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你說,那些人為什麽找得到我?”醉醺醺的家夥,走路成問題,講話倒是條理清晰。


    “我怎麽會知道。”奧斯隨口答,顛下背上的重量。這種背男人的苦差事,什麽時候會結束?他很樂意參加背老婆大賽,摔得滿口爛泥都樂意,背男人,他隻想把他摔去吃爛泥,偏偏背上這個是華族少爺。他當初真不該接受師父的請托,畢竟這是他們羅家的宿命,跟她姓堤無關哪……不過,這些年,他跟孤爵搞影藝,搞出興致,兼差變正職,脫身難舍,隻好繼續跟他和爛泥。


    “孤爵,很多事,無須我多言,你應該比我明白,硬要我亂猜,我會告訴你,你那如父的長兄,鐵定在你出生時給你植入了追蹤晶片——”


    “是嗎?”長長應了聲。還真的有在聽!打個酒嗝,他冷嗤哼道:“祭雨豐那個渾蛋的確很有可能做這種事,他跟‘魔山’那些以為自己正常的獄卒下流胚一樣。”


    奧斯嘿嘿笑,回道:“所以呀,在你們祭家應該沒有什麽不可能吧,不是說,你們出生都有一條什麽鬼項鏈。”


    “龍項鏈。”醉鬼糾正他。


    “是、是,龍項鏈。”奧斯受教地點了好幾個頭。“傳說那項鏈會發光?還是發電——”


    “傳說都是假的……”事實上,他從未擁有那條項鏈,看都沒看過。年少時,女人是告訴過他,他父親打鑄他的項鏈,她幫忙當助手。他說,那項鏈他就是要送給她。女人笑笑,謝謝他的禮物。隔天,她嫁給了不成氣候的渾蛋畫家,沒多久,他聽說她生了一個小孩。


    什麽命定?鬼扯!他把項鏈送給他認為命定的女子,她一樣嫁給別人!


    “我不信傳說。”醉鬼掙紮,兩條腿往地上拖。


    奧斯鬆手,擺脫負重。


    祭廣澤站在蘋果花嶼的子夜街道,他不住祭家海島,不信傳統,他好久沒想起那個女人——除了委托打鑄一把萬能金鑰匙——大概在遇見她女兒之前,或者更早更早……他已忘了她。


    “別跟我提什麽項鏈破銅爛鐵……”喃喃自語,他緩步行走,左手伸進西裝外套口袋,握著總是隨身攜帶的哈欠虎。


    金粉暈燦的光芒拖曳路樹長影,閃爍的碎石步道遺落著來不及成果的花朵,是蘋果花,午後陣雨沒收回的戰利品,鋪綴夜道,像一盞一盞小燈,他撿起一朵,卻是聞見橄欖樹枝葉的清雅,循著香味,他回到尤裏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


    他摸摸門牌,把蘋果花插另在上頭,靜睇著。


    “三、二、一。”嗓音深沉。“三、二、一……”這門牌號是新的,不,不新了,已經鑲嵌五個月又四十九天,啊!就是六個月又十八——不對,上個月小,正確是六個月又十九天。何止三二一,這幢房子——不,宮殿花了十個月完工,加上他入住的日子,遠遠超過三二一。


    “三、二、一——”


    “甭倒數,我已經到了。”奧斯沒想到一個喝醉的人能正確找出自家屋門。


    “看來,你今夜沒那麽茫——”


    “奧斯,你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祭廣澤推開沒鎖柵門,懶飄飄地走上庭園草地的s小徑。


    奧斯把門往矮牆頭柱靠合,回身跟上孤爵醉影醉形。說他醉,他找得到家門,說他沒醉,他此刻走路歪七扭八腳打結。


    “農夫與蛇的故事——”大聲喊了起來,一踩上門廳,就跳舞轉圈,很亢奮,起瘋性了!他哈哈狂笑。“農夫與蛇的故事,念給我聽——”


    鄰居家的門廳燈乍亮。


    奧斯噓了聲。“我念我念,你安靜聽——”


    “叫女奴來念。”凶狠狠,暴跳起身。“叫女奴來念!我要睡覺!”開始扒衣服了。


    “好好好,她在床邊等著念。”奧斯技巧地擒住他的肢體,帶往門前。門沒上鎖,省了他搜身找鑰匙的麻煩。


    奧斯將祭廣澤扛入屋內,沒得到感謝,隻聽他咆哮——


    “野獸都是忘恩負義的!忘恩負義!”


