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你是出自異姓侯族世家的。”蘇日暮睨眼看著他。


    “算得上什麽?”甄偵笑了笑,隱隱有嗤之以鼻的意味,“我爹隻是個旁係的子孫罷了,娶了十幾個小妾,生了一堆小孩,我排在中間,不是繼承家業的長子也不是受寵的幼子,我娘也不過是個有幾分姿色的民間女子,一輩子就在洞房花燭夜的時候見過我爹一回,在府裏隱形人一樣過了十幾年就死了,那時候我已經進了……在陛下手下做事,我娘死後我就去族譜上劃了我的名字,入了京城的戶籍。”


    短短幾句話就概括了他的身世,甄偵說得輕描淡寫,當真毫不在意也沒什麽可說的。


    蘇日暮則是顯得有些糾結,“你現在在翰林院也算是個人物,又是皇帝的親信,你那個死鬼爹沒想過認回你?”


    甄偵被他的一句“死鬼爹”逗笑了,“有過那麽一回,不過被陛下打發走了。”


    蘇日暮撇嘴,其實相處久了他就發現,原來阜懷堯要比阜遠舟有人情味多了,倒不是說阜遠舟多麽薄情,隻不過他是那種極其護短的人,除了自己所重視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浮雲啊浮雲,阜懷堯則不同,他更傾向是那種一視同仁的人,不是濫好人,而是將天下眾生都視為子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那種感覺,責任大過天,個人放後頭,大概這也是他適合當皇帝的原因——這樣的人本是生就神祗的角色,心懷天下,心係萬民,若非有如此胸襟,又豈會有百官甘心臣服?


    先帝阜仲想要的不過是隱居在山林之間,每天一本書,一杯茶,梅妻鶴子,慢聽歲月靜好,卻生了一個天生帝王的兒子,取了懷堯的名字紀念柳一遙,這個兒子卻當真如上古之時的堯舜禹之輩一般忍心仁德卓絕天下,說起來真的有些可笑。


    不過這樣的阜懷堯拿來崇拜仰視即可,用來喜歡,倒真的是一件人間慘劇。


    蘇日暮把自己跑遠了的心思拽回來,問甄偵:“就這麽完了?”


    “還能有多複雜?”甄偵瞥他一眼,搖晃著手裏的酒壺,“我也不過是個尋常人。”


    “呸!”蘇日暮啐他一口,“就你這樣還好意思說自己的尋常人?”


    有尋常人會一身暗殺術絕妙一肚子壞水卻偽裝個文官麽?!有尋常人會用攝魂術這種和妖術差不多的武功麽?!有尋常人能當朝廷第一情報組織巨頭的頭子子規麽?!


    無視了對方的腹誹,甄偵眼珠子輕動,盛在眸子裏的月光也微微泛動波瀾,衣袖在微風中輕輕搖動,隱隱露出袖角內側的杜鵑泣血圖,“那麽你呢?”


    “什麽?”蘇日暮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麽。


    “我的身世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那麽你呢?”甄偵隨手放下酒壺,偏過頭來注視著他,眼神很專注,眸色幽深如一汪深海,“你從沒對我說過什麽,除了知道你是三爺的義兄,其他的我好像都不知道。”


    蘇日暮的表情有輕微的僵住,“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甄偵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要不說說你的仇人?我記得你說過你要手刃仇人的。”


    “那是我的事,我能解決。”蘇日暮默了默,道。


    “可是你好像等了很多年,”甄偵大有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如果我幫你,事情會快得很多。”


    “……因為你是巨門子規?”蘇日暮本就心情惡劣,被他這種像是輕視的語氣弄得更加惱火,不爽之下脫口而出這句話。


    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時候,他瞧見甄偵眸眼微寒的模樣,不禁暗罵自己一句笨蛋。


    眼前這個人又怎麽會輕視他呢?


    而且關於巨門的身份……


    甄偵聽到之後確實有一瞬的失常,不過他又想到阜遠舟和蘇日暮的關係,就釋然了,也沒追究這件事也不辯解掩飾,隻是半真半假道:“關於我的事,你倒是知道得七七八八,對你,我卻是不了解。”


    蘇日暮灌了一口酒,“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的,知不知道,又有什麽所謂?”


    “可我就是在意,你待如何?”甄偵口氣淡淡道。


    蘇日暮眼神複雜,“我和子諍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你攙和一把也沒有太大用處。”


    他說得篤定,卻是琢磨不出有幾分信心。


    甄偵沉默了片刻,複難得認真道:“蘇日暮,我以為我不是外人。”


    他的語速不快,砸進蘇日暮的耳朵裏時仍然有種嗡嗡作響的感覺,他捏著酒壺的手不自主地用力,“我以為你知道,子諍說過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這是一趟血肉混雜而成的渾水,他知道甄偵不是什麽普通人物,但是他還是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甄偵動了動唇,“那麽我隻問你一件事。”


    “……你問。”


    甄偵微微前傾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黑黝黝的雙眼,“其實我之前一直查錯了方向對不對?”


