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的一夜,被偷換抑鬱藥而導致精神日漸崩潰的小滿在夫妻爭執之中,持刀捅傷青龍,並絕望地從別墅樓頂跳下。


    失血昏迷的青龍被送往醫院。當時大哥大仍未普及,六一在檀香閣中戴著耳機聽著音樂,與陪酒女小荷假意“**一夜”,並沒能注意到bp機瘋狂的震鳴聲。當天夜裏,最先趕到青龍病房的,是雙手提著青龍雙刀的阿應。


    夜還深沉,緊閉的窗簾從縫隙裏透進了一絲月光。阿應在昏暗之中一步一步走近了床前。青龍從麻醉中醒來,微微睜了眼,在模糊中看見了床邊高立的人影與他手中的雙刀。


    青龍輕輕歎了口氣。他還不知道小滿已跳樓身亡,耳邊仍回蕩著她絕望而痛苦的哭聲。


    一個深愛了他十年的女人,不明白為什麽丈夫總是隻給自己關愛卻給不了真正的愛;到頭來發現他原來深愛著她的親弟弟,而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懷有同樣的情意,她隻將這視作變態的、畸形的、如她的親生父親對她弟弟一般的猥褻與傷害。她難以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懷有這般下流的念頭,她絕望而崩潰——也許她傷害自己丈夫隻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可憐的弟弟。


    青龍深深地理解她,也深深地愧對她。他不怪小滿這差點奪去他性命的一刀,隻希望能向她好好解釋,向她好好道歉。


    他也愧對站在他床邊的“六一”。是他的軟弱令當年的他答應了六一幼稚而懦弱的請求,是他的愚昧令他相信這是他們三人最好的結局,是他放棄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也背叛了自己結婚之時在牧師麵前許下的誓言,是他沒有照顧好小滿。


    他虛弱地在黑暗中發出聲音,“小六,是我的錯,你不要自責……”


    “小六”靜默地低著頭看向他。絲絲縷縷的月色落在刀刃上,映出慘白的反光。


    “你提著刀……是來殺我的嗎?”他輕聲問。


    對方仍是沒有回答。


    青龍悔恨地闔了闔眼,歎道,“我應該好好照顧小滿,我應該愛她……可是我做不到……這麽多年了,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


    “我在想,我是不是錯了?……我那時候,不該答應你娶她……”


    他緩緩地抬起手,微微顫抖地摸向那冰涼的刀刃。壓抑多年的痛苦與求而不得,像一塊毒瘡一般日漸腐蝕著他的心髒,苦澀的氣息充斥著他的心肺,他想起小滿方才絕望而瘋狂的神情。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與一生的勇氣,他在顫抖的氣息聲中坦言道,“小六,我喜歡的是你……很多年以前,就喜歡上你了……”


    “是嗎?”熟悉而森冷的聲音問道,“你真的喜歡他嗎?”那聲音冷笑了兩聲,“我真傻,我剛剛進來時還在想,這不是你的錯,是那小子哄騙了你,他們姐弟倆就是兩隻小狐狸精,把你騙得團團轉。我還在想,要不然偷偷把你帶出醫院吧,弄具死屍躺在這裏燒上一燒,誰也認不出來。然後我們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了,一起吃飯,一起玩,一起上街劈友,一起被人劈,就像二十年前那樣。那樣的話,說不定過上一陣子,你就把那兩隻小狐狸精給忘了,你就可以變回從前的青龍……哈!哈哈哈!原來都是我癡心妄想!”


    青龍認出了那個聲音,他震驚地從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氣音,然而還未成話,青龍刀劈開了冰冷的空氣,在雪光一般的月色中滑入了他的胸膛!


    青龍的氣息頓時被斬斷在了肺腑之中,他瞪大眼睛看向阿應俯身逼近的麵容。他看到他的結拜兄弟臉上的怨毒、嫉恨、失望與瘋狂。


    他張了張嘴,竭力想說出什麽。然而阿應麵目猙獰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將另一把刀鋸入了他的肚腹。


    兩把刀被壓至最深,刺穿床板,透入空洞的床下。鮮血從青龍的嘴角滿溢了出來,他死不瞑目地瞪視著他的兄弟。而阿應俯下臉去,貼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放心,既然你真心喜歡他,作為義弟,我該成全大哥。我很快就送他下去陪你。”


    ……


    阿應鬆開了手。在黑暗中木然地看著青龍漸漸散去了最後一絲氣息。濃鬱的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黑色的液體順著床單滴滴下淌,濡濕了他的鞋底。


    他麵無表情地抬起腳來,在青龍的被角上蹭了蹭鞋。又拉起被子,蓋住了插在青龍體內的雙刀。


    平靜地走出病房,他回身關上房門,對等候在外的下屬們道,“去找夏小六。找不到他,就通知他的馬仔去找他。務必要盡快把他引到醫院來。”


    “是!”