    “好久好久以前,一個寒冷的冬天,農夫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凍僵昏迷的蛇,農夫覺得蛇很可憐,於是把蛇放進他衣服裏,用他溫暖的胸膛保護蛇,結果,回溫蘇醒的蛇,以為自己被人類捕捉,下一步可能要被煮湯,情急反咬農夫一口。毒液流入農夫心髒,農夫倒不起,蛇趕緊逃走,農夫死前自悔——‘我真笨,我怎麽會對一條毒蛇起了同情心’。說完了趕快睡覺吧。”倪霏碧席地而會,上身伏在低矮的沙發床邊,伸手摸摸躺在床上吸手指的幼兒臉龐。


    小家夥眨巴著圓滾滾的雙眼,蠕動身子翻麵,像蛇一樣,胖胖蛇,老虎模樣的胖胖蛇。倪霏碧笑了笑,拍拍小家夥包著尿不濕的圓翹臀。


    “再做一件虎斑連衣襪褳給你,好不好?”柔荑捏捏衣帽上的小虎耳朵,她嗓音柔美,滿是寵愛。“外公說你是可愛的小老虎,要乖乖睡喔。”欠身俯吻戴帽的小頭顱,她上緊瑞士小木屋音樂盒的發條,在(小白花)曲音中,離開床邊。


    小家夥沒被催眠,一意識倪霏碧遠去,就揮舞著短短手、胖胖腿。“接接接……”流口水,發雜音。


    倪霏碧回首,看見小家夥正在努力地下床,呼嚕地轉身,不穩地朝她走了三步,咚地屁股著地,手腳一趴,用爬的靠近她。


    “唉呀,你不睡覺嗎?吃飽飽,就該睡覺啊,不睡覺,沒辦法像爹地那樣長高高——”


    “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小家夥發出一長串外星通訊,爬到她腳邊,坐著休息一下,再爬。


    “我沒時間陪你玩,還有一件袍衫要做。”倪霏碧抱起小家夥,走到布料淩亂的工作台,對小家夥曉以大義。“我很忙很忙很忙的,你要學會自得其樂,懂不懂?”


    “唔呀……啊啊啊啊……趴趴趴趴——”小家夥抓著她的長發絲,搖搖頭顱,嘰嘰咕咕、呼啦啦說著“小人話”。


    “小青,你在叫爸爸嗎?”倪佛安出現在拱門通口,一臉驚喜。“你剛剛在叫爸爸嗎?”他已經把一頭藝術家長發剪掉了,因為開始學說話的兒子老是對他發“媽”的音,他看妻子抱兒子時,兒子抓著妻子的長發繒叫“媽”,想起他抱兒子,兒子也會抓他的長發,心有所感,索性斷發,當好“爸”。


    “爹地,弟弟已經會叫我姐姐了。”


    “接接接接……”


    倪佛安一愣,看著兒子倪霆青抓著女兒倪霏碧的長發絲,流口水地“接”個不停,他神情凝思。女兒抱著兒子走過,兒子伸手朝他攀,他父性反射地抱過兒子,聽兒子發出一聲——


    “麻——”


    “霏碧!”他一叫,女兒視線對向他。


    “什麽事?爹地。”倪霏碧甜甜笑著。


    倪佛安苦著表情。“你想,你弟弟有沒有什麽毛病?”


    倪霏碧美眸一瞠,眨了眨,歪頭瞅著弟弟倪霆青。


    “呀呀呀呀呀……”小家夥學著姐姐歪轉頭顱,笑咧乳牙隱隱的嘴。


    “爹地,我覺得弟弟很健康,他隻是不愛自己睡覺。”弟弟很黏媽咪,媽咪白天到外公工坊,弟弟就在家裏——她的工作室和爹地的畫室——爬來爬去,累了會想找媽咪,雖不哭鬧,可話多不睡覺。


    “麻麻麻麻麻麻麻麻……”


