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實話,青沙隘伏擊,東韃使團遇刺,是不是皇上讓金吾衛動的手?”


    傅深“嗯”了一聲,平平地道:“你猜也能猜出來了。”


    他感覺到嚴宵寒扣著他的手猛然收緊,於是很輕地笑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氣死他都不冤,是嗎?”


    “可是嚴兄,”他有些悵然地道,“誰也不是剛一抬腿,就走到了今天這步。”


    “陛下如今老了,多疑猜忌,聽信讒言,可他以前不是這樣的。穎國公府雖然沒落,也仍是龐然大物,還有北燕鐵騎,還有靖寧侯府……沒有皇上,就沒有現在的傅家,更別說我了。”


    “元泰二年,陛下踐祚之初,北疆動亂,我祖父調任甘州節度使,皇上給了他絕對的支持,兵權、糧草、軍餉……幾乎掏空了本來就不豐盈的國庫,才把北疆重新平定下來。我父親、二叔,現在仍在北燕軍中效力的中流砥柱,還有散落在四境的許多將軍,都是在那一戰中成長起來的。”


    “恰在你我降生之後,天下迎來了安定盛世,我不能昧著良心說,這些全是傅家先人的功績。”


    嚴宵寒意味不明地一笑,傅深能聽出他的不讚同,但嚴宵寒沒有反駁,隻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曾經是個英明的皇帝,”傅深道,“賜婚那天你問我為什麽不幹脆反了,我當時告訴你,不能讓北燕軍英名毀於一旦。還有一個我沒告訴你的原因。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下不了手。”


    “所以我隻會用不入流的手段報複他,又忍不住出手救他,既當婊’子,又立牌坊……”


    嚴宵寒聞言,立刻抬手在他腰側拍了一巴掌,警告道:“別胡說。”


    “領會意思就行了。”傅深道,“我手中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現在他想拿回去,還怕我不肯鬆手……”


    河山還是舊河山,人心卻已非當年的故人心。


    他講不下去了。嚴宵寒與他再親密無間,可畢竟不能感同身受。糾結矛盾,反複無常,連傅深自己都覺得窩囊,更遑論在別人眼裏,他或許就是一味的愚忠。


    “噗……”


    傅深驚愕抬頭,差點以為嚴宵寒突發失心瘋了。隨即他被揉進了那人懷裏——不是成年人之間的親熱抱法,而是那種好像哄孩子一樣、毫不掩飾的寵溺和喜愛。


    “敬淵,知道你像什麽嗎?”嚴宵寒親了親他的發心,忍笑對滿臉都寫著“你有病”的傅深說:“從來沒幹過壞事的好孩子,突然有一天幹了件壞事,做賊心虛,還沒等別人問,自己就先一股腦全招了。”


    傅深真想給他一腳。


    嚴宵寒這個沒眼色的混賬忍不住又笑了:“你說你們這些正人君子,活的累不累,嗯?”


    “說來說去,你無非是恨他猜忌,又改不了骨子裏的忠良秉性。如果換成是我,這根本就不是問題,畢竟我是個翻臉不認人的奸佞,無風尚且要起浪,更何況是別人主動來招惹我。”


    傅深道:“廢話,我能跟你一樣嗎?”


    嚴宵寒:“那你是聖人嗎?”


    傅深:“我怎麽感覺你在拐著彎兒地諷刺我?”


    “這不就得了,”嚴宵寒道,“你既然不是我,又何必像小人一樣睚眥必報?既然不是聖人,又何必非要強求自己以德報怨、大公無私?”


    “沒人能逼你報仇,你願意拿起或者放下,全憑你自己的心意。或者你不想親自動手,讓我代勞也沒問題。”


    “再者,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被皇上擺了這麽大一道,恨恨他怎麽了?因疑心猜忌而戕害忠臣良將,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明君所為。錯了就要認罰,沒有反而要你這個被戕害的替他開脫的道理。”


    傅深從沒聽過他長篇大論的說教,一時感覺有點新奇,而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嚴宵寒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含笑道:“侯爺,你十六歲時就敢當著我的麵叫囂‘皇上錯了’,怎麽現在反倒束手束腳、不露鋒芒了?”


    經年舊事如潮湧,與遙遠的回憶盡頭海天相接,傅深喉頭驀然一酸。


    “去他娘的君要臣死,別學那些腐儒習氣,”嚴宵寒垂首吻住他,語聲輕微,可每個字都像是砸在傅深心上:“敢愛敢恨,快意恩仇。除了你自己,誰也束縛不了你。”


    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目送傅深的背影遠去,看著他從少年變成青年,從將軍變成公侯,飛揚意氣被黃沙與寒風不斷消磨,讚美聲與攻訐聲此起彼伏,他肩上擔負的責任卻從未有一天被卸下。


