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謝家華的床前守了一下午。一開始還煞有介事地給謝家華掖掖被子,理理頭發。一個小時之後就開始哈欠連天,癱在椅子上揉眼睛伸懶腰,百無聊賴地四處東張西望。實在沒事做了,就把謝家華的手從被子下掏出來翻來覆去地看。


    “你看他手指上有七個旋渦。”一邊數一邊還跟同樣坐在床邊的秦皓叨叨。


    秦皓筆直如鬆地端坐在椅子上,沉默而嚴肅。看了他一眼,不發一言。


    陸光明先前被他擰過的手腕到現在還隱隱作痛,不敢拿話酸他,隻能偷偷腹誹,“嘿,一看就是謝大番薯訓出來的小番薯,板著個臉一模一樣,像被關在爐子裏烤焦了似的。”


    說到烤焦,他又注意到謝家華鬢角還有一些沒被清理幹淨的土灰。於是在自己身上四處摸摸,摸出謝家華“送”他的那張手絹,拈在手裏細細密密地給謝家華擦臉。


    目睹了一切的秦皓,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


    陸光明認認真真地擦到一半,突然注意到秦皓帶著熱度與鋒芒的目光。一臉清純無辜地回看向秦皓,他眯起眼睛微笑著,“有點髒,擦一擦。”


    “……”秦皓沉默地將視線轉向了別處。


    過了一陣,重案組的負責人來了解案情,將秦皓叫走了。陸光明獨自守在病房內,可算是逮著機會,將謝家華從頭到腳地摸了一通,上下其手,大吃豆腐。謝家華被他摸得做起了噩夢,眉頭越蹙越緊,突然間呼吸一重,眼皮驟開。


    正捏他耳垂玩的陸光明嚇得一蹦逃出老遠,眼看謝家華迷迷糊糊地一動不動,這才捂著心口湊上來,佯裝無辜,“嗨,嗨?能聽見嗎?”


    他趕緊按鈴叫了護士。醫生趕過來做了一番檢查。沒過多久,秦皓與謝家華的堂弟謝家寶也趕了回來,三人一齊將謝家華團團圍住。陸光明眼角瞥見謝家華的襯衫還敞著兩顆紐扣沒係、胸襟大敞,不禁輕咳一聲,心虛地往後悄悄躲了一步。


    然而清醒過來的謝家華還是一眼就盯住了他!臉色蒼白地死死瞪著他不放!


    謝家寶惴惴不安地說,“阿華哥,你,你不認識他?他是廉記的,說是你朋友,在這兒看護你一下午了……”


    謝家華當然認識他,將謝家寶與陸光明都趕了出去,隻留秦皓問話。陸光明賴在外麵不走,趁機又跟傻嘰嘰的謝家寶套了幾句話。過不多時,秦皓從房中出來,將陸光明喚了進去。


    陸光明相當不可思議地進了病房,“你居然想見我?”該不會是發現被摸的事了?


    謝家華絲毫沒注意到自己此刻露出事業線的胸膛,而是將一張照片擺了出來,冷聲道,“解釋。”


    陸光明發自內心地茫然,“解釋什麽?”


    “這是不是你拍的?這件事跟你有什麽關係?還是你就是幕後主謀?”謝家華怒道。


    陸光明滿心疑惑,將那張照片拈起來認真看了一看。照片偷拍的是在迪斯高裏會麵的謝家華與臥底的秦皓,看得陸光明都愣了一愣。這確實太像是他在迪廳裏偷窺二人會麵的那個夜晚了。可是他沒拍過照片啊,什麽幕後主謀?幕後……啊!一定是阿三搞的鬼!


    何初三並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在迪廳見過謝家華與秦皓會麵的事,所以這應該是誤傷友軍。可是他轉念一想,那天晚上也並沒有在現場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可疑人物,這張照片不可能是真實的。他更加仔細地端詳著那張照片,終於發現了端倪——果然,這是一張修剪合成的假照片。


    眼角餘光瞟見謝家華舉起枕頭要砸他,他趕緊舉起雙手,“謝sir!冤枉好人犯法的!”


    謝家華仍是一臉憤怒,滿臉寫著“你算什麽好人?”。


    他將照片舉到謝家華眼前,“你仔細看,這張照片是假的。有人將你的側臉剪下來,貼到跟你那位臥底小弟一起喝酒的人身上,再複拍處理了一下。可能因為兩張照片都是在酒吧、迪廳裏拍的,所以光線看上去差不多明暗。但你仔細看你自己的臉,有一處陰影的方向都不一樣。你想,如果是我拍的,我需要多此一舉嗎?”


    他竭盡所能地露出純潔無辜的神情。謝家華一手揪著枕頭,一手搶過照片仔細觀察,最終從憤恨變成了將信將疑。“你怎麽知道我入院的?”