    “聽,又開始叫我‘媽’,怎麽沒毛病呢?”倪佛安語帶怨尤。兒子一雙胖胖手在他臉頰拍著,“麻”個無止無盡。


    “爹地,你之前不是帶弟弟去過外公的工坊找媽咪嗎?”倪霏碧走回自己的工作台,整理布料,坐下來,開台燈,把拷克器裝上裁縫機。


    “姐姐要工作了,小青別吵姐姐,爸爸帶你去找媽咪。”倪佛安抱著小兒子轉身,邁步。


    小家夥猛噴一聲:“趴趴——”


    倪佛安頓足,大樂。“霏碧!你聽到了嗎?你弟弟叫對爹地了,他說‘爸爸’——”


    “嗯。”倪霏碧笑著回瞥父親一眼。“弟弟想找媽咪。”她專心踩起裁縫機。


    倪佛安一恍。他之前帶兒子去找過妻子,兒子因此把他的形象和找母親交連,才老是朝他發“媽”音。


    “你不是被長發混淆。”他看著兒子圓呼呼的小臉,說:“爸爸的長發白剪了——”


    “趴趴趴趴……”小家夥笑咧咧,開心爸爸要帶他去找媽媽。


    倪佛安笑得無奈也寵溺。“好、好——爸爸終於能跟你溝通,解決父子衝突了。”一會兒,他又探看工作中的女兒。


    “霏碧,”女兒轉頭,他說:“農夫與蛇的故事不是那樣的——”


    “嗯。”倪霏碧點點頭。“我知道,爹地。可是蛇……也許不是忘恩負義……”嗓音未盡而消,裁縫機聲響取代之。


    倪佛安深深頷首。“嗯,不是忘恩負義。”抱著已經會叫他“爸爸”的兒子,去找他最黏、最喜歡女人。


    虎柔在日落時分和丈夫、兒子一起回家,兩父子歡歡樂樂在二樓後露台的石砌按摩池,泡黃色小鴨浴。她上屋頂花園,走樓階平台通道進風車塔,入塔前,她看一下外環陽台和塔身的茂盛爬藤玫瑰。這玫瑰還真能結果,稀有品種。女兒已經做上好幾罐香膏、玫瑰醬,最近帶著大把新鮮花瓣,上本地有名的“唐堂糖果店”請父親至交唐堂先生教她做玫瑰軟糖。


    她半夜看片子吃那糖、搽那香膏,鬆餅抹玫瑰醬,像中毒。


    心有懸念,無解藥。


    虎柔低頭,勾理頰鬢發絲,走進風車塔。


    女兒的工作室亮著大燈,隔壁丈夫畫室一片黑溜。裁縫機聲響長長一串,忽停,似乎縫針斷了。


    “霏碧——”虎柔通過拱門,看見女兒拿著胸前金鑰匙凝視不動。她靜靜走近,女兒沒察覺她來到。她把手放上女兒肩膀,女兒輕顫,回頭笑著。


    “媽咪,你用了我做的玫瑰香膏?”


    “今天用了。”她撥撩女兒的劉海,眸光往下。


    倪霏碧收緊掌心中的金鑰匙。“對不起,媽咪。”金鑰匙是母親打鑄,要她去交差,這差一直沒交成。


    “沒關係。”虎柔淡笑。“是廣澤少爺要給你的對嗎?”


    倪霏碧點頭點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給我,下次見麵,我一定會拿給他。”她整理剛做好的袍衫,起身走向窗邊的沙發床,那床尾放著行李箱,她打開箱蓋,把折好的袍衫放進去,拉扣壓衣帶,終於完成。


    虎柔說:“霏碧,你想見廣澤少爺嗎?”


    倪霏碧回眸,瞳底清亮。“我得把金鑰匙拿給他。”


    “他要給你的。”虎柔坐下來,坐在女兒踩裁縫機坐的椅子。“他以前也送過媽咪一條項鏈。”


    “項鏈……”倪霏碧點點頭,低垂臉龐,慢慢拉著行李箱拉鏈。


    “那項鏈也是媽咪該交卻沒交成的差。”虎柔嗓音雜在拉鏈聲中。


    倪霏碧抬頭。虎柔笑了笑,起身去牽女兒的手。“該準備吃晚餐了。”