    有時候嚴宵寒會希望自己像傳言裏一樣喪心病狂。他想把十六歲的的傅深封存起來,永遠停在不知疾苦的年歲裏,或者如同賜婚當天那樣,惡意地看著他所信任的,依賴的,保護的通通傾覆崩塌,讓他再也當不成正人君子,從此脫去一身桎梏。


    所有遙不可及的幻象,都是塵世裏最無望的希冀的投影。嚴宵寒失控的時候很少,清醒的時間居多。清醒時,他可以跟傅深說“你在我心中就是高高在上,無人能及”,可唯有在失控時,他才敢承認,傅深十八歲披掛上陣,走上忠臣良將這條路,是他畢生中唯二的無能為力之一。


    生逢此世,當個忠臣不但辛苦,而且要命。


    陰差陽錯,邀天之幸,他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與這個人兩情相悅。


    傅深哪怕隻能坐在輪椅上,也是個紮手的人間凶器,輕易招惹不得,可在這個深夜裏,當他從低落中被拉扯進溫存纏綿時,嚴宵寒胸中恍然間竟生出一種近於虛幻的圓滿來,仿佛終於艱難地張開羽翼,把最想保護的人真切地擁入懷中。


    呼吸交纏,唇齒膠著,心跳漸趨一致,傅深的手指輕輕順著他微濕的烏發,分不清到底是誰在安撫誰。


    一夜飛逝。


    傅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嚴宵寒早已離去。日上三竿,風輕日暖,被中餘溫融融,竟然是場難得舒適愜意的安眠。


    昨日萬壽宴上的亂象和他無處發泄的鬱燥,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很多事沒想開前有如天大,想開了之後才發現,其實也不過如此。


    可最重要的是,有人肯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陪在他身邊,不厭其煩地替他解開龐雜線頭,體察他那或許毫無道理的低回情緒。


    難為嚴宵寒一個被清流們罵的狗血淋頭的朝廷鷹犬,還得忍辱負重地試著理解這些忠良們的思路。


    午飯之前,宮中太監來傳聖旨,靖寧侯救駕有功,陛下嘉其忠義,賜下數箱藥材、金銀珠寶等物,還特意傳了一道口諭,問他想要什麽賞賜,盡可提出來。


    傅深想了片刻,回頭一看嚴府大門,笑了:“忠君報國乃是臣子本分,愧受陛下厚賜,天恩浩蕩,何敢得隴望蜀?唯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公公代為轉達。”


    那太監笑容滿麵地道:“侯爺請講。”


    傅深鄭重其事地道:“昨日萬壽節,飛龍衛當行護衛之職,保護陛下安全。然而奸人狡詐,險些釀成大禍,拙荊身為飛龍衛之首,難辭其咎。夫妻一體同心,還望陛下允臣以己之功,抵其之過,寬恕拙荊護衛不力之罪。”


    宛如天降一道驚雷劈在了嚴府房頂上。那太監都恍惚了,險些以為自己幻聽,白著臉問:“侯爺……您、您剛說什麽……?”


    傅深微笑道:“嗯?本侯哪裏說的不清楚麽?”


    “清楚,清楚了……”太監汗出如珠,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驚天大秘密,今晚就要被嚴宵寒滅口。


    目送傳旨太監的背影倉皇逃離,傅深悠然轉身,又對上了一院子呆若木雞的侍女小廝。


    “看我幹什麽,這麽感動嗎?”他麵不改色地道,“不怪我心軟,實在是你們老爺後怕的不行,昨晚趴在我懷裏哭了半宿。”


    “……”


    傅深讓人把箱子抬走,自己毫不心虛地回去用午飯。吃過飯又要消食,傅深想起嚴府離清虛觀不遠,那道士來的確實蹊蹺,他到底沒忍住好奇,於是讓杜冷推自己去那附近轉轉。


    昔日繁華宮觀已成寥落,清虛觀滿地蕭條,門可羅雀。為防漏網之魚,嚴宵寒特意撥了一隊禁軍守在這裏。巧的很,領頭的正是跟傅深見過一麵的魏虛舟魏將軍。


    魏將軍於人情世故上極為圓滑,他起初也以為嚴傅二人不合,但從嚴宵寒婚後的態度上,明顯能看出他對傅深的態度不一般。傅深有沒有那個意思不好說,他們嚴大人必然是對靖寧侯相當重視。


    見傅深來了,他一麵暗自咋舌,一麵迎上前打招呼,態度不失謙和,還主動提出傅深可以進去看看。


    傅深還記得第一次見他,那時候魏虛舟可沒這麽熱情,不由笑道:“魏將軍不怕本侯跟刺客是一夥的嗎?”


    “侯爺這是說的哪裏話,”魏虛舟立刻道:“您是咱們自己人。”


    傅深垂眸一笑,重複道:“‘自己人’。”


    兩個老狐狸好似在這打啞謎一般的對話中各自獲得了想要的信息,相視一笑。魏虛舟做了個“請”的手勢,傅深向他淺淺頷首致意,道:“那就打擾了。杜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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