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季斐然的生活裏,沒有時間觀念。這一點是大槐樹上掛的肥燈籠,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數日未打聽朝廷內的消息,外麵的更別提。滿朝文武大臣,連帶萬歲爺,包括季老爹直接放棄之,無視之。唯季母還把他當寶貝疙瘩,天天給他弄燕窩補身子,則差未補出鼻血來。


    混了一些日子,歸大人和九王爺凱旋奔回朝廷,風風火火,精神奕奕。


    季斐然看來看去,總算發現點端兆,問過洪災的事,也不究細兒,大抵知道點情況:皇上同意了遊信的計劃,使之按屯洛陽,擺平洪水再回來。


    然後季斐然又開始混日子。世間甲子須臾事,常老頭子的新一次壽筵又將到來,宴會完了以後,還是宴會。不過是常老頭子養的小王八成親,滿朝大臣都得去的。


    常及麵子海,擺了幾十大桌子,幾百小椅子,請的官員還都是三台八座。季斐然一進了中堂府,成了一群肥大象身上的跳蚤,巴巴兒的跳出府邸,回家睡懶覺。


    常府看去也沒什麽銀子,擺了一堆人,則似要吃空之。宅子主人笑臉常開,在季斐然眼裏,是仁慈中帶著些狡詐,狡詐中帶著些奸詐。常及的哈巴狗淩鼎元淩駙馬淩王八端莊傲然,整一個釋迦牟尼。


    人來人往,再冷的天都給弄得像個活爐子。季斐然搖著扇子,舉目望星空,忽然覺得夜色特別孤寂,特別深沉,於是學別人歎了一口氣,頗傷感地吟了一首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未吟完,已有人將手按在他的腦門上。


    朝廷裏,除了顫抖王,沒人敢這麽招惹季斐然。季斐然又歎一聲:“我瞧這月色,真是斷人腸哪。”歸衡啟道:“我瞧這季大人,風濕犯了。”季斐然道:“你就沒點正經,我正在惆悵呢。”歸衡啟搬了板凳過來坐著,學季斐然翹了小腿兒,人五人六地說:“惆悵就好,我就怕你不惆悵,一腦袋紮進去,拔也甭想拔出來。”季斐然道:“歸大人想多了。”


    常及和小王八到處敬酒,常及的臉白生生幹巴巴,老說自己醉了。小王八的臉紅通通粉嫩嫩,老說自己沒醉。後院似個棺材,乒乓叮咚直打鑼,鬧得像炸開了鍋。


    歸衡啟偏偏給季斐然傳染了,在最不深沉的環境裏,擺了個最深沉的造型,隻手撐著額頭道:“斐然哪,歸叔叔年紀也不小了,有些話,不得不說。兩一樣重的碗水,左加點歪了,右加點還是歪了,可你非得加它,想要端平,比摘星還難。想想吧,還是齊小祚最好。”


    季斐然手中扇子停了停,儼然道:“這人世間,無人能頂戴齊祚。”歸衡啟道:“這麽正南巴北地和人講話,季大人這是第幾回呢。”季斐然笑道:“我是打掌子的西瓜皮,嚴肅不來,嚴肅不來。”歸衡啟道:“季大人總算不為齊將軍傷神,也是件好事。”


    季斐然擺擺手,竟不知如何接口。歸衡啟道:“你說的沒錯,這人世間,無人能頂戴齊祚。卻有人能超越齊祚。而那可能超越齊祚的人,偏又是你要不起的。”季斐然道:“歸大人最近說話的調調,和子望還真是像極,一根棍子決計通不到底。”


    歸衡啟歎道:“我是怕你接受不了麽。齊將軍離世太久,你若還天天想著念著,老歸我都得送你看大夫。你要來第二春,我舉雙手讚同。可你偏生選上遊子望,心寒~~心寒呐~~”


