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比平日裏搖晃多了,走走停停的。


    阜懷堯的目光雖然定在書本上,心思卻不在這裏,細數馬車停下時外麵好像被殺氣驚起的鳥叫聲。


    直到阮鳴毓都不得不去了馬車外麵,他才把裝模作樣的書籍放下來。


    歐陽佑和孫真都在馬車裏,盲眼的少年耳力驚人,一開始是在緊張地聽外麵的打殺聲,而後發覺那些看似普通的驚弓之鳥似乎叫得極有規律,再聽旁邊年輕帝王絲毫不亂的呼吸聲,心裏有了個大概。


    他正琢磨著這些鳥叫聲是來自刹魂魔教還是朝廷的時候,阜懷堯忽然喚了他一聲。


    歐陽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轉向他的方向。


    阜懷堯將一個棕色的錦囊塞到他手裏,低聲道:“等下下車的時候丟到角落裏。”少年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身手絕對要比他好上太多。


    歐陽佑先是茫然,而後慎重地點點頭。


    因為一路上的不太平,原本晌午就能到的路程硬是被拖到了下午都過了一半,他們的車馬才抵達邊境一個叫叢陽的鎮子上,這裏和冀望山一帶的三不管地區並封比鄰而居,所以那邊流竄的強盜馬賊流寇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也會殃及這個小鎮,可不是什麽太平的地方。


    也無怪乎素來有什麽事都好像很好玩的阮鳴毓也在抵達之後抱怨道:“能不能管管阜教主,就算在‘別有洞天’之前隻有這個地方截得住人,也不用這麽拚命吧……又不是不知道截不住……”


    當然,最後那句話他是小聲咕噥,車內的人都當做沒有聽見。


    阜懷堯隨手將平攤在膝蓋上的書擱到一邊,“把孫真和歐陽放下去,朕命他們退下。”


    阮鳴毓聞言,眉頭一挑,“美人兒,雖然我很想為你赴湯蹈火,可惜門主下的命令,這兩個人得跟著你一起去見他,那可比赴湯蹈火可怕多了,我委實無能為力啊!”


    阜懷堯淡漠地道:“既然如此就不勞煩阮宮主了。”


    說罷,三人跟著他下了馬車,在接近城門的僻靜處和江亭幽那邊的人分開做兩批,上了另一個隊伍,繞開叢陽鎮朝邊塞的方向而去。


    要另說的是,齊晏紫也被送了過來,這女孩倒是很冷靜,看到阜懷堯的時候驚愕了一下就在後者的示意下安靜下來,跑過去和歐陽佑呆在一起,幫他抱著孫真。


    兩人換手的時候,歐陽佑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錦囊丟到了路邊散亂的灌木的茂密枝椏裏麵,枯棕色和枝木混雜在一起,難以察覺。


    這批隊伍棄了馬車,改為了商隊,阮鳴毓給阜懷堯戴上了白色的罩紗,扶他上了駱駝坐穩。


    阜懷堯在間隙的時候朝後看了一眼,江亭幽站在不遠處的隊伍裏,微笑著目送他們。


    邊塞陽光炙熱,神容靜雅的男子清風兩袖孓然一身,好似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阜懷堯收回了視線,看向前方的不知名的蜿蜒道路,他的容色仍然淡漠,並不畏懼自己走向一條從不熟悉的長路。


    後方,江亭幽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許久許久,才回身帶著人馬進了叢陽鎮。


    其實沒什麽好羨慕的,不是麽,這樣生來不為情之所困的人世間僅有這麽幾個罷了,他還是做他的凡人好了。


    一個……想要逆天改命的凡人,不知道最後會不會下地獄。


    ——這雙手啊,沾了血就不幹淨了,這人啊,殺了人就回不了頭了,我終歸是要下地獄的。


    那麽,我陪你,可好?


    ……


    叢陽鎮,一批不管怎麽低調都不會讓人覺得好糊弄的人馬出現在了鎮子裏,在人們或警惕或窺視的視線中進了鎮子上最好的一家酒樓。


    他們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約莫一數是十幾個,在這個險惡橫行的地界明顯是算不上人多勢眾的,但是他們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盡數齊全,個個看起來都不是什麽好惹的角色,叫人心生忌憚。


    進了酒樓,他們在大堂裏占了三張圓桌,點了一隻烤全羊幾壇子好酒,幾籠大饅頭,一看便知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出行。


    但是他們之中,為首的那個男子一身考究的淺藍束袖紋雲長衣,銀色玉冠攏了一半漆黑長發,眉目俊美而輪廓銳利,不怎麽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一身貴氣,說是王孫貴族都沒人不信。


    他本是坐在最裏麵的桌子邊的,外麵兩張桌子堵了往裏走的路,不過上菜期間有幾個似乎有什麽事而走開了一下,空了一邊道路,登時就有人忍不住了。


    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帶著十幾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手裏的蒲扇大的斧頭“嘭”的拍在了桌子上,被禍及的桌子發出“吱呀”一聲慘叫。