    虎柔沒告訴倪霏碧,她沒交成的那個差,一開始就是波折——


    祭家高齡產子的夫人自發現懷孕那刻,一項世代不變的請托成了虎王的使命。


    祭家的神秘龍項鏈向來由虎家設計打鑄,每一輩分不同,祭雨豐這一輩的圖由虎王父親設計,祭廣澤出生那年,圖早已行了燒結儀式——沒人預料得到祭家夫人會在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齡懷子——產檢抽得的組織液送進工坊了,虎王僅能憑借年少時當父親助手的記憶,趕在這位祭家貴子出生前,完成項鏈。虎王很不滿意這件作品,但少爺出生了,當日,虎王隻得匆匆交派女兒去送喜。


    不幸地,虎柔上高原,得知祭夫人高齡產子不順利,少爺一落地就沒了母親。


    高原沉浸悲海裏,新生幺少爺的戴鏈儀式被緩下。虎柔帶回項鏈。虎王憂傷想是項鏈不完美,引動悲劇,於是,他熔鏈重鑄,一次一次,反覆無止。虎柔當他助手,時常想起項鏈的主人、想起幺少爺出生那日沒有生之喜的高原氣氛,她同情這位幺少爺,便經常上高原探望他、陪他玩。


    那男孩某年下了高原,說是先生看他就悲隱亡妻,為了男孩好,男孩的長兄做主將男孩送下來。男孩記得虎柔是對他好的人,隻有她看他一臉笑,男孩黏她黏得緊,把對母愛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懵懵懂懂轉化。有天,男孩嗓音變粗了,興衝衝跑到她麵前,說要娶她。虎柔笑著告訴孩子,他有一條項鏈,她的父親一直在打鑄。那是命定項鏈,孩子半知半解家族的古老傳說,口頭贈鏈給予虎柔。


    那項鏈,直到虎柔產女的那一天,才真正打鑄完成。


    那日清晨,虎柔已感到身體有異狀,但父親執著幺少爺的項鏈,已是走火入魔,除了慣例組織液,父親甚至向高原醫護所要來幺少爺的臍帶血,在重鑄的過程融入項鏈中。她曾問父親,為何如此固執,她看項鏈初始已是完美。父親說,沒有生之喜,何來完美?父親感覺幺少爺是特別的,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少爺。虎柔因此忍著疼痛上工坊,繼續協助父親。


    午後,陽光將工坊染成霞紅,就在項鏈完美成形的刹那,虎柔一聲讚歎,身子跟著癱下,驚覺女兒竟忍了一整天痛苦,一切措手不及,虎王的外孫女就在工坊裏呱呱附地。虎王目瞪口呆,拿在手裏的項鏈滑落,掉在外孫女身上,兩顆寶石赫然燦亮——幺少爺的生之喜,果然是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


    虎王拿走開光的項鏈,對女兒道:“什麽都別說。”


    此後,不曾有人提及幺少爺那條神秘的龍項鏈。


    虎柔今日亦未告訴女兒這事,她心底著實希望女兒可以幸福快樂談場戀愛,而非命定。


    “這麽多年了,當年差事沒辦好,昨夜雨豐少爺特地來找我喝酒,聊起文澤少爺項鏈之事。我說,我已經給他了,不過這個特別的少爺,緣分之事由他去,但願雨豐少爺別再跟他提傳統命定。他兩次婚姻,妻子亡故皆與此無關,何須汙化傳統,難道雨豐少爺非得認定祭家貧命定是惡咒讓人死?雨豐少爺恍然歎息,離去時,說藍獲律師告訴他,他弟弟在蘋果花嶼表現正常,他沒有非要他回到祭家來。”


    虎柔想著離開工坊時,父親講的話,撇眸深定凝視身旁和她一起走出風車塔的女兒。


    倪霏碧鬆開和母親牽握的手,走到陽台上,看著爬藤玫瑰,伸手摘花。“媽咪,我們晚餐用玫瑰入菜,好不好?”抬轉一張比玫瑰還嬌豔的臉蛋,衝著母親甜蜜地笑。


    從小如此,出生那天也是這樣笑的。“你想變成《玫瑰m》還是《掘心rose》?”虎柔說。


    風一拂,倪霏碧瞬間落淚。“媽咪,我最近看一部新的,是溫馨恐怖片,叫做‘理想島人麵魚’……”


