


    飯後吃過藥,他反複思考程非池剛才要說的話是否就是那一句,一會兒覺得應該是,一會兒又覺得肯定還有別的。沒有判斷的依據,他就拿小鐵勺舀水,喝一口“是”,再喝一口“不是”,如此循環。


    用剛才客房服務送來的新杯子。


    樂此不疲地反複幾次,喪氣就被衝淡了,平時不喜歡喝的白開水都咂摸出甜味。雖然杯子和程非池用的那隻長得不一樣,至少是個陶瓷杯子,不是紙的了,仿佛從方客人的身份一躍成為經常來往的朋友,能在這屋裏挺起胸膛橫著走了。


    誰知水沒喝完,就被程非池奪走了杯子:“涼了,重新倒一杯。”


    葉欽偷摸占卜的行為被打斷,又不好意思明說,欲言又止的樣子讓程非池以為他想喝涼的,趕盡殺絕地把冰箱裏的蘇打水都拿到廚房的櫥櫃頂上擺著。葉欽不到一米八,抬手也夠不著。


    接過重新倒滿溫水的杯子,葉欽磨磨蹭蹭地坐到在沙發上看書的程非池邊上,見他沒表示異議這才放開了些,輕手輕腳往他身邊靠了靠。插上耳機,用手機看上次在飛機上沒看完的節目視頻,一個噴嚏後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感冒了,又往邊上挪了挪,怕傳染給身邊的人。


    渾然不知這些小動作全落在旁邊的程非池眼裏。


    程非池用餘光看見葉欽在跟前蜜蜂似的轉悠幾圈,然後小步小步地挪到沙發前,坐下的時候像在丈量尺寸,精確地控製在社交距離中的最近的位置。點開視頻後還瞄了自己一眼,生怕被偷看似的,捂住鼻子打完噴嚏之後,又不情不願地往邊上移動幾寸,以為拉開這點距離就能阻止感冒病毒在空氣中傳播。


    過一會兒便開始打瞌睡,感冒藥催化困意,腦袋左搖右晃一點一點的。這次葉欽勉強撐到自己出場,看見自己扶著把手在冰麵上雙腿打抖,還嘿嘿笑了兩聲,最後終究抵擋不住下墜的沉重眼皮,手機往腿上一扔,歪在靠背上睡了過去。


    又讓旁邊的程非池“沾了光”,把這期節目重溫了一遍。


    下方有字幕,畫麵上的葉欽摔倒後,旁邊有人借社團之類的說法提及學曆,字裏行間似有嘲諷意味。葉欽的回應則顯得平淡多了,他毫不回避地衝著鏡頭說自己沒念過大學,讓他們不要笑他不會滑冰。


    嘴唇是彎著的,眼睛裏卻看不見一絲笑意。


    看得程非池也斂容屏氣,琥珀色的瞳孔逐漸幽深,似在思索著什麽。


    次日清晨,仍舊是住在次臥的那位先起床。


    程非池推開半掩的衛生間門時,葉欽正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早上好”,扭頭對上程非池,驚得打了個嗝,嘴裏還沒吐掉的泡沫咽下去一半。


    吃早餐的時候還有點尷尬,問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沙發上睡著了也沒敢大聲,蚊子哼哼似的。程非池點頭說“是”,葉欽更是抬不起頭,舉手發誓般地保證道:“下次……要是有下次,絕對不會了。”


    六年前在嘉園小區同居的時候,這種情況曾出現過不止一次。


    程非池白天上課,晚上回來做題溫書還要抽時間寫教案,經常忙得沒空搭理人,葉欽在房間裏待不住,就跑到外麵客廳玩樂高打遊戲,玩著玩著就睡著了。第二天睜開眼時必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問程非池怎麽回事,他就笑笑,說:“你夢遊自己爬上去的。”


    葉欽還沒蠢到會相信這話,可怎麽問他都不肯透露其他,這事就在葉欽心裏紮了根,他總想著以後不能睡太沉,一定要在程非池接近他的時候醒過來,看看他是用扶的還是用拖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至今也沒能掌握隨時醒來這項技能的葉欽又多了別的顧慮,而且是優先級更高的顧慮——不能再給程非池添麻煩。


    坐在餐桌對麵的程非池放下筷子,說:“沒關係。”


    葉欽不確定他是不是也想起什麽,希望他還記得,又希望他趕緊忘掉,隻記得自己沒那麽討人嫌的一麵就好。


    自從重逢後,他心裏就像住進兩個小人,隨時隨地持相反意見吵架廝打,弄得他還沒做決定就精疲力竭,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選擇恐懼症大概都交代在這裏了。


    又是一整天沒出門。


    昨天太過勤快,今天能做的事情有限,擦完地之後,葉欽拿起程非池留在桌上的便簽條看了看,還是沒撥後廚的電話,自己煮一碗麵填飽肚子。


    剛洗幹淨的幾件襯衫被他昨天睡覺時抱在懷裏揉皺了,他惦記著要把它們弄平,從儲物間裏找出一台掛燙機,按照網上的說明灌上水打開。


    噴頭出蒸汽的時候他不知道這程度是否達到能用的程度,傻乎乎地用手伸上去試,燙得差點叫出聲,涼水衝了半天都未能緩解燙傷的灼燒感。


    程非池回來的時候幾件襯衫已經恢複平整,掛在曬台上迎風飄揚。


    下午下了一場雨,此刻溫度稍有下降,屋裏沒開空調,高層的窗戶大開,晚風帶走悶熱,空氣濕潤沁涼。


    “我明天就走。”葉欽在晚飯時主動說,“明天要回劇組補鏡頭。”


    程非池聞言抬頭看他一眼,隨後“嗯”了一聲。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一個門鎖密碼,葉欽喪氣的同時,不免自我懷疑哪裏做得不好。手掌燙傷的那塊還很明顯,吃飯時他刻意躲著,程非池應該沒看見。


    到底是哪裏做得不夠好呢?還是說,無論他做什麽,程非池都不可能有所動搖?


