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鮮血搓洗過的皮膚,所有細小的皺紋都開始緩慢地消失,蒸騰的水汽中,霧燕的容貌正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她略顯鬆弛的臉龐重新變得緊致,眉目間隱約的折痕仿佛被蒸汽燙平,口角下墜的弧度逐漸無法看出,嘴唇上的唇紋也淡去了,整個人嬌嫩得像是初春枝頭綻開的第一蕊花苞。


    一場血池浴,竟讓這個剛剛瞧上去還四十有餘的美婦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芳華絕代的少女。


    她嬌豔,嫵媚,像一支浸入血池的花,將千百年死去的冤魂之血吸納進自己的血管裏,從此肌膚有了顏色,眉目含了純情。


    霧燕掬了一捧血水,丹朱小口輕啟,一番飲咽後睜開眼眸。


    竟連眼神都純澈如二十一、二的妙齡女郎。


    顧茫看著眼前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心緒震蕩間,忽然有什麽破土而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其實燎國傳聞中傾國傾城的美人是她,鶴發雞皮的老婦也是她!


    想來修仙一事,霧燕不得門道,非但沒有成功,反而讓自己元氣大傷,迅速衰老。但以妖的天壽而言,她還應該正當盛年,如此歲月就紅顏凋零,霧燕心裏如何能甘?


    所以那用羽民之血煉成的血靈丹,應當和這瑪瑙池的效用一樣——不,應當更強。它不但可以恢複霧燕的元神,還可以讓霧燕整一具軀體返老回春。血池或許隻能讓她回到二十出頭,或許持續的時間並不能久,但血靈丹……


    血靈丹應當能讓她的體態容貌回到十五六歲,並且能維續得更長……


    霧燕泡了一會兒,滿池陰氣給了她無盡的滋養,她簡直是由內而外地在吐露著年輕的光輝,而這似乎稍微驅散了些她心裏頭的陰霾。她說話時的聲音變得鬆快了些:“阿芳,你說這回到島上來的,都是些什麽人?”


    阿芳答道:“聽山膏說,來了四個,都是男子。但山膏罵罵咧咧的,嘴裏也吐不出什麽像樣的話來,所以更多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四個男子。”霧燕哼了一聲,“本座不去擄掠凡人也就算了,偏偏這些螻蟻,上了趕子的要往本座的島上跑。被本座製成禁臠也是活該。”


    “……”


    顧茫心道,果然不錯,她說的不是留作禁臠,而是“製”作禁臠。這蝙蝠女王心裏頭果真是有個白月光,所以才會用蠱蟲改換嶽辰晴的容姿相貌,就不知是哪一位仁兄這麽有魅力,竟被個女蝠王心心念念近乎變態地惦念了那麽久。


    阿芳道:“王上,凡人的性命也就那麽寥寥數十年,上一回來島的那個替母親求藥的修士,您才玩了個十二三年,他就受不起折騰撒手人寰了,您覺得這四個捉來又能玩幾年呀?”


    霧燕一撩手指,帶起串串殷紅,說道:“他們妄圖從本座的島上帶走羽民藥引,惹得本座那麽生氣,少玩幾年也無所謂。反正都是本座造出來的傀儡,又不是……”


    她頓了一下,嬌豔姽嫿的麵龐上,那種純澈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妖術也遮不住的晦暗與瘋勁。


    “又不是真正的他。”


    “王上……”


    “算了,不提了。”霧燕仰起頭,後頸枕在卵石上,“他是仙,嘿嘿,可這仙人當的那叫一個背信棄義,本座早就對他沒了真情,這百年,忘不掉的也就他那張俊俏的臉而已。而想要一模一樣的臉,不是容易得緊?”


    顧茫一驚——什麽?霧燕看上的是個仙?


    震驚過後即是醍醐灌頂。


    是了……不然她一個妖物,為何要苦苦逆命修行,不走魔途而走仙道?原來是因為她那夢中情郎是個仙人。


    自古仙妖不為伍,這女蝠王當年許是癡心一片,所以才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的宗籍,能夠名正言順地和那位仙人在一起。可按她言語中所述,這位仙人後來“背信棄義”,想必是做了什麽讓她極度失望甚至絕望的事情,所以她的仙是修不成了,還落得了一身疾病,盛年衰老。


    如此一來,當年的癡情腐朽成了扭曲的執念——她不願主動見任何非她種族之外的男子,而若有男人闖入蝙蝠島,她便將他們製成那個仙人的樣子,折磨褻玩至死。


    顧茫看著這個女妖,覺得她亦是可恨又可憐,不由得暗歎了口氣。


    阿芳一邊替霧燕捏肩,一邊道:“是呢,待擒住那四個不識趣的東西,就連同他們想要劫走的那個小鬼一起,統統喂下蠱蟲,好教他們換去皮囊,忘卻浮生,老老實實地留在島上伺候我們王上。哼!還便宜了他們!”