    虎柔看著女兒靜淌淚水的臉,想起自己要女兒幸福快樂談場戀愛,可卻在父親虎王告知祭雨豐要安排女兒上高原相親時,要女兒順便將完成的金鑰匙送交祭廣澤。


    於是,她說:“霏碧,去蘋果花嶼吧。”


    隔天,倪霏碧啟程前往蘋果花嶼。


    尤裏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鄰近零號碼頭,原來是一片橄欖園,現在還有橄欖樹,隻是樹與樹間多了一幢藍瓦白屋,屋子是蘋果花嶼著名的鬼才建築兼古建物維護專家——湯舍先生,設計監蓋。那屋身倘若漆成樹幹色,使用綠瓦,看來猶似橄欖樹,這與樹共生的屋,住著一名劇作家,人麵挺廣,新居落成,連出走家鄉多年的大爵士都返回誌慶。大爵士更向此巷鄰人介紹屋主是他的不才師弟——孤爵。


    祭廣澤口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樓梯彎角平台,身子擋著樓中樓小餐廳出入口。他不清楚自己是醉昏於此,抑或奧斯昨晚胡亂“棄屍”。慶功宴搞得太超過,畢竟是雙慶——他自編自導的速成作品“理想島人麵魚”和達升花了兩年多執導完成的“刺淫奔”同時,票房成績亮眼。奧斯帶著大批相關人員來蘋果花嶼開派對,昨晚在港口的亞當旅店狂歡,他喝酒當喝水,放縱一整夜,要人灑他滿身花瓣,他的記憶就停在那裏。


    “小白癡、奧斯——”祭廣澤有氣無力地發出幹啞聲音,撐起身子,緩慢站立,身形搖晃一陣,起下樓梯。


    他的橄欖樹宮殿,沒有仆傭,奧斯、飛勒、達升……一堆人早走了,回去該回的地方。他一個人喝水得自找。


    廚房就在樓梯間廊廳拱門進去,有一個采光井,兩人餐桌臨落地窗擺靠,窗外,整好上的小園圃自他人住以來,末種植任何花草、野菜或……漿果。


    “奧斯——”胡叫瞎喊,祭廣澤扒抓亂發,揚聲命令:“我要喝水!”


    奧斯非他奴仆,但奧斯很行,他要什麽,奧斯一般都會幫他得到。


    “紅醋栗、黑莓、費蕾絲都布瓦……”宿醉作用著,他繞著光亮的大理石料理台,喃言喃語像念經,最後走向冰箱,取出一瓶罐子有螢火蟲的礦泉水,扭開瓶蓋,嘩啦啦倒了半瓶在臉上。


    “去死!”怒丟另外半瓶。酒醉讓他連喝水,瓶口對不到嘴,抖抖抖,抖到發脾氣。


    這水可是他為了保護環境的善行結果,惹他不高興,他幹脆不要水,重工爆破礦脈,采寶石!


    他發什麽善心,在一座富含藍寶石的山,隻取泉水,不要寶石?奧斯說小女奴喜歡螢島礦泉水,它比寶石更珍貴。她怎麽會知道他的心思?他第一次在螢島看見會飛的寶石,成群成串地,點綴流水清泉,有所領悟,決定取水,讓喝這水的人閃閃發亮、輕盈飛天,不再有人像父親、像兄長、像開采寶石的哥哥叔叔們,暗著一張臉,沉重對他。


    盯著陽光打燦的玻璃門,祭廣澤雙眸微眯。曾經,有雙小手會在這種時刻,伸擋他眼前。


    她不知道,他的生命充滿暗澀滋味,最需要讓強光照照,才能結出碩大甜美的果實。她應該知道!體察主人心境,是女奴首要義務!他忠誠的女奴……


    “潘娜洛碧……”沙啞地發音,他離開廚房,步履如幽魂。


    到了一樓最內、最低,洞底似的他的隱域——書房——他在這兒抽煙、喝酒、寫作、視聽,找出遷移之時奧斯弄來的大紅布、小籃子,還有撕得碎碎的字條和明信片。他拚湊明信片,這些年,他有醉無醉都能正確拚湊這些碎片。他經常這樣拚,看那秀雅字跡在他指下複活似地說——


    我和廣澤先生在一起很快樂……


    “說謊的女奴……”很快樂為什麽要離開?很快樂為什麽不急於尋回?她找到讓她更快樂的主人?


