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何初三讓夏六一裹著毛巾在沙發上等著,自己進臥室換了床單被套,又將他老人家請回床上。兩人膩在一起又說了幾句話,何初三雙目漸闔——操持了一場婚禮,喝了不少酒,又賣了大半夜力氣,他實在是撐不住了。


    “阿三。”夏六一這時卻突然喚他。


    “嗯。”何初三迷迷糊糊。


    “我明天要去一趟廣州。”


    何初三睜開眼睛,“去做什麽?”


    “小馬在那邊有個姑父集資辦服裝廠,想拉我投資。我去當地看看情況。”


    “換別人去不行嗎?”何初三輕聲問。


    “這是我私人的投資,跟公司無關。”


    “我陪你去吧。”


    夏六一搖了搖頭,親了親他權作安撫——他不想再解釋了,多說多錯。


    何初三微皺著眉,用一種疲憊而複雜的目光看著他。夏六一又產生了那種被他視線穿透般的透明人感,然而強自忍住,麵上仍是鎮定坦然。何初三突然嘴一癟,一腦袋埋進他懷裏,帶著假哭腔委屈道,“大佬,你睡完人家就走,有沒有人性啊。”


    夏六一暗地鬆一口氣,撫著他腦袋哄,“乖,我去幾天就回來。”


    “幾天到底是幾天啊?”


    “說不定,可能一兩個禮拜。”


    “一兩個禮拜那麽長!”何初三聽上去是真的要哭了。


    夏六一拉下大佬麵子,又親又哄,就差沒把大嫂拱在頭上騎大馬。何初三要他回來之後騰出時間兩人出去旅遊,他答應了。要他從此以後一支煙都不碰,他也答應了。還要他把秦皓換掉,換個兄弟陪他練拳,不準秦皓靠近他。


    夏六一好氣又好笑,“練拳都不行?”


    “不行。”拳來腳去磕磕蹭蹭的,誰知道會不會擦槍走火?你是不知道你流汗的樣子多誘人!


    “你真的吃他的醋?”夏六一很不能理解,“我又不可能看上他。”


    “萬一他看上你呢?”


    “你以為都像你啊?”夏六一扯了他臉一把,“除了你誰看上我?”


    何初三很震驚,“你沒被其他人追過?”


    “沒有。”


    夏大佬少年時期成天扛著刀槍棍棒打打殺殺,後來年紀輕輕一躍成了龍頭,除了熊心豹子膽的何初三,誰敢來招惹他。


    何初三愕然了,嚅著嘴皮子道,“你會不會是因為第一次被人追,沒見過世麵,才被我哄到手的……”


    “頂你個肺!”


    “啊啊啊,痛痛痛,我開玩笑的,我錯了我錯了。”


    “閉嘴睡覺!”


    “好好好。”


    ……


    何初三撒完嬌也放完酸,滿足地蹭在夏六一懷裏睡了過去,不多時就響起低沉而均勻的呼吸聲。夏六一也是十分倦怠疲憊,但睜著眼睛看著何初三沉靜的睡顏,久久無法入眠。


    他剛才對何初三的說辭當然都是謊話,他明天將帶著秦皓和小馬,親自“押送”玉觀音回泰國見金彌勒——名義上是向幹爹送大禮,實際是要與玉觀音聯手搗幹爹的老巢,各取所需。


    幾個月前,玉觀音與金彌勒日久生隙,暗殺金彌勒失敗,逃跑時帶走了金彌勒的一些機密要件。金彌勒將他手下所謂的“十二神將”——也就是十二個心腹死士——派出了一半來追殺玉觀音,能活捉最好,捉不了一定要保證她死得透頂。玉觀音輾轉逃到香港,蓄意投向夏六一,這才有了先前牽連大嫂的那一出鬧劇。與玉觀音合謀之後,夏六一致電金彌勒稱將親自押送玉觀音回泰國,順便與幹爹商議新合作。金彌勒疑心深重,要求夏六一帶玉觀音乘船偷渡至泰國——說是國際刑警現在查玉觀音查得很緊,怕她搭乘飛機落在國際刑警的手裏——並且和以往一樣隻允許夏六一帶兩名手下前來。


