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鎮子已經夠偏僻了,但是柳一遙的住所更加了無人煙,光是翻山越嶺就是走了半個多時辰。


    在一處小溪邊歇腳的時候,阜懷堯捧著溪水洗了洗臉,心道難怪之前自家三弟說柳一遙為了買煎果子要早早起身,就這路程,天蒙蒙亮估計都得出門了。


    阜遠舟拿出帕子幫他擦幹淨臉上的水,動作溫柔,叫一旁的常安英雄無用武之地。


    這裏比不得宮裏,侍衛影衛加上蘇日暮他們一大幫子人都在旁邊,阜懷堯有些尷尬,小小聲提醒他,“有人看著呢。”


    阜遠舟揚了一下眉,“管他們做什麽?”


    因為耳力太好所以不小心聽到的蘇日暮:“……”


    柳天晴難得好奇地看過去幾眼,覺得自己的師父和師伯的感情真是不錯。


    阜懷堯更是無奈——他家三弟什麽都好,就是這點比較讓人頭疼。


    “皇兄累不累?”阜遠舟問,抬頭去看了看天色,


    如果是他和蘇日暮的話,用輕功很快就到了,不過這裏地形複雜,又布置了陣法,薛定之和眾侍衛的武功及不上他們二人,一時沒跟緊就麻煩了,所以才不得不徒步走上去。


    阜懷堯有些好笑,“朕體力沒那麽差。”


    阜遠舟懷疑狀看著他——沒辦法,誰讓在場的人裏隻有兄長一個不會武功的呢!


    阜懷堯不和他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問:“還有多久才到?”


    阜遠舟指了指小溪邊的一條小徑,道:“從這裏上去,一刻鍾左右就能到了,就是路有點難走。”


    “嗯,”阜懷堯仰起頭,發現已經隱隱約約能看到房子的一角了,便點點頭,“先上去吧。”


    阜遠舟應了,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隨即才回身叫休整好了的眾人出發。


    等到出發了,阜懷堯才明白阜遠舟說的“難走”是什麽意思。


    看著不過是短短的距離,偏偏走出了個九曲十八彎,一路上樹木豐茂遮天蔽日的,連陽光都透不進來,積了厚厚的地麵因為陰濕所以顯得很是滑膩,即使是有武功在身,也有幾個銀衣鐵衛沒踩穩所以摔了。


    阜懷堯一直被自家三弟小心地扶著,見又一個侍衛滑倒,不禁問道:“這路弄成這樣,柳左相平日裏是怎麽走動的?”他記得柳一遙沒有功夫在身的。


    聞言,阜遠舟眸色微微暗淡,“以前這裏是有一條小路的,後來柳叔去了,我和聞……蘇日暮不需要專門走這條路,十幾年下來那路就荒廢了。”


    其實,故人已逝,還是有很多東西改變了的。


    阜懷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阜遠舟從傷感的情緒裏拔身出來,衝他笑了笑。


    一行人好不容易出了那個利用樹林布下的陣法,阜懷堯也禁不住暗歎柳一遙果然不同凡響。


    而在樹林之外便是一片空地,一座樸素的木屋就靜靜地佇立在上麵,蛛網因為常年無人而囂張地攀爬在屋簷的各個角落,塵埃厚厚地鋪滿了每個角落,一眼望去,遍布風吹雨打的痕跡。


    阜懷堯正凝神打量著這座木屋,忽然就發覺一直扶著自己的人鬆開了手。


    他下意識看過去,就看到阜遠舟從侍衛手裏接過一些香火蠟燭,和蘇日暮齊齊走前了幾步,走到了木屋緊閉的大門前。


    蘇日暮在袖袋裏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把鑰匙,對準了鎖孔。


    伴隨著“吱呀——”的一聲,封塵已久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了,細細的塵埃撲簌簌飛揚開來。


    阜遠舟和蘇日暮沒有退開,隻是用袖子擋了擋。


    站在外麵稍遠一點的眾人卻猛地怔了一下。


    因為當光線順著大門洞開的縫隙投進去的時候,他們第一眼看到的,是大廳裏密密麻麻叫人看了都心裏發怵的牌位,一眼看去了無盡頭。


    阜懷堯微愣,忽然就明白了阜遠舟出門時帶上那麽多紙錢金箔的原因——他們要拜祭的,不僅僅是柳一遙一個人。


    甄偵也是皺了一下眉。


    阜遠舟和蘇日暮卻似是習以為常,等灰塵散盡了,便抬腳踏步進去。


    大廳裏麵要顯得幹淨得多,隻是蘇日暮一進去,卻是忽然止住了腳步,有些恍惚地望著那些牌位。


    阜遠舟本也有些許怔然,察覺到他的動作之後就緩了過來,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來,拿出兩炷香點了,回頭拽了他一下,遞給他一柱。


    蘇日暮立刻回神,接過來,踏前幾步和阜遠舟並肩——然後齊齊拂開下擺,跪地便拜。


    阜遠舟虔誠地一拜到地,低聲道:“不肖子孫蘇昀休,”


    蘇日暮微微閉上眼,掩下一眸的酸澀,“不肖子孫……蘇望蒼,”


    “——久而未歸,特來請罪,敬請先祖見諒。”