    ……


    阿應的計劃成功了一半。六一在第二天淩晨被引至醫院,阿應順利地將青龍之死栽贓在他頭上。六一跳窗逃跑,阿應發布了江湖通緝令,懸賞十萬要六一小命。一時之間,江湖宵小傾巢而出,甭管為義還是為錢,總之殺了夏小六這個謀殺大佬、背信棄義的撲街要緊。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不僅夏小六遲遲沒有落網,而且他也遲遲找不到那本記載了驍騎堂多年以來的交易記錄、代表龍頭權力移轉之一的龍頭賬冊。重選龍頭的龍頭杖也遲遲不肯現世——他不知道幾位長老中的哪一個是持棍人,他最懷疑元叔,當然,也有可能持棍人就是逃跑的夏小六。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愈發覺得哪裏不對勁。他雖然作為代堂主執掌幫務,但沒有賬冊,亦找不到公司的印章,完全無法行事。當初信誓旦旦保他上台的元叔態度愈發曖昧,幾位長老也表示不太相信被青龍一手養大的六一會殺死青龍,要求放六一活命,聽六一親**代事實。金彌勒那邊也對他的通報毫無回應。之前答應支持他上台的肥七和華探長,雖然仍舊與他保持聯係,但因他手腳受限無法作為,二人也開始顯露出失望冷落的跡象。


    度日如年的兩個禮拜之後,他終於獲得了六一的消息。下屬來報,一個曾經與六一有過來往的學生仔偷偷帶著一包血衣想扔出城寨,被巡邏看守的驍騎堂手下逮個正著。


    阿應親自接見了這位學生仔。少年生得細胳膊瘦腿,小臉瘦而蒼白,完全還沒長出個男人形狀,抱著血衣畏畏縮縮地躲在牆角,瞧起來像隻受驚的小綿羊。


    “弟弟仔,不要怕。”阿應和氣地跟他說,“告訴大佬,這包衣服是誰的?你身上沒有傷,這肯定不是你的吧。”


    學生仔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說,“我,我阿爸胃不好,這是他吐的……”


    話沒說完就被阿應的一個馬仔掀了個跟頭!“他媽的哄誰呢?!你爸吐一次吐兩斤血?!他那是個胃還是個血葫蘆?!”


    學生仔可憐巴巴地爬起來,腦袋磕到一旁的桌角上,額頭上腫起一塊大包。他被嚇得眼淚都團起來了,水汪汪地說,“真的是我,我阿爸……啊!!”


    馬仔一拳喂進了他的胃裏!學生仔哀鳴著捂著肚子栽倒在地,霎時間疼出了冷汗,嘶著氣抬頭望向眾人,他聽見馬仔惡狠狠地道,“這他媽才是胃不好!你想吐幾斤?!”


    “行了,”阿應擺擺手讓馬仔退下,摸出一把匕首,擺在了桌上,“弟弟仔,我現在心情不好,沒有時間跟你慢慢聊天。你再說一句謊話,我就劃開你的肚子,把你的胃扯出來給你看看。”


    ……


    學生仔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一切,說“雙刀紅棍”躲在他家裏已有一段時間了,委托他將血衣扔到離城寨最近的一處碼頭,偽裝成已經出海潛逃的樣子;又說“雙刀紅棍”今天早上向他問了路,好像是想找一條偏僻的小路偷偷去城寨裏的驍騎電影公司。


    阿應心知六一去那裏肯定是為了找重要的東西,不是賬冊就是龍頭棍。不,龍頭棍救不了他的小命,必是賬冊無疑。他立馬親自帶人守在驍騎電影公司,果不其然,在當天晚上逮住了偷遁回那裏的六一。


    一場激烈的爭執與打鬥之後,阿應發現自己中了埋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六一原來是故意引他到電影公司,目的是讓幫裏的眾長老、眾兄弟們看清他的真實麵目。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馬仔已紛紛被人用槍抵住。元叔被崔東東攙扶著,帶著一大群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而阿應在看到元叔的一瞬間,心頭狠狠一沉,頓時明白了。


    ——元叔根本不是為了扶他上位。


    他性情囂張跋扈,我行我素,一直以來除了青龍誰也壓製不了他。元叔如此老謀深算,暗中把控青龍多年,怎麽可能扶植這樣一個不會聽話的人做龍頭?