    夏六一深知此行的凶險,哪怕他做了充足的準備、精密的布置,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晚到家之前,他給秦皓打了一個電話,終於告訴他這幾周以來他們究竟在準備什麽:他們明天將出發境外,深入虎穴去完成一項任務,有五成的性命危險,百分百需要生死搏鬥,他會事先付給秦皓一筆高額錢款作為訂金,如果活著回來,再付一筆——相當於請他去做個特殊雇傭兵。並且給了秦皓一晚上的時間考慮願不願意去。


    秦皓去了,錦上添花。秦皓不去,他也有其他的布置,並不會特別失利。但他知道秦皓一定會去,這小子看著不吭不聲,暗地裏有一股狠勁和向上爬的**。為了保護他妹妹,給他妹妹更好的生活,秦皓需要錢和勢,夏六一是他最好的選擇。


    他百分之百拿捏得準秦皓,卻百分之百拿捏不準何初三。撲街仔在他懷裏睡得平靜而安詳,仿佛對他之前那番說辭十分放心、一丁點懷疑都沒有。夏六一總覺得他要起些鬼心思,搞點鬼名堂,但又猜不到他能怎麽搞,總不可能一早起來把他鎖在家裏不讓他出去吧?


    他一方麵被害妄想地防著何初三突然作怪、擾亂他的計劃,另一方麵怕自己一不小心一去不回,忍不住想多看何初三幾眼。大睜著眼睛,就這麽思緒滿懷地躺到了天光微亮。


    第一聲鳥鳴從窗外傳來,他瞟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依然呼吸深沉的何初三——對方也不過就睡了三四個鍾頭,正是熟睡中。


    在何初三發頂最後吻了片刻,他輕輕剝開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掀被下床。拿起放在床頭的玉佛項鏈,取下玉佛,將何初三送他的戒指穿了上去,戴在胸前。然後將玉佛收進了床頭櫃。


    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他忍著渾身酸痛,強自瀟灑地走出門去,在保鏢的簇擁下上了車,往後座上一靠,閉目補起眠來。


    ……


    轎車駛往紅磡碼頭,秦皓、小馬“押”著玉觀音早已等在那裏,還有前來送行的崔東東。夏六一跟崔東東耳語吩咐了幾句,這便帶著三人搭乘一艘小船偷渡出海,在約定位置登上了一艘香港來往曼穀的貨船。貨船長期為驍騎堂與金彌勒之間的合作運送“物資”,從船長到船員都是金彌勒的人,對夏六一畢恭畢敬且又暗地審查監視。此船將於五日後抵達泰國曼穀港,暫且按下不表。


    ……


    且說這一日何初三沉沉一覺睡到中午,在人走床涼的清冷中醒來,平靜地洗漱更衣,收撿蠟燭,打掃清理,做了一餐簡單的便飯自己吃掉。拿著夏六一送的戒指比著手指考慮了很久,猶豫該戴在中指還是無名指上——畢竟對方剛求完婚就跟他滾洞房了,這算求婚戒指還是結婚戒指?最後還是珍而重之地往無名指上戴了。接著他整理容表,穿了一身休閑裝,出了家門,去停車場取了車,開上街道。


    開不過兩個街頭,他靠邊停了下來。後麵的一輛跟蹤的轎車也跟著停下,裏麵的兩位保鏢老老實實地打開車窗,對走過來的大嫂招呼,“何先生。”


    “兩位大哥,我今晚要請小妹欣欣吃飯。不然你們幫我去接她,下午順便陪她逛逛街?”何初三溫和道。


    兩位保鏢有些猶豫,“可是大佬……”


    “大佬讓你們來保護我,不是來監視我的吧?”何初三微笑道,“難道真是來監視我?”


    兩位保鏢趕緊篩糠一般搖頭,萬萬不敢把這口大鍋扣在大佬頭上。


    何初三又微微一笑,“那就辛苦兩位大哥了。”


    他回到車上,重新出發,望見後視鏡裏跟蹤的車輛果然在下個路口轉彎離開。他謹慎地又繞了一段路,這才駛上了前往海邊別墅區的小道。


    在青龍大佬的別墅前停下車,他跨上車頂,翻牆入院,落進蔥蔥鬱鬱的草木叢中。


    別墅大門上重新貼上了黃符,大廳裏一室血腥也被清理幹淨。何初三推門撞見青龍和小滿直視而來的眼睛,畢恭畢敬地朝著他們的照片垂首拜了拜,這便坦然地踏進屋內。


    他來尋找那本關乎驍騎堂命脈、也代表權力移轉的“賬冊”。認識夏六一三年,經曆了驍騎堂內外種種動蕩,他知道那本賬冊的重要性。夏六一一直以來對他的遮遮掩掩、出獄之後一提及“洗白”就立刻尷尬起來的演技、“總公司”旗下那些見不得光的業務、夏六一這段時間的鬼鬼祟祟、昨夜突然的纏綿不舍——他的所有疑惑或許都可以由那本賬冊解開。