    “我在爆炸現場呀,我竊聽了你們警隊的內部廣播。”


    “……”謝家華把枕頭又舉了起來。


    “哎,別,別,”他趕緊道,又嘰嘰咕咕地對自己做了一番澄清,“我是去做正事的,我懷疑崔東東去郝承青的故居是取驍騎堂的龍頭賬冊,否則她沒有理由在被搜捕之後急匆匆趕去那裏。我本來想偷偷去看一看,誰知一到那兒就看到你被炸飛了……”


    順便還教育了謝家華兩句,“你說你也不年輕了,做事怎麽這麽衝動?也不檢查一下就往裏麵衝。”


    謝家華默默地又舉起枕頭,臉色越來越黑。他多識趣啊,趕緊腳底抹油朝外滑,“好好好,我不說了,我就來看看你有沒有事。你沒事就好,我這就自己走了。”


    飛奔著關了房門,逃竄到走廊上。他一邊按電梯一邊偷著樂,還是覺得謝家華非常可愛。


    ……


    但兒女情長都是小事,出了電梯還是正事要緊。他歸還了那輛黑市租來的車,回到廉署,獨自一人工作到深夜。半夜三點,他踏著星光回了自己那間小破屋。洗漱之後,老模樣鑽進被窩裏蜷縮成一團,他又想起謝家華。


    撲街大番薯,拿到偷拍照片後第一反應果然還是懷疑他。


    雖然情有可原,還是有點小受傷。


    我有那麽壞嗎?他抱著枕頭委屈地想,想了一會兒又得意地冷笑。我是有那麽壞,哼哼哼。


    就這樣雙重人格一般抱著枕頭輾轉反側。熬到晨光熹微,他仍是睡不著,看到案頭鬧鍾已經有六點了,他想到醫院裏的謝家華。


    嗬嗬嗬,這下輪到你住院了,可憐的謝sir喲,一把年紀了家裏連個暖床的都沒有,生病了有誰來照顧你?又請護工?早上起來能吃什麽?


    想著想著就愈發起了憐憫之心,這便索性掀被子起床。認認真真地梳洗穿扮,將唯一一瓶摩絲“嗞嗞”地噴了滿頭,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捋得發絲鋥亮。然後非常善良地出門給謝sir買早餐。


    ……


    他坐在茶餐廳裏對著菜單研究了很久,發現並不知道謝家華喜歡吃什麽——在謝家華家裏蹭住的那幾天,謝家華在飲食上一切以他這個“病人”為先,自己毫無所求,有什麽食物端到麵前都是一樣果腹。


    他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謝家華在那一周多的時間裏,真的是竭盡所能地在關照他:每天接送他上下班,飯菜都送到他麵前,晚上幫他洗漱,出門的時候,還會彎下腰替他穿鞋。時不時被他氣得要爆血管,但還是強忍著沒有苛待過他。


    “大番薯是隻好番薯,”他托著腮對著菜單想,“沒人疼多可憐呐,我就勉為其難對他好點兒吧。”


    他索性咬咬牙,從錢包裏掏出唯一一張大鈔,一口氣買了三份不重樣的早餐——總有一樣是謝家華愛吃的吧——滿滿地塞了一大飯盒。


    擔心食物涼了,他一路健步如飛,端著飯盒小跑著出了電梯,到了病房門前。房門沒有關嚴,他輕輕用手指戳開了,聽見謝家華在裏麵一本正經地通電話,“我想聯係國際刑警泰國分部,申請獲取一個叫‘金彌勒’的毒梟的有關信息……”


    都被炸到躺床了,還是沒忘記查案,真不愧是謝督察。


    他識趣地等在房間門口,沒有入內打擾。不多時,謝家華打完電話,回頭發現他站在門口,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你又來做什麽?”謝家華一邊坐回床上一邊不耐煩道。


    “看你一個人在這兒沒人照顧,”他笑眯眯地端起手裏的飯盒,“給你帶份早飯。”


    謝家華微微開口,還沒有說出一句整話。他整個人突然朝邊上一歪,被後麵湧入的一群青年男女擠到了一邊。狹小的病房霎時被擠得水泄不通。


    “阿頭!”“阿頭,我們來看你啦!”“阿頭!你還好嗎?昨天我們怕吵你休息就沒過來,天亮了才敢來給你送早飯!”“有生煎包,有腸粉,有菠蘿包,有牛奶,有咖啡……”“還有我阿媽給你煲的粥!”“b仔這個傻蛋還給你買了漢堡,病人能吃漢堡嗎?!”“病人為什麽不能吃漢堡?!”


    人潮洶湧中,他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彎起眼睛微微笑了起來,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將那個普通又簡陋的塑料飯盒小心地擺放在靠門口的小櫃子上,他識趣地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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