    正想著,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程非池人在衛生間裏洗澡,聽不見外頭的聲音,葉欽本不打算接,可那鈴聲響個不停,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打過來。


    到第五遍,葉欽聽不下去,拿起手機打算去衛生間敲門,手掌的燙傷處碰到硬質物體猛地哆嗦了下,不慎按到接聽鍵。


    沒等他想到應對辦法,電話那頭先喊了起來:“哥哥!哥哥你今天回家跟暉暉一起吃飯飯嗎?”


    聽到敲門聲,程非池沒吹頭發就出來了,浴袍鬆鬆垮垮隻係了個腰帶,一隻手接過電話,另一隻手拿著幹毛巾,邊擦頭發邊跟電話裏的人交談:“嗯……今天不了,你自己吃……不是,不討厭你……等下個月開學,我送你去學校……好,拜拜。”


    葉欽假裝在疊衣服,眼睛不住地往衣衫不整的程非池身上瞄,耳朵也豎得高高的,把他說的話一個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電話裏是個男孩子的聲音,上來就黏糊糊地喊哥哥,還說什麽“回家吃飯飯”,讓葉欽不由得浮想聯翩。


    還沒確定對方的身份,他忍不住先吃味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把“哥哥”當做自己對程非池的專屬稱呼,哪怕這兩個字十分常見,聽見別人這麽叫程非池,心裏總不那麽是滋味。


    程非池吹完頭發出來,看見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放在桌上的感冒藥也沒吃,走過去邊將疊好的衣服拿起來邊說:“我弟弟。”


    葉欽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愣了下,微微睜大眼睛,抬頭看他。


    程非池又認真說明一遍:“同父異母的弟弟。”


    即便隻用三言兩語帶過,從小耳濡目染見多了豪門秘辛的葉欽還是能從程非池的態度中推測出易家是個什麽情況。


    況且易家原配生的兒子有缺陷,所以才把程非池找回來繼承家業這件事早已傳得人盡皆知。隻是沒想到他和這位名義上的弟弟關係不錯,比跟親生父母還要親近些。


    程非池說:“在國外這幾年他經常給我打電話,挺有趣的一個孩子。”


    葉欽聽的時候隻覺得心裏發悶,上一輩的恩怨為什麽要讓下一代來承擔?


    回頭一琢磨,他自己當年不就是這樣做的麽?把葉錦祥造的孽遷怒到程非池身上,由此引出一連串禍事,還改變了兩個人的人生軌跡。


    後悔失落的同時忽而想到自己昨天抓著程非池的手喊哥哥的情景,臊得他又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隨便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葉欽跑進衛生間先背對著門撩開衣服看腰上的傷。


    這兩天晚上隻有趁這個時間偷偷看一下淤痕消得怎麽樣了,臉上明顯消得快些,明天上個妝應該就看不太出來了,身上不知還要多久。好在也沒什麽裸露鏡頭,最多穿個背心褲衩……


    他看得專注,沒留意外麵的腳步聲。


    “你的手……”


    話音伴隨著開門聲響起,又一同戛然而止。


    程非池手上拿著一瓶燙傷膏,目光直直落在葉欽的腰上。那裏青紫斑駁,在周圍白皙皮膚的襯托下更顯得觸目驚心,傷痕既深又長,一路蜿蜒沒進褲腰裏,想必衣物遮住的地方還有麵積不小的一片。


    葉欽心裏一突,忙把衣服蓋回去,倉皇地轉過身,舉起手咧開嘴裝傻充愣道:“你看到我手上的傷啦?用掛燙機的時候不小心燙到了哈哈哈嘶……還真有點疼。”


    轉移注意力的手段未免太拙劣。


    程非池看著他的臉,表情沒有變化,目光卻變得森寒凜冽。


    他將燙傷膏放在水池旁轉身就要走,被葉欽急急喊住。


    “那個不是……”裝笑也笑不出來了,葉欽上前兩步又生生退回一步,“那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沒跟別人……”


    他語無倫次,腦中亂作一團,無數個念頭橫空閃過,竟抓不住任何一個可以用來自證清白。


    上回程非池把他從會所往蒼泉山上送,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化妝品,程非池就已經覺得他私生活混亂,不潔身自愛了吧?


    是啊,待在這麽個混亂的圈子裏,能有幾個幹幹淨淨出淤泥而不染的?程非池過過窮苦日子,如今又身處豪門,怎麽可能不知道這裏頭的醃臢事?


    葉欽急得快哭了,越急越慌,可除了“沒有”和“不是”,他再說不出別的更有力的話。


    就算他說了,程非池肯信嗎?自己在他眼裏,不就是個滿嘴謊話玩弄別人感情的騙子嗎?


    辯解的聲音漸漸低微,葉欽說不下去了,頹然地垂下頭,抬起一隻手蓋住眼睛,似乎不去看就能裝作什麽什麽都沒發生,假裝別人也看不見他如此狼狽無力的樣子。


    一秒,兩秒,三秒——


    閉眼在心中默念了十幾個數,預想中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沒有出現,卻響起一道令他一聽就戰栗不止的低沉嗓音。


    程非池轉過來,聲音落在他頭頂上:“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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