    季斐然盯著愣神兒,半晌才搖搖扇子:“不能與之結厚,這一點斐然明白。不過子望待我不薄,且與他接觸頻繁,確是因為他十分健談。”歸衡啟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還擔心你想了一些不該想的,那是真的嗚呼哀哉。”


    季斐然弄白相道:“子望欠歸大人幾錠銀子,怎的當他大蟲了?”歸衡啟道:“大蟲一掌劈死也就罷了。我才從朝廷裏聽來,這一年裏,遊信和皇上根本未斷過搭咕。”季斐然表情有些僵硬:“如此甚好,窩裏賊想反也反不了。”


    歸衡啟道:“難道你就不曾想過,以前遊信把常及造反一事都告訴了你,何故這件事他就不肯說?”季斐然合上扇子,伸了個懶腰:“有些事別想太多,咱們喝酒去。”


    歸衡啟眼巴巴看著他站起來,不敢越雷池一步。


    同時,一隻手搭上季斐然的肩膀。季斐然微微一怔,回頭看見九王爺。封堯把他按下來坐好:“小賢,避坑落井這種事,相信你不會做。早些麵對現實,也算對得住自己,對得住齊將軍。”季斐然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個小子望麽,不說話便是。”


    封堯小聲道:“沒幾人知道,對皇兄威脅最大的人不止常及。”季斐然笑道:“行了,你能不能直接點?”封堯道:“遊子望的父親遊迭行,就是皇兄與常及戰爭的犧牲品。被趕出朝廷,他一直心有不甘,借機卷土重來,無奈年老力衰,隻得寄搭於獨子。”


    季斐然道:“嗯。”封堯道:“倘或遊信想要篡位,不無可能。”季斐然道:“嗯。”封堯道:“遊信開始踩著你往上爬,你不計較,那就算了。後來,他又借與你的傳聞作障眼法,把常及那幫人都給唬住。常及還真當自己坐鎮朝廷,將得天下。”


    季斐然別過頭,漠然道:“嗯。你繼續說。”封堯道:“趁水和泥,搗虛敵隨,遊子望做得出神入化。可你不能把他的能力與感情混為一談。成功的政治家,無一不冷血。”季斐然冷笑道:“這一點還不必勞煩王爺來提醒。還有別的話要說麽?”


    “有。遊信還未回來,朝中幾位大臣都知道你們在洛陽的事。這一點不用我多說,常及曾派過無數眼線監視我們。遊子望聲東擊西,天天與你親熱,就是想讓奸細以為我們沒幹正經事。”封堯抓住他的手臂,一字一句道,“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提防這個人,知道嗎?”季斐然垂下腦袋,聲音放得極輕極低:“我知道。”


    封堯未想他如此溫順,一時語塞。常及等人不知去了何處,庭院裏官員們醉的醉睡的睡,季斐然推了封堯一下,仍未抬頭。封堯不知所以然,歸衡啟拉了拉他衣角,總算帶著他離開。


    季斐然揚頭,木板上的釘子般,眯起了眼。黑漆漆的一片天,月朗星稀。眼眶發熱,眼內滾燙。景色開始重疊,開始模糊。季斐然睜大眼,不敢再閉上。


    良久。季斐然勾起一壺女兒紅,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用袖子擦擦嘴角,又晃了幾下扇子,暢快一笑,想起那人曾經說過的話:“小賢,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


    季斐然趴在桌旁,沾了一身的酒水:“沒錯,沒錯。齊將軍,厚道,真厚道。”麵前的漆黑中,有一雙眼睛望著他,晶亮流盼,狡黠敏銳。那人嘴角揚起一個特虛偽的笑:“隻思人,未思鄉。”


    季斐然舉杯,將酒潑往前方,粗著嗓子吼道:“神棍王八家生哨!下輩子都別出現在季少爺眼前!撒謊吧你,閻王夾你舌頭!騙,咳咳……騙,咳咳……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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