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嚴宵寒竟然磕巴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你、再說一遍?”


    傅深很無奈地看著他,許久後歎了口氣,向他伸出雙手:“過來。”


    嚴宵寒不敢用勁似地鬆鬆摟著他:“再說一遍。”


    有些話脫口而出時自然而然,再說一遍就變了味,傅深難得地有點赧然,老臉一紅:“去,別鬧。”


    嚴宵寒手裏加了幾分勁:“再說一遍。”


    “你被八哥精上身了?”傅深使了個巧勁,把他的手從肩上甩脫,“起開,忙著看去外甥女呢,別搗亂。”


    嚴大人雙手空落,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傅深自顧自低頭把衣襟袖口整理好,忽然道:“不必自怨自艾,我能遇見你,才是三生修來的福分。”


    話音未落,他被嚴宵寒猛地撲倒在柔軟被褥間,勞損的老腰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響動。


    那人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眼裏流轉著狡黠的笑意,如同漆黑天幕裏灑滿璀璨星子。傅深恍然間覺得嚴宵寒可能真是深山裏的大狐狸精轉世,麵容無一處不精致昳麗,偏又沒有丁點陰柔之氣,嘴角勾人,微彎的眼角也勾人,連微微上翹的眼睫都是誘人親吻的弧度。


    他歎息似地道:“隻願君心似我心。”


    傅深被他用猛獸捕食的姿勢壓著,居然也不覺得別扭,可能是心裏知道這人無論如何不會傷害他,甚至還有閑心舉起手來掐他的側臉,連指尖都是溫柔的:“我也真是不明白。你說你,有財有貌,位高權重,前途無量,怎麽還會覺得沒人喜歡你呢?”


    “珠玉在側,自覺形穢。*”嚴宵寒握住他的手,在臉側眷戀地貼了貼,“是因為你太好了。”


    不僅僅是家世官位這些外在的東西,傅深真正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是他的胸襟和心性。嚴宵寒輕視過、質疑過、然而遍曆風霜,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到像傅深一樣。磊落君子如皓月之輝,一生也未必能遇見一個,他隻能遠遠觀望,從未敢奢望九天明月有一天會落入他懷中。


    傅深失笑:“這到底是誰給誰灌了**湯……行了起來吧,還得去齊王府道賀。這事先記著,回來再跟你算賬。”


    嚴宵寒:“還要算賬?”


    “你以為呢?”傅深獰笑道,“不收拾你一頓狠的,我看你記不住這個家裏到底誰說了算。”


    嚴宵寒:“……”


    齊王府。


    齊王孫允端聽說大舅子來了,忙親自到前廳迎客,不料先跟嚴宵寒打了個照麵,頓時一愣:“……嚴大人,傅侯爺。”


    “給殿下道喜了,”傅深拱手道,“喜得貴女,弄瓦之喜。”


    齊王下意識地回了一禮,從迎麵衝擊中回過神來,臉上掛了笑,道:“多謝。二位快請上座。”


    傅深與齊王確實沒怎麽打過交道,他地位超然,跟誰走的太近都不是好事,所以哪怕和齊王做了親,因為平時就不怎麽走動,兩人相見時格外生疏。


    這時候就顯出他的先見之明,嚴宵寒在宮裏待久了,早練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見傅深沒話說了,便善解人意地接過了話題。


    齊王對傅深頗為敬重,但對嚴宵寒就隻剩下忌憚。飛龍衛是皇上的私衛,嚴宵寒當然也是皇上的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破天荒地與傅深一道登門,但明顯不是來道賀的,齊王原本就因為元泰帝安排兩人同往荊楚而心有惴惴,這下更加浮想聯翩,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官腔。


    兩人一個對外,一個對內,分工明確,配合默契,傅深這時候也不要“夫君”的臉麵和尊嚴了,優哉遊哉地看完皺皺巴巴的小嬰兒,又問了問傅淩的情況,回頭一看,謔,三月春寒料峭,齊王殿下竟然被逼出了幾顆汗珠。


    他含笑瞥了嚴宵寒一眼,示意他別玩得太過。


    嚴宵寒心領神會,三言兩語將話題岔到家常閑話上,傅深不失時機地插言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個月荊楚之行,我們家這位,還要托賴殿下多擔待照顧。”


    齊王一時沒弄懂他說的是哪種“照顧”,卡了一下,才勉強笑道:“傅侯言重了。此去路途遙遠,該是本王仰仗嚴大人才是。”


    “我們家這位”……除非是身份相差太大,否則堂堂男兒,誰願意在外承認自己是“位同正妻”?大周雖然允許男人成婚,可仍是“丈夫”的天下。齊王猜元泰帝賜婚時,本意是要讓傅深來當這個“妻”,現在傅深當著他的麵說出這種話,是為了下嚴宵寒的麵子,還是為了打元泰帝的臉?


