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四年的這年春天,發生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動亂。據說,這場動亂是明朝餘黨所為,他們集結民間反清人士,聯合朝中漢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殺至河北境內,險些攻克北京。


    然而,滿清已坐穩天庭,關外驍勇尚存,義黨終不能敵,潰敗回南。


    有人說,義黨首領並非什麽前明貴胄,隻是商賈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敵國,此次傾盡財力,隻為孝忠前明。


    有人說,他與長平公主曾有過一段舊情,公主辭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義舉。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崗上,望著暫時寧靜的夜色,對於這些傳言,皆一笑置之。


    他領軍叛亂,並非民間傳言的那般簡單,什麽愛恨情仇,不過表麵淺談。


    他為的是一個承諾,一個從十六歲開始就立下的誓言。做為男兒,在若幹年後,遭受了諸多誤解與詬病之後,他終於以實際行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決心。


    無論成功與否,至少他做過了。不為什麽大明大順,不拘漢人與滿人,所謂不平則鳴,他爭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堅毅隱忍中潛伏,在溫和微笑中還擊,白衣翩躚的男子,非雲柔弱,而是有著無形的陽剛。


    雖然起兵的結果不如萬眾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無怨無悔。


    「大帥——」張昌冶匆匆而來,稟報軍情,「探子來報,三十裏外,發現清軍足跡,大概已追蹤而來,此處險境,無路可退,勢必會有一場惡戰。」


    「該來的遲早要來,」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後,他率領殘軍,南撤到此,一如當年楚霸王垓下突圍,退至烏江。


    這一刻,他終於可以體會,崇禎帝自縊、李自成自刎時的心境,假如今夜難逃劫數,他會借監前車。


    「大帥,切不可喪失鬥誌,」張昌冶道,「兩軍對壘,勝敗難料。」


    「軍中不缺鬥誌,缺的,隻是天時。」他緩緩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知道滿清強大,以寥寥明朝誌士,斷不能敵。況天下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寧靜,無論誰坐龍庭,在他們眼中大概都是一樣。無援兵,無民心,安能獲勝?


    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時,又能如何?


    但他還是選擇絕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過此劫,你一定要設法帶人突圍出去,」他轉身對屬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帥若遇險,我等怎會獨自逃走?」張昌冶斂色道。


    「別忘了,你還要替我找一個人——」


    「誰?」張昌冶一怔,隨即領悟,「大帥還是忘不了楚姑娘?」


    「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找她,尋遍了大城小鎮,皆無音訊。」以至於現在一看到花草,都無暇欣賞,隻想打聽種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話已至此,讓張昌冶無法拒絕。「好……」他哽咽道,「末將若能逃脫,定不負大帥所托。見到楚姑娘,要我帶什麽話嗎?」


    「就說我讓你來找她。」他笑答。


    此話勝過千言萬語,她若知道臨終之前他的牽掛,定會原諒過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便是他今生的心願,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遠處流彈飛至,炮聲轟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帥,清軍攻上來了!」張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準備,就算大軍壓境,亦麵不改色。


    「準備迎戰——」他命令。


    夜風揚起玄色戰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這一刻爆發,恨不得把身子整個震裂,檄戰敵軍。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張笑臉,襯著火烈的豔紅,恬靜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間,總會憶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今晚瀕臨絕境,他念及的並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顏。


    這讓他可以跨越恐懼,得到一絲突圍的希翼……


    傳說義軍的統領真是他嗎?


    姓薛,商賈出身,應該就是他了吧……天底下,還有誰像他這般富可敵國,亦有驚天之誌。


    聽聞義軍潰敗之後,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打算一輩子不再牽掛他,此刻卻不禁晝夜思念,擔憂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無用,她與他,這輩子恐怕再無緣相見……


    楚若水麵對滴露花草,憶起這些日子的種種巷議,心間充滿矛盾。


    「掌櫃的,」夥計打外麵回來,滿臉興奮,「今天撞上大買賣了,有個客人要購買咱們所有的花兒呢。」


    「是嗎?」來到小鎮,開了這間小小的花肆,買賣一向微少,僅供果腹,沒料到竟有今日。


    「不過,客人要您親自去送,說有些關於養花護草的事情,想向您請教。」夥計答道。


    親自?做了這麽多次買賣,頭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過,若通過她的傳授,天下多一個人學會愛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夥計備了馬,將花盆搬上車,跟隨著來到一戶朱門大院中。


    她在鎮上這麽久,從不知道這裏建了新居,遷來新的主人。


    隻見庭院裏芳草茵茵,雅致優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請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會兒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頷首,靜靜佇立一旁。隻是越看這四周,心裏越發感覺有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假山,那飛簷,甚至那翠綠的竹簾,一切的一切,為何與當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樣?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東西,凡送入宮中的,皆要先過他的手。換句話說,有時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還要好,還要講究。


    難以置信,這小鎮無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當年的氣派……


    「姑娘,這邊請,我家主人在書房等著呢。」管事通傳之後,急急回轉迎她,「不過,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見光,所以屋內或許會有些暗,請姑娘見諒。」


    楚若水頷首,並不介意,跟隨對方穿過蜿蜒回廊,來到湖邊閣中。


    她猛地駐足,心下狂跳,一種奇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樣的感覺,惟有當年與薛瑜相遇時才有。每一次當他靠近自己,她總能心有靈犀。


    是他嗎?他終於尋來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這偏僻小鎮,世間無數,找到這兒比海底撈針還難吧?


    管事掀起簾子,隻見屋內坐著一人,白衣清逸,一如當年……霎時,她淚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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