    他們的聲音太小,外麵的人都未曾聽見,阜懷堯卻是朝眾人擺擺手,示意他們都各自散開,不要接近那個像是靈堂一樣的大廳。


    他直覺這個時候,他們二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擾。


    果然,阜遠舟和蘇日暮在裏麵一直跪到點起的兩柱香燒完了才起身,眉宇之間帶著相似的疲色,像是想起了太多難以承受之重的回憶。


    “子諍。”蘇日暮低低地喚了一聲。


    “嗯。”阜遠舟將視線移過去。


    “整整十四年了。”蘇日暮喃喃,語氣飄渺。


    “……我知道。”


    “我等得太久了,”蘇日暮凝視著那默默燒著的香,“也等累了。”


    “……我知道。”因為我也覺得好累。


    “我知道你皇兄也攙和進了這件事,”蘇日暮沒有看他,目光直直望著前方,“但是,我要報仇。”


    “……我知道。”阜遠舟重複著這句話,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艱澀,在光線晦暗的大廳裏顯得極是空蒼。


    “不要再試圖去把他拉出局了,以他的心性智謀,你隻會白費力氣而已,”蘇日暮緩緩眨動了一下眼睛,“專心對付他們吧,這筆血債……該償了。”


    阜遠舟沉默。


    蘇日暮終於轉過頭來,目光哀涼語氣淒然,“子諍,我知道你愛他你想護著他,可是……可是一天不報仇,我就連蘇望蒼三個字都說得心慌。”


    曾幾何時,麵容姣好的母親握著他的手拿著毛筆在紙上遊動,一遍一遍地重複:你叫蘇望蒼,字聞離,是蘇家的長子,蘇家的下一代家主……


    曾幾何時,他一遍一遍避如蛇蠍地逃開,隻為不背負那些叫他一輩子不得自由的責任。


    曾幾何時,那些叫他深惡痛絕束縛了他的自由捆綁了他一生的東西,如今都已經灰飛煙滅盡數不見。


    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語氣撕人心肺,阜遠舟喉頭一哽,久久才應了一聲,有些遲緩地回轉過身。


    隔著明與暗的界線,阜懷堯迎上男子筆直投過來的視線。


    “皇兄。”他看見阜遠舟動了一下唇,但是沒有出聲,不知為什麽,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憂愁又似哀傷。


    阜懷堯怔住,忽然很想伸手抱住他,不讓他再露出這般的神情。


    不過阜遠舟隻是晃了一下神,很快就斂去了那份失常,神朝柳天晴招了一下手,“天晴,你過來上柱香。”然後道:“皇兄,甄偵,你們進來也沒關係。”


    這次出門的時候阜遠舟跟他說是去拜祭他的其中一位恩師兼蘇日暮的舅舅,柳天晴這會兒也不意外,按著他的話走過去。


    阜懷堯和甄偵也隨之進去了。


    但是進去一看,三人都是愣了一下。


    從外麵看去牌位已經多得叫人吃驚了,在裏麵卻更是驚悚。


    大廳很大,圍了一圈又一圈的案幾分作階梯狀的三層,一個個牌位整齊地擺放在上麵,數目起碼在上千左右,像是亡魂一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走進來的生者。


    阜懷堯卻是驚異地注意到這些牌位都是空白的,莫說是名字,上麵連一個字都看不見。


    他冷不防就明白過來之前阜遠舟和蘇日暮為什麽一直遲疑著不肯說柳一遙衣冠塚的位置,其中定有這些牌位的原因罷。


    看阜遠舟和蘇日暮的臉色,這些絕不是放在這裏做裝飾的,也不像是柳家的列祖列宗,那麽就意味著這些牌位的主人因為不得已的理由而不能刻字留名,隻能以這樣隱晦的方式給後人拜祭。


    甄偵在沒人注意的時候飛快察看了幾個地方,發覺牌位背後都刻著數字,少的是十幾二十,多得是幾百上千,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柳天晴倒是單純得多了,阜遠舟讓他做什麽,他就照做便是了。


    蘇日暮正在給給每個牌位依次上香,蒼白的臉色在這樣的地方更顯得無血色。


    一隻纖長的手忽然伸過來抽走了幾柱香。


    蘇日暮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秀逸男子用火折子點著了香,察覺他望過來,也沒抬頭,隻道:“一起吧。”微頓,“放心,我不會去查的。”


    蘇日暮微愣,然後低低了應了一聲“嗯”。


    另一頭,阜遠舟走到兄長身邊,指了指柳天晴正拜祭著的那個靈位,那裏比旁的多了一根頭繩放在案上以示區別,“那是柳叔的靈牌,不過我們不知道柳叔的名字,隻好照舊不寫了。”


    他的語氣淡然,阜懷堯卻是聽出了其中的蒼涼,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被這裏的氣氛所影響。


    “逝者已矣,節哀順變。”阜懷堯隻能如是道。


    阜遠舟有些遲疑地看著他。


    “怎麽了?”阜懷堯問道。


    阜遠舟的目光掠過一排排的靈位,“皇兄。”


    “嗯。”


    “答應我,不要去追查這些牌位放在這裏的理由。”


    “嗯。”


    “等到一切事情該結束的時候,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


    “好。”


    “皇兄。”


    “嗯。”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阜懷堯微微側過頭,看到了男子曜石般的眸子裏叫人心悸的認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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