    “說謊!說謊!”抹亂拚好的明信片,他從書桌座椅跳了起來,衣帶子勾到抽屜拖勾,憤怒地脫掉這背叛逃離的女奴做給他的、已經穿到發爛的破袍衫。“騙子!忘恩負義!”他大吼大叫,走往窗門邊的白色平台彈琴,坐下就彈。


    沒有旋律,純粹暴躁,足足九分六秒,嗓音停止。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getting soaking wet——totturing my heart by trying to forget——”


    唱起歌來,聲狂如雨泄。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so alone and blue——all because my heart still remeber you——”


    嗓音嗄頓,外頭真落下大雨呼應他,他站起,拉開滑門,跑出去,徹底當個無藥可救的傻瓜。


    倪霏碧走在霪雨霏霏的蘋果花嶼港口街道,好心的路人告訴她,尤裏西斯街在小船錨廣場周邊,她要找六十三巷,從零號碼頭過去比較近,看到紫陽花道就是了。


    她拖著行李箱,走走停停,調調雨傘角度。她沒來過蘋果花嶼,不知道這時節天氣邊緣型性格,前一刻太陽懸空燒,轉眼傾盆大雨,貓狗竄逃。現下毛毛雨。不大,她還是謹慎打傘,免得斜飛的雨濕透行李箱。這箱子其實防水防火,怎麽弄也不會壞,像是可存活幾世紀的長壽橄欖樹,她根本無需擔憂,隻是裏頭裝著重要東西,她多疑也得經心。


    一部車就這麽唰地壓過路麵水窪,噴得她的行李箱橄欖樹開花落瓣。


    “唉呀!”倪霏碧輕叫一聲,雨傘都不管了,兩手拍行李箱,撿掉黏貼的花瓣、殘朵。


    “對不起、對不起!”開車的女駕駛很有良心,下車來,撿起她的傘,撐在她頭上。“這條路歪歪窄窄,我打個彎過來,沒看到你。”


    倪霏碧抬眸。大肚子太太有張瓜子臉,眼尾飛翹,很有神。


    “對不起,你衣服有沒有弄髒?”


    倪霏碧搖搖頭,站直身,接過傘。“謝謝,我沒事,你不能淋雨,寶寶會著涼。”換她幫她擋雨。


    “沒問題的,這種天氣我見多了,我的寶寶也是。”大肚子太太嗬嗬笑,素手撫撫肚子。“我們沒這麽脆弱。”


    叭、叭!兩促聲喇叭響。


    “我擋道了,快上車!”大肚子太太拉著倪霏碧,動作迅速俐落將她的行李箱塞進後座、人塞進前座,收傘,上駕駛座。


    噗地一團雨中白煙噴水花。


    “啊!那是我家鄰居!”


    車子滑入紫陽花團團茂茂的小巷,大肚子太太詢問倪霏碧去處,倪霏碧報出地址,大肚子太太訝然呼聲。


    “你要找孤爵嗎?”


    倪霏碧愣了一下。還孤獨嗎?這兒的人也叫他孤爵……


    “他人很和善親切耶,”想到那個鄰居每天早晨固定時間經過她家,會和她問好道早。“隻是常常醉態神遊似的,走路飄飄顛顛,經過我家門前,我都擔心他會跌倒。”


    “他每天喝酒嗎?”倪霏碧急聲問。他以前就愛喝酒,睡前都要喝,吃飯也要喝,創作喝、泡澡喝、裸泳喝……現在酗酒成癮了嗎?她有些憂心。


    “啊,你跟孤爵是什麽關係?”大肚子太太好奇心揚揚高升,這一刻才問:“都還沒請教你的芳名?我叫莫霏。”快言快語,遞名片也快。


    倪霏碧接過泛著花香的名片。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倪霏碧啊地一聲,凝眄著名片,目不轉睛。


    “我知道莫霏不是個好名字。”大肚子太太一笑。


    “不是的——”倪霏碧搖頭,趕緊改口。“跟我一樣的霏,我叫倪霏碧。”


    “喔!”莫霏挑眉,表情喜悅。“我們好有緣,霏碧——”親昵地喚她的名。


    “你好,莫霏。”她也禮貌友好。


    兩人熟朋近親似的,談起話來。


    直到車子停在尤裏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鄰家,她們持續開懷暢快地聊著天,從車子裏聊到房子裏。