    旁邊兩張桌還在的人都準備站起來。


    不過藍衣男子隻是輕輕地將手搭在了桌子邊緣,他們就全部不再動作靜觀其變了。


    周圍圍觀的人看得清楚,心裏暗道這個莽漢這回踢到鐵板了。


    那絡腮胡子大漢在近處沒看到藍衣男子的動作,隻是掃了一眼桌子邊的人——一個背著畫軸的書生,一個背個大木箱子似的年輕人,一個溫溫柔柔的青衣男子,一個灰袍子的中年人,一個一臉木板的嚴肅青年——沒覺得有大的威脅,於是重新把目光定格在眼前俊極無匹的男子身上,吊著眼角惡狠狠道:“小子,我要買你的劍,多少錢!”


    那書生“嗤”地噴笑了一聲。


    絡腮胡子漢子立刻瞪了過去。


    書生立刻捂住了嘴巴,似乎很怕他似的。


    藍衣男子開口把他的注意力拉了過來,看了眼那把斧子,眉眼抬也不抬,“劈山斧陸虎至?”


    陸虎至意外:“你知道我是誰?”江湖上可沒聽說過有這麽個年輕又有錢的人物啊。


    說起這劈山斧陸虎至,可是一個惡名昭彰的人物,馬賊出身,領著一幫亡命之徒,在並封盤踞一方做了個地頭蛇,生平愛錢愛殺愛兵器,不知道多少有著神兵利器的江湖人就因為被他看中所以死無完屍。


    並封地勢複雜人員複雜,他這個地頭蛇在這裏幾乎沒人能耐得了他如何,這也讓他氣焰越來越囂張了。


    不過今天,他似乎就踢到鐵板了。


    陸虎至看上的劍通體銀白,長三尺三,劍鞘以狼毫紋之,古樸非常,一見便能知其價值——的確,如果江湖兵器榜上鼎鼎有名的琅琊都不是好劍的話,其他的都是破銅爛鐵了。


    不過陸虎至甚少踏足中原,所以不知道這就是琅琊,隻知道這把劍一下子就相中了他的胃口。


    阜遠舟也不介意自己被當成肥羊,隻是隨手解下腰間的長劍,輕巧握在手裏,平淡地道:“我知不知道你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恐怕沒命賣我的劍。”


    這句話平平淡淡,傲氣卻幾乎衝上了天,陸虎至不知道多久沒被人這麽看不起過了,當即就跟轟天雷似的炸了,就著斧子平放在桌麵的姿勢直接橫掃向他的脖頸,“要了你的命,爺爺我一分錢就不用花了!”


    阜遠舟終於正麵看了他一眼,烏澄澄的眼睛像是晴天下的深海一樣,看著很清,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裏麵藏著什麽。


    陸虎至被他這一眼看毛了。


    這個藍衣男子不看人的時候,也就覺得他相貌氣度出色得不像話,但是當他看著人的時候,長劍橫貫在五指間,周身劍意流淌,閻王一樣的殺勢驟撲而來,好似不動不作就能將人廝殺成片。


    陸虎至殺了半輩子的人,就把這樣一個活了不到他一般歲數的年輕人看得幾乎斧子都拿不穩!


    然後,那把被他一見就相中的銀色長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劃開了表層的皮膚,冰冷的劍氣幾乎凍結了皮肉外翻的傷口,陸虎至甚至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出劍的。


    死亡從來那麽清晰地降臨在頭上,陸虎至驚得冷汗都淋淋直下。


    再膽大的人麵臨生死的時候都會有膽怯的一瞬,坦然麵對死亡的人本就不想好好活下去。


    所以陸虎至立刻擺手示意自己的人別輕舉妄動,免得那把劍輕輕一用力就劃斷了他的喉嚨。


    他也不笨,這個年輕人雖然武功高絕平生罕見,但是知道他劈山斧的名號,就不會輕易惹上這裏的地頭蛇,免得沒法子全身而退,既然對方這麽明明白白把劍架在了他脖子上,那就意味著這人是衝他而來的。


    想明白了這一點,陸虎至謹慎地問:“你想要什麽?”


    麵前的藍衣青年輕微動了動唇,神容倨傲而冷漠,漆黑的眸子裏不見一點情緒,淡然道:“借你的命,找個地方,肯麽?”


    陸虎至一下子就愣住了——借命?借他的命來找東西?


    那不就意味著如果找不到,這個年輕人就會直接要了他的命麽!?


    陸虎至覺得很好笑,但是也很生氣,“殺了我,你以為你就能走出叢陽鎮?”


    阜遠舟卻隨意地加重了手裏的力道,“雖然我用了疑問句,不過,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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