    還有那個找上門來的廉署主任陸光明,甚至不惜以警方臥底的身份來交換這本賬冊。他雖然並不信任陸光明,但萬一真的存在這麽一個臥底……他是救夏六一還是不救?他自然不會傷害臥底,也不會向夏六一泄露對方的身份,但是身為公司的投資顧問兼大嫂,耍一些小手段將這位臥底擠出權力中心、截掉對方手裏的關鍵證據,或許還是可行的。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這本賬冊。


    上次被人追殺、來避難時,他已經搜尋了全屋,一無所獲。但他依舊相信自己的判斷,那本賬冊就在這間屋子裏。他太過了解夏六一——青龍在世時,將這麽重要的賬冊交給了夏六一保管。夏六一上位後,也會將賬冊交給青龍“保管”。之前阿森闖到他家裏來找賬冊,那是太高估他在夏六一心裏的位置了。


    他知道他在夏六一心裏很重要,但青龍的地位更加獨一無二,他有自知之明。他跟夏六一一樣強烈地希望青龍還活著,青龍若是活著,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贏走夏六一的心,而現在,他永遠爭不過死者。但他敬重青龍,並不心存嫉妒怨憤。青龍救了夏六一,養大了夏六一,在他沒有出現之前替他關懷著夏六一,他給青龍磕多少個頭都不足以表達謝意。


    思及此,他索性真的對著青龍和小滿的靈位就地一跪,給他們磕了三個響頭。除了表示感謝,還有點跪拜高堂的意思——昨晚跟你們的弟弟交換了戒指,以後他就是我的人了。


    抬起頭來,他見青龍和小滿的神情平和,對嫁弟這件事並沒有異議,目光穿透他看向門外——他們在看著每一個走進這間屋裏的人,他們一定在替夏六一看守著什麽。


    何初三驟然醒悟,看向了大廳裏除了靈位以外,唯一的那架沙發。他怎麽早沒想到這架沙發的蹊蹺!他是太了解夏六一,之前一看就知道夏六一有時會獨自來這裏坐坐,靜一靜頭腦,緬懷緬懷故人,因此就沒想到一架沙發突兀地出現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裏有多古怪了。


    他小心地將沙發翻倒在地,沿著底部細細摸索,果不其然摸到一條小縫,從中摳出一個掛了密碼鎖的鐵盒。


    密碼是六位數,他沒有自作多情地輸入自己的生日,而是思索和計算了片刻,輸入了夏六一第一次見到青龍的那天——十七年前的六月一日:161975。


    【注:香港那個年代記日期的格式是“日月年”】


    鎖扣哢噠一聲打開。他從中捧出了一本古舊發黃的厚筆記本。


    筆記本的年代比他想象得還要久遠,甚至有一些蟲蛀的痕跡。他翻開來粗略一看,內容十分精簡,全是數額和名字代號,並且分為兩個方向:一部分內容從第一頁往後寫,另一部分內容從最後一頁往前寫。


    他看出正向記錄的大多是固定的長期合作者,以不同的名字代號為開頭,後麵跟著一批日期和數額,數額都很驚人;反向記錄的很是偶爾往來的對象,以不同的日期為開頭,後麵跟著名字代號和數額,數額有大有小。


    他根據數額和記錄方式大膽地推斷:正向有可能記載的是驍騎堂曆年來的黑生意,反向則是對一些重要“保護傘”的行賄記錄。


    他的時間不多,並沒有再細看,而是將筆記本豎起來靠在青龍小滿的供桌上,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小型相機,就著大門外射進的陽光,想將其內容拍下來。當對著第一頁按下快門時,他突然從鏡頭裏察覺到光線照射在封皮內頁時的明暗差別,突顯出紙麵的凹凸不平。


    他放下相機,摸索起筆記本的前封皮,底邊略為鬆動,被他摳出一條小縫——封殼裏麵有一個秘密的隔層。


    他將手指伸進去摸了一摸,什麽都沒有摸到,這裏原本可能藏著一頁什麽。


    他有些狐疑,又仔細看了看緊挨著的第一頁第一條內容。那裏寫著:


    7.3.1974


    k,威,傑


    1,587,000


    他前後翻了翻,這段1974年3月7日的記載是這本筆記本上最早的記錄。其中兩個代號威、傑都沒有再出現在筆記內容中。但有一個叫k的代號出現在長期合作者的記錄中,從1979年至今都斷斷續續地與驍騎堂保持著“生意”往來,一開始數額不大,後來動輒數百萬甚至上千萬。


    這個k是不是就是第一條裏的k?