    莫霏說:“孤爵每天會到貴族女校去看那些青春小女生劇團排練……聽說是為了挖掘人才。總之,這個時間,他不在家,你在我家等他回來,我們一麵泡茶喝,我的委托人送我很棒的茶,還有蛋糕……”


    滔滔不絕,像落地窗外的綿絲久雨。莫霏什麽都能聊,熱情大方地招待倪霏碧。一個小時過去,雨停了,莫霏接到電話,臨時有重要事,她得出門去。她把家裏鑰匙交給倪霏碧,讓她在她家等孤爵,孤爵回來,她幫她鎖門,鑰匙放在門廳盆栽裏即可。


    倪霏碧靈光一閃,說她居然忘記自己身上有鑰匙。莫霏笑她迷糊。她小半迷糊,大半不想給初相識的莫霏添麻煩。何妨一試——


    她胸前的金鑰匙。


    她那年用這鑰匙打開祭廣澤的門。


    橄欖樹宮殿,在她眼前。


    飛葉枝頭翻閃,亮爍翠綠眼形果實。結果了啊——橄欖樹一般要種十多年才能結果子,像人成長一樣。雖已聽說這原本一片老檬橄欖園,祭廣澤買現成建屋,她仍覺得這些樹是他種的,時間流過難以計數的橄欖成長。


    倪霏碧拖著行李箱,推開沒與矮牆頭柱靠實的柵門,走進單調一色青的庭園。


    微風拂送海息與果香,聽說這個地方蘋果樹不結果。登陸的驟雨讓她有點明白為什麽不結果。迷路時,她走了好幾條遍地蘋果花的街道,全是被雨扯離枝身的,那些花,遇雨殞落,在最盛開燦爛的時候,假若不落花,結果怕也不甜美。與其嚐不甜美的禁果,不如看繽紛雨落花。


    草皮沒有隱藏任何墜地橄欖。倪霏碧行至門廳階梯,停了停,抬望遮天的樹蔭。橄欖不容易采,非得用機械重力搖震樹身、用長竿猛敲,它才會落果,不是一場雨即能威脅。


    慢慢地把行李箱提上階梯,放定門廳,她瞅著沿門邊牆垂下的古典銅環。


    那是門鈴,她去拉的話,會有一個女奴來應門嗎?


    倪霏碧解下戴在胸前的金鑰匙,往前走,將鑰匙插入鎖孔,一轉。


    門開了。


    她抽回鑰匙,捂著莫名加速的心跳,怯退一下,沒有男人衝門出來,門縫自動地變大了。


    風揚遞幽微的鈴聲,也許不是鈴聲。她無法辨認,抓著行李箱提把,走進了門。


    層層往下,屋裏格局爽闊,自然風,通廊如廳,寬階級連接不同區塊。她往下走、往裏走,一麵喊著——


    “有人在嗎?請問祭先生在家嗎?”


    這聲音,傳散回旋,有人在家都聽到了。


    偏偏,躺在深洞裏的祭廣澤僅微動一下。陽光再次降臨,照在他光裸的身軀。


    沒一會兒,他聽到腳步細響、滾輪聲——可能是宿醉耳鳴,而且他淋雨淋得頭脹疼痛,像宙斯的頭被劈開、跳出雅典娜那樣:或許他該劈開自己的頭,看看會不會跳出小女奴。


    倪霏碧走到最裏麵的間室了,也看見了——祭廣澤躺在鋪了大紅台布的平台鋼琴上。他沒有穿衣服,頭發滴著水,腳朝窗外,頭頂朝她,看不到她走進來。


    “請問祭先生——”


    祭廣澤猛坐起身,回首。見鬼了!他的腦袋沒破,但蹦出小女奴!


    “你今天沒去貴族女校看青春小女生排演嗎?”輕柔柔、軟膩膩,無城府地天然,她一如往昔甜美純真。


    “滾。”一個字,從他震蕩的心、震蕩的舌尖傳出。“滾。”


    倪霏碧愣住,美眸盯著他僵冷的俊顏,久久,回神,平定定地發出清澈嗓音——


    “是。好。對不起,打擾您了。”


    然後,她轉身,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他的橄欖樹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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