    “嗯?”


    “蘇姓世家裏都沒有和你相似的人物,我一直以為你跟孫悟空似的從石頭裏冒出來的,不過到了鼎州,我倒是想起來了一件往事,”甄偵的聲音慢慢放輕,“蘇、日、暮……”他緩緩念著這個名字,“其實,我找錯方向了,你姓素,對不對?”


    ……


    千裏之外,皇宮,坤寧宮。


    白鷗鳥將巨門飛鴿傳書給端寧皇後的書信呈交之後,就一直站在那裏偷偷瞥著那個一身寬鬆宮裝的女子在看完書信後坐著出神的模樣。


    花菱福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因為體型嬌小,所以肚子已經能看到輕微的隆起了。


    白鷗鳥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為別的男人孕育兒女的樣子,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樣的滋味。


    偏偏他還沒有資格嫉妒或者憤恨,因為是他親手將心上人送上十裏紅妝羨煞旁人的華美花轎。


    是他無能,沒有守護好曾經那份純粹美好的感情。


    花菱福忽然抬起頭,朝他這邊看來。


    白鷗鳥一驚,趕緊低頭。


    旋即花菱福不帶情緒的話語便晃悠悠傳來:“本宮很可怕嗎,影衛大人連看一眼本宮都不敢?”


    白鷗鳥下意識想說“不是”,但是又覺得怎麽接話都不對,隻能僵硬地站在那裏。


    一個五三大粗的漢子居然被一個女子說得手足無措,花菱福看著看著就隱隱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微微鬆了鬆繃緊的背,撫摸著肚子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道:“陛下已經到了鼎州,”微頓,“我父親也到了。”


    白鷗鳥一愣,頓時有些擔憂,“陛下會不會出事?”


    雖說天儀帝是他心愛的女人的丈夫,但是入了巨門就意味著他要為這個國家奉獻生死,他自然對天儀帝的安危很是看重。


    花菱福也微微蹙了眉尖,“寧王也在鼎州,希望不會出什麽大事。”


    範行知之所以去鼎州,應該是和之前永寧王間接毀了停仙宮有關,範行知把不少兵力“借”給了停仙宮,這下全折了,還不敢上報朝廷,又怕朝廷問罪,恐怕是想去武林大會上招攬人才填補缺口了吧。


    白鷗鳥垂下的眼眸裏俱是點點複雜,“範將軍所犯都是大罪,一旦證據確鑿……”


    男子欲言又止,花菱福聞言,卻是笑了,笑容之中寒意淩人,凍結了那份嫵媚,竟是有幾分天儀帝的影子,“那本宮倒是希望能夠親眼看到他被淩遲處死。”


    白鷗鳥愣了一愣,忍不住抬頭去看這個心愛的女子的臉容,有些被她如今的表情嚇到,“……小菱……你,你似乎變了很多。”


    花菱福沒有收斂自己的表情,側眸睨向他,“陳盛華,你別忘了,你我已經四年未見。”


    四年時間,足夠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變成嫁做人婦的母親。


    這一點永遠是白鷗鳥心裏最深的傷口,花菱福隻是輕輕一戳,就叫他瞬間白了臉色,麵如土灰一般黯然。


    他其實很想說對不起的,但是一句對不起有什麽用呢?


    傷害已經造成,彌補也不足以抹平一切,除了時光倒流,還有什麽是可以讓一切恢複如初的呢?


    花菱福注視著他,慢慢將臉上的神情隱去,半晌之後才呢喃道:“你倒是沒有怎麽變,一副老實到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模樣,把濫好心當性格,一步退步步退,有的時候,我真的恨不得殺了你。”


    白鷗鳥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話到嘴邊,就變了味:“如果能讓你解氣,你殺了我也沒關係。”


    花菱福聽罷,眼裏卻是噌然冒出火光,咬牙切齒的樣子好似真的想要掐死眼前這個木訥的呆子。


    但是火氣湧上心頭,隨之而來的更多的是過往的回憶,腦海裏的少年少女無憂無慮似乎這般能夠將永恒定格下來。


    花菱福忽然覺得挫敗,淒然笑了幾聲,拂袖朝寢宮走去。


    這個人明明傷她至深,這個人明明是親手放開了她,這個人明明懦弱得叫人看不起,這個人明明連守護所愛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她……偏偏還是舍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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