    霧燕心情漸好,笑道:“就你嘴甜。”


    說著側過頭道:“把果盤端過來吧,本座吃一點兒。”


    顧茫回過神,不動聲色地雙手將白玉瓷盤捧起,來到瑪瑙池邊,恭敬跪落。


    霧燕雪玉長指在裏頭挑揀一番,最後指著一串荔枝:“就這個,把果皮剝了。”


    顧茫應道:“是。”


    旁邊一個侍女立刻奉來一隻青瓷小碗,晶瑩透嫩的荔枝肉很快就被顧茫剝了下來,一共六顆,擺在碗裏。


    霧燕撚了其中一顆,朱唇啟合,將那甘酸醴酪納入口中,幾番咀嚼之後,說道:“今日的倒是格外好吃。”


    顧茫笑了笑,沒作聲。


    這盤水果他在端來的時候就施了攝魂法,為了掩飾法術痕跡,他另外又施了些曾經覺得毫無用武之地的幻術,將果實變得愈發甜蜜可口。


    他的術法原本就很卓絕,而火蝠族又是妖物裏頭腦十分簡單的一種,所以竟能輕易得手。霧燕吃了這些荔枝後,攝魂咒就會在她體內遊散,攫取顧茫所需要的記憶,之後隻要再念咒訣,這無色無形的法咒就會從霧燕腦中抽離,最後回到顧茫這裏,把搜集來的情報全部都呈交於顧茫。


    霧燕吃完了漿果,用侍女及時遞來的絲綢巾帕擦了擦手指,懶洋洋地合上了眼睛,靠在池邊泡著血浴。


    最重要的一步已經達成,顧茫正兀自暗鬆了口氣,這時候,卻聽得阿芳問了一句:“王上,今晚您需要提侍衛來侍寢嗎?”


    ……


    顧茫那剛鬆下的一口氣又噎住了。


    侍、侍寢?!!


    “玄女雙修法門本就有延年益壽之效,本座今日服不了血靈丹,更需采陽補陰,這侍寢侍衛自然是要的。”


    顧茫:“……”


    “去給本座安排上吧。”


    阿芳應道:“是。”


    大侍女阿芳出去了,霧燕浸在血池裏,這妖冶的美婦像煉獄裏爬出來的女鬼,俏豔得不可名狀。她翹著尾指,端詳了一會兒自己指尖的豆蔻丹朱,而後漫不經心道:“本座今日心情不佳,你們倒些薰香,替本座助助興吧。”


    “是!”左右兩個蝙蝠精雙雙上前,手中各捧著一隻水晶細口胖肚瓶,瓶中裝著淡粉色的花露熏香。她們在血池邊跪下,延秀的脖頸低垂,將香液傾倒入池內。


    霎時間滿庭芬芳,一股沁人心脾的異香迅速散遍了整片水榭,並向外飄散開去。顧茫從未聞過如此特殊的甜蜜香味,它好像把人世間所有他喜歡的氣息都集中在了一起。他聞到了草地的味道,夏日荷塘的芳菲……還有蜂蜜的清甜。


    他驚訝於世上竟會有香薰能如此完美地貼合他的喜好,餘光卻瞥見了那些蝙蝠精們臉上也都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不好,這熏香恐和慕容憐抽的浮生若夢一樣,有令人致幻的效用!


    顧茫連忙用力搖了搖頭,調運內息,將熏香帶給他的恍惚感壓至最低。再定下心來一看,果見滿榭的妖物已皆是飄飄欲仙之狀。霧燕枕靠在血池邊,她的麵容在這異香的熏蒸下變得愈發清麗惑人,整個人也如春泥般懶洋洋的,媚眼如絲,朱唇微張。


    這旖旎幻香像是紙上墨,緩緩向四周飄散,又過一會兒,阿芳回來了。


    “王上,人都帶到啦。”


    她步入水榭內,身後跟著一批侍衛,一共十個,各個都是寬肩窄腰,英氣逼人。


    顧茫掃了一眼,立刻看到十人中容貌最奢靡,眉眼最英挺的男子。


    “……”


    墨熄果然被選過來翻牌了。


    但看他的樣子,他還不知道自己被帶進來是要做什麽的。他蹙著劍眉,淡淡掃過眾妖,在顧茫身上多停了片刻,而後移開去,眸間有隱約的困惑。


    顧茫暗道不妙,墨熄屬於那種美而不自知的人,平素裏之所以能擯退一群狂蜂浪蝶,隻因為他習慣擺著張冰山嚴肅臉,教人看了極為掃興。可一旦他有什麽問題想不明白了,眉目間就會透出些茫然,那種鋒利的凜冽就會削弱不少,甚至生出些青澀純欲的氣質。


    言簡意賅倆個字,美人。


    既然墨熄的好看已經無法掩蓋了,那就隻能指望霧燕的口味獨特,或者指望霧燕眼瞎。


    顧茫連連祈禱,不要選公主,不要選公主,公主脾氣暴,吃不了噎著走……滿心虔誠地念了老半天,就見得霧燕抬了抬手,朝墨熄的方向點了一下。


    “就你了。”


    顧茫:“……”


    墨熄:“?”


    霧燕舒展身段,從血池邊站起來,火蝠族體質特殊,血水並不會將她身體染作鮮紅,而是像尋常溫泉水似的滑落,露出她凝脂白玉般的**。


    顧茫幾乎要為妖類的豪放而一頭撞死。


    她這樣毫無預兆地出浴,連個浴巾也不裹,從顧茫的方向,看到的不過是她裸露的背,但從墨熄那個方向……看到的可是她的胸啊……


    顧茫偷看了一眼墨熄的臉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走馬燈似的全過了一遍,那叫一個異彩紛呈。


    偏生火蝠族腦子不好使,不太看得懂旁人神色,加上霧燕原本就被這熏香浸得有些心猿意馬、神思不屬,就更隻能瞧得見墨熄的英俊,瞧不見墨熄的煞氣。


    那女蝠王還嬌慵地舒開雙臂,攏了攏長發,嘖道:“你這小傭真沒出息,挑了你來侍寢,便高興得回不過神了?過來,來伺候本座更衣。”


    話都到了這份上,墨熄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他驀地睜大眼睛,先是驚愕地看了看霧燕,隨後目光又落到了顧茫身上。


    顧茫心虛地低下頭。


    “……”


    墨熄像是被什麽噎住似的,目光緩然轉回到霧燕那邊,一張俊臉慢慢地就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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