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夜鷹領快馬奔馳到村落隻消一個黑夜的時間,可從村落要回轉夜鷹領時,他們卻整整用去了一個白日的時間,還隻能在中都武領境內的樹林裏逗留,隻因男孩過於瘦弱的身體承受不起砍殺的傷口而開始發燒了。


    於是他隻能在樹林裏先替他們找個洞(雪)躲藏,再獨自出去尋找新的藥草、飲水和食物。


    偏偏雨在這時開始下了起來,所以當他找到藥草等物品回到洞(雪)時,已是渾身都濕透了。


    可他還是先將藥草用石頭搗爛讓男孩服下,再將飲水和果實放在她身旁,才又獨自走回到洞(雪)口,沉默無聲的看守著。


    當她來替他上藥的那一刻,以及她對待他的柔和表情就這麽躍進他的思緒裏,讓他的心不知為何怦跳到幾乎就要忘了……忘了她對他的鄙視!


    然而事實是,從一開始,她對他就隻有鄙視啊!


    誰教他在戰爭中失去了慈悲之心,所以才會先是眼睜睜看著她被流民們鞭打,接著冠冕堂皇用救她一命的借口侵犯了她的清白,甚至到最後更惡劣的拿她的性命來賭她的心性。


    所以,她當然應該要鄙視他!


    比起她搶救人命的無畏態度,以及照顧男孩的無私精神,他必須承認,在陵家主君一門皆被皇城殺光後,他的心腸便一日硬過一日,甚至是變得無比自私,所以在強迫她親眼目睹皇城所製造出來的地獄時,他才可以那樣冷眼旁觀的看著一切而不覺得慚愧。


    若不是她無謀的勇氣喚醒了他的心,他或許真的會眼睜睜看完全程,然後讓自己的心智在這個亂世裏跟著一起混濁、無情。


    他本以為自己一心一意想除去皇城的意誌,才是他身為武將的驕傲,然而一個隻會把平民百姓遭受迫害的事全數推給皇城的殘暴行徑,卻不再挺身而出的武將,又怎能自覺驕傲呢?


    一個認定隻有將皇城除去才是王道的武將,又有哪裏值得驕傲呢?


    原來他已不配做一個武將,可他竟然到了今天才知道這一點,為此,他開始感到一陣陣寒意不斷鑽進他的體內,讓他不由得膽寒起來……


    「你的衣服需要烘幹,才能繼續穿。」蘇錦在他身後掙紮了許久,最後還是因看到他明顯的打著寒顫,於心不忍的走到他身旁提醒他。


    隻是她刻意避開他的目光,讓兩人明顯隔出一段距離——那距離顯得好長、好長。


    誰教他和她的開始太過汙辱她,所以就算她己開始看到屬於他的其他麵貌,她卻再也無法單純的去看待他。


    甚至就連此刻她與男孩的生命安全都牽係在他的身上,她那試著想要碰觸他肩背的手,到最後還是硬生生停止在半空中。


    她隻好比手劃腳指向他的衣服,「你的衣服濕了,」再指向洞(雪)內的火堆,「需在烘幹。」


    他點頭表示懂她的意思了,卻依然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洞口,沉默的將遠在一臂之遙的她仔細的瞅望著。


    然後他恍然大悟他之所以會一次又一次將她從流民們的手中帶走的原因,可為什麽是現在?為什麽要在他對她那般不公不正之後,他才終於看懂了她隱藏在那雙眼瞳裏的是什麽——


    那是早已消失在這個亂世裏的良善與無私,以及最是非分明的正直!


    否則依照她鄙視他、憤恨他的程度,她大可撇頭當作沒見他的一切,可她卻……卻替他上藥,還提醒他去烤幹衣物!


    「皇緋……」他不禁喃念著她的名。


    「皇緋?」她疑惑的學著說出經常出現在他口中的字句,隻是那字句代表的是什麽意思,她卻無從得知。


    她知道她得試著學習這裏的語言,否則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場地震後到底發生過什麽事。


    「蘇錦。」她指著自己對他說道:「我叫蘇錦。」


    「蘇錦?」他學著她的音調跟著說,眼裏流露出一點疑惑。


    她點頭,「是的,我叫蘇錦。」她隨手在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走到他身旁的洞壁上刻畫下自己的簡易畫像,才又再次自我介紹,「我叫蘇錦。」


    「蘇錦。」直到此時,他才真的相信了她聽不懂他所說的任何話語,隻是皇城為什麽要讓她說著與所有人都無法溝通的語言呢?