    看著k後麵尾隨的大批記錄,何初三有了一個令他悚然的猜想。他回憶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夏六一在放煙花歸來的路上遇到了酒醉的謝家華,謝家華指責夏六一“在今天與泰國毒梟做了一筆大生意”。他手指迅速下移,指向k字代號後的記載,果然在最末尾找到那一天的公曆日期“4.2.1992”,後麵跟了一筆巨額數字——他甚至認得出這排字就是夏六一的筆跡。


    謝家華所言不假,夏六一在那一天真的做成了一筆“大生意”!


    不管這個k是不是第一條裏的k,但它一定就是與驍騎堂長期合作的泰國毒梟代號,從1979這個初始年代上推斷,不會是當年才十幾歲的玉觀音,要不就是另有別家,要不就是玉觀音背後還有一個老毒王。


    夏六一繼承了驍騎堂的龍頭寶座,也繼承了驍騎堂背後肮髒卑劣的原罪,這厚厚的本子裏字字行行,惡貫滿盈,擢發莫數!這其中夏六一參與了多少?又主導了多少?!


    他突然閃出一個更為令他心寒的猜想,趕緊比對起驍騎堂與k多年來的合作日期。基本上保持著每半年一次的頻率,在青龍去世的那年交易推遲了幾個月。最後一筆記錄是夏六一五月被捕之前,到現在也有半年多了。


    ——該是“做生意”的時候了。


    他想到玉觀音的突然出現,想到夏六一這段時間的反常,想到他昨夜的積極纏綿,想到他那台詞和演技都非常拙劣的“去廣州”,突然難以自製地幹嘔了一聲,扔下筆記本衝出門外。


    他衝到院子的最角落裏,站在繁茂的草木間,將中午吃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


    吐到最後隻剩下滿口苦澀,他捂住陣陣抽痛的胸口,指間的鑽戒仿佛一塊烙鐵一般滾燙。


    他從小住在粉檔林立的蛟龍城寨,見過太多行屍走肉,見過太多家破人亡,見過太多血腥殘暴,甚至見過爛肉腐屍,他比誰都清楚“毒品”二字意味著什麽。阿爸從小教他禮義廉恥,教他潔身自好,教他哪怕身處極端的困境也不能染指送上門來的誘惑。他在這一刻真想摜下戒指扭頭而去,不堪忍受這種煎熬。但他清楚地明白他此時的矯揉造作——他第一天認識夏六一?他第一次被夏六一隱瞞欺騙?他一丁點猜不到驍騎堂背後的勾當?他一丁點猜不到出自蛟龍城寨的驍騎堂會靠什麽玩意兒發家致富?他裝什麽無知無辜?裝什麽善良高尚?


    他早已滑向深淵,早已自覺自願地沉淪於黑暗!


    他虛偽、自私而無恥,他隻想保住夏六一,哪怕夏六一就是罪魁禍首,哪怕夏六一罪不可恕。他強迫自己相信夏六一心中依然保有的善意,他強迫自己相信夏六一還有得救!


    他的指甲摳破了掌心皮肉,疼痛令他從痛思中回過神來。他強穩住心神,踢動泥土將嘔吐的穢物掩蓋了起來,擦幹淨指縫和掌心的血跡。回到屋內,他重新攤開筆記本,仔仔細細一頁一頁地拍了下來。拍完之後,他將筆記本上的指紋擦盡,謹慎地收回盒中,歸於原位,確保自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供桌和地上的頭發絲都搜尋清理了一遍。這才關上大門,原路退出院外。


    他仿佛逃出一片噬人的淤泥沼澤一般,一路急轉疾馳到了山下。將車停在路邊一戶雜貨鋪前,他下車買了兩瓶水,站在垃圾桶旁邊衝洗了一番手,又大口灌下了一整瓶。


    寒冬臘月,他額上卻沁出一層薄汗。


    他從褲袋裏摸出了陸光明的名片,撕成兩半,連喝空的塑料瓶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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