    元叔是要利用他殺死青龍,挑撥他與六一互相殘殺,自己在旁坐山觀虎鬥。如果六一死了,元叔會揭穿他殺害青龍的事實,順道將他一並除去,另選一個傀儡做龍頭。而如果六一僥幸未死,元叔依然會揭穿他殺害青龍的事實,然後扶持六一上位——年輕青澀、幼稚輕信的六一才是元叔的首選!


    而他就算現在揭發元叔,也隻會被所有人看作走投無路後開始瘋狗一般地反咬元叔,不會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話!


    原來這場戲,從始至終,他都隻是一個被人利用的跳梁小醜!


    他萬念俱灰,絕望至極,恨意也燒至極致,他想拉著六一一起死,黃泉路上給他墊腳!卻遭到六一反擊,自己反而身中了一槍!他被一群人按倒在地,元叔抽出龍頭杖中的短刀扔給他,要執行家法,讓他自己三刀六洞,自我了斷。


    三刀六洞,他怎麽服氣?!


    他抓起短刀奮力一擊,要殺了元叔這個罪魁禍首。然而卻被元叔身旁的崔東東踹翻在地,六一撿起短刀刺入了他的胸膛,將他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他瞪大眼睛麵色猙獰地看著六一,二人帶著極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氣裏交刃而過。他太恨了,他看著這張蠱惑人心的臉,同樣是過人的相貌,他也不差,為什麽青龍會喜歡這個小子?為什麽青龍會為了這個小子而冷落他,而背棄他?


    他有過私心,他貪過利益,但他對青龍的忠誠與情義天地可鑒,日月可證。二十年風雨同程,一個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二十年?青龍憑什麽說他“心機太深,不可全信”?!憑什麽將本該全部屬於他的信任全部給了這個半道裏插出來的小子?


    明明在天地麵前一起磕頭飲血的是他與青龍,這小子憑什麽站在了青龍身邊,擠去了原本是他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滔天的怨恨之中夾雜的酸澀、悔恨與悲哀是因為什麽。


    他想起青龍臨死之前的眼神:震驚的,痛苦的,難以置信的。青龍沒有想過會死在他的刀下,青龍沒有想到他的怨恨與惡毒。


    青龍真的說過那句話嗎?


    青龍臨死前悔恨說不該娶小滿,那句臨死的告白,說明他與六一從未真正心意相通過,說明他與六一並沒有發生過真正的情人關係。如果這不是真的,那青龍那句“許應心機太深,不可全信”的評價,會不會也隻是元叔為了離間他,而編出的謊言?


    會不會青龍自始自終,其實都深深地信任著他,就算喜歡著六一,也還是對他留有一份超越旁人的情義?


    青龍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


    他永遠都聽不見了。


    他掙紮著將雙手扣向六一的喉管。六一按著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轉!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詭異的咕嚕,雙手顫抖著在六一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附在六一耳邊,惡狠狠地說,“我要你永遠都不知道……青龍是怎麽死的……


    他要六一知道,青龍不僅僅是他害死的,找到害死青龍的其他人,殺了他們。黃泉路上,他會等著他們,然後提著他們的頭,一起去見青龍。


    不,或許青龍下輩子,下下輩子,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都不願再見他這個兄弟了。畢竟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差勁而卑劣的弟弟。


    他們曾約好同日生,同日死,他最終還是晚到了。


    他猛地向上一撞,將六一手中的刀刃整個撞入自己體內!一口血噴出滿天紅霧,他帶著悔恨與不甘,終究咽了氣。


    臨死前的最後一瞬,他見到青龍奔跑的背影。那是青龍父親被害的那夜,他孤身一人闖入青龍家救人,他們被堵在狹窄逼仄的小道,他替青龍擋了一刀,青龍背著他向前奔跑。風聲,心跳聲,青龍的喘息,那個夜晚是那樣該死的美好。他趴在青龍背上,輕輕地將臉貼近青龍的後頸。


    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時就終結,死在青龍最最喜歡他、最最心疼他的那一天,那該多好啊。


    ……


    兄弟,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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