    究竟是將她疼愛到與世隔絕,還是別有用意?他猜不透她,隻是在心裏默默喃念著蘇錦這個名,蘇錦……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嗎?


    還有,他的樣貌在她看來,竟是長這樣嗎?他驚訝的看著她在洞壁上畫下兩個人的樣貌,感覺雖然有點怪異卻仍有七、八分像,然後一股不知打哪來的笑意就這樣躍上他唇角。


    可那笑意卻被他滿臉的胡子給遮蔽,使他的模樣略顯陰暗,他之所以會笑是因這是他在經曆陵領滅亡後,第一次產生近似愉悅的心情,隻楚他報本不該讓笑意出現——他不該在尚未除去皇城的現在,就讓笑意出現的!


    「你的名字?」蘇錦指著他的畫像問道。


    他的內心像是徘徊在罪惡與現實的交戰中,最後因為無法做出抉擇而冷聲回答她的詢問,「陵梟。」


    她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他內心的變化,「你該去烘幹你的衣服了。」也跟著斂下眉目,不再出聲。


    片刻前的祥和與寧靜氛圍瞬間消失得像是不曾出現過。


    陵梟一拳打在刻畫著他與她的肖像的洞壁,幾次張嘴欲言,卻是無法詳盡說出他心底的所有想法,「陵梟,我是陵梟。」


    說完,隻能在她冷淡的注視下,轉身烘烤衣物。


    而他之所以無法和她做進一步的交談,全是因為……他看向身旁昏睡在一堆幹燥樹葉上的男孩……


    屬於她的良善與無知,他不配擁有,誰教現在的他就隻剩下滿心的仇恨,就隻剩下……皇城殺光陵家主君一門的仇恨!


    與樹林邊緣緊緊連接的是層疊的懸崖峭壁,那是專屬於夜鷹領獨有的險惡地形,同時也是守護夜鷹領的絕佳天然屏障。


    自從皇城攻下絕大部分舊領地來成就龐大的中都武領後,也曾多次派遣武領軍和騎兵隊前來討伐他們這些流亡到夜鷹領的舊領將士,卻因夜鷹領易守難攻的特性,屢戰屢敗到隻能退守在十關之地。


    所以在他們走出這片樹林後,隻要再沿著崖壁上的小徑直奔夜鷹領,他就能真正確保她的安全了。


    偏偏此時,他嗅聞到一股飄散在空氣中的血味,既腥又濃讓他不由自主低下頭探看一眼在層疊崖壁包圍下的那塊土地——那裏曾是讓人向往的一小塊綠地,如今卻變成令人膽寒的血腥之地!


    這是因為直接受命於皇城的騎兵隊正在那塊土地上將平民百姓倒吊起來,再加以切割殺害,其手段之殘忍就連他都不忍目睹。


    但如果這場屠殺是他在遇見她之前看見,他定會視而不見的沿著崖壁上的小徑直奔夜鷹領——隻因他還有著陵家主君將他收養的恩惠必須回報,所以他非得對很多事視而不見,這樣他才得以苟活在這個亂世,以便努力實踐打倒皇城來替陵家主君報仇的使命。


    而這一直以來都是他最迫切也最重要的使命啊!


    偏偏他遇見了她——他遇見了一個比真正武士還要更加勇敢無私的她,這讓他再也不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所以就算這場極刑極有可能隻是一個要引誘他現身的陷阱……他也必須主動跳進去,否則她一定會更加的鄙視他!


    而他也不能再次說服自己——他曾經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的作為,全都是為了打倒皇城所做出不得不的隱忍。


    隻是這種不得不的隱忍也是一種自私啊!幸好她無謀的勇氣喚醒了他,讓他沒辦法再繼續自私下去。


    所以他完全未經思考,將她藏納在他的胸懷,讓她不必看見底下正在進行的殘忍屠殺,也讓她不要因此而再次身曆險境。


    隻因皇城的罪惡早就與她無關,更因他早在決定帶她一起走的時候,就己在心底立誓要確保她的安全了。


    所以他帶著她在崖壁間找到一個藏身處,「把自己藏好。」他打算隻身回到陷阱,反正能救一個算一個。


    「發生什麽事了?」蘇錦一手抱著逐漸清醒的男孩,另一手則緊抓著他破爛的衣物,略顯關心的追問:「你打算去哪裏?打算做什麽?」


    陸梟隻能對著她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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