    他疑惑的反應落在兩人眼裏,傅深頗為遺憾,嚴宵寒差點沒忍住幸災樂禍,幹咳一聲,道:“王爺王妃都辛苦了,我們也叨擾多時,這便告辭了。”


    齊王巴不得他倆趕緊滾蛋,虛情假意地客套了幾句,終於將這兩尊大神請走。等回到內室,他不顧儀態地一屁股坐下,十分心累地長出了一口氣。


    恰好這時傅淩醒轉過來,關切道:“王爺這是怎麽了?”


    “你大哥他……”齊王猶豫了一下,遲疑地問:“真的是斷袖嗎?”


    傅淩立刻道:“怎麽可能!他若真偏好龍陽那倒省事,何必還要等著陛下賜婚、叫那朝廷走狗欺侮!”


    齊王見她動了真怒,忙按住勸道:“莫氣莫氣,我原是無心一問,隻是今日他們相偕登門,傅侯又說的曖昧,這便想岔了。”


    傅淩恨恨捶床:“還不都是被那姓嚴的逼的!”


    嚴府。


    傅深換下冠服,長發披散,隨口問:“你覺得齊王這個人如何?”


    嚴宵寒將他一綹的頭發繞在指間,想了片刻,道:“精明謹慎。”


    “嗯,”傅深道,“還有多疑。跟他爹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說起來,我那外甥女不像她娘,倒跟齊王像了八成,下巴和眼睛一模一樣……咦?”


    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捏住了嚴宵寒的下巴左右打量:“我才發現,你的下巴跟他們也挺像。”


    嚴宵寒隨口胡扯:“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傅深笑了:“現在又是‘一家人’了?剛才是誰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不願意出去見人?”


    嚴宵寒討巧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侯爺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了,嗯?”


    “可憐巴巴的。”傅將軍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少來這套,今兒必須讓你長長記性。”


    他隨手從床邊小幾上抽出一本書,拋進嚴宵寒懷裏。


    薄薄一本冊子,靛青色封皮,白簽上寫著書名《雪梅庵文存》。


    嚴宵寒莫名其妙,隨手翻開一頁,粗略一看,登時被文章中“天下為公,獨夫民賊”八個字震懾住了。


    “我沒看錯吧?”他又把封皮翻過來看著者,“飛龍衛欽察使家裏藏著本**?侯爺,你從哪裏找出來的?”


    傅深道:“去年冬天我回北燕的時候,你們辦了一起匡山書院案,是也不是?”


    嚴宵寒記起來了:“我說這個‘希賢先生’怎麽看著眼熟,原來是他。”


    “這位曾希賢先生是顧山綠顧禦史的授業恩師。東韃使團案,我欠著顧禦史一個人情,他的老師雖然犯禁,但罪不至死,在獄中關了這些時日,也吃夠苦頭了。”傅深道,“所以想請你從中轉圜一下,能不能高抬貴手,放了這位老先生?”


    嚴宵寒眼裏的溫度慢慢地冷了下來。


    “敬淵,”他垂眸注視書頁上的墨字,“你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要提醒我?”


    傅深道:“你說什麽?”


    “金雲峰案。”嚴宵寒抬眼,目光竟像淬了冰雪,“怎麽,過了七年,你還要用一個同樣的案子來試探我?就不怕我故態複萌,在背後再給你一刀?”


    平時誰敢這麽跟他說話,傅深早一個大耳刮子抽過去了。然而他今天出奇的平靜鎮定,也不生氣,隻是心平氣和地說:“想多了。沒打算試探你,隻是有事相求,不行嗎?”


    嚴宵寒沒好氣地道:“為了別的男人求我,不行。”


    傅深險些讓他氣笑了,強忍著道:“有來有往,給你報酬呢?”


    嚴宵寒:“什麽報酬?”


    “我給過你兩塊淩霄花玉佩,”傅深道,“你幫我這個忙,以那兩塊玉佩為憑證,一塊算一次人情,凡有所命,無不遵從,如何?”


    猶如一道驚雷從天靈蓋縱劈而下,嚴宵寒整個人都僵住了。


    意識仿佛漂浮在身外,他茫然地聽著自己木然問:“另一次人情……是什麽?”


    傅深原話奉還:“金雲峰案。怎麽,過了七年,不記得了麽?”


    他都知道了。


    渙散的眼神逐漸聚焦,傅深的影像在他眼中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然後被分毫畢現地刻入心底,如同一根定海神針轟然落下,無比強勢地橫掃過一切陳年舊傷。


    那些暗無天日的後悔與消沉,終於被明光照徹,隨即如風卷殘雲,頃刻消散。


    一天之內幾次說不出話來,對於嚴宵寒來說是個前所未有的體驗。這個瞬間,他恍然明白了從早晨開始傅深一切言行背後的原因。


    傅深把自己給了他,也把整顆心都雙手奉上。


    沒有誰先誰後,沒有誰配不上誰,因緣際會,命中注定,他們就是天作之合。


    嚴宵寒的呼吸驀然急促起來,一開口,嗓子已啞得像含了沙,甚至還帶著細細的顫抖:“一言為定?”


    “嗯。”傅深微笑道:“凡有所命,無不遵從。”


    作者有話要說:*化用《世說新語》“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大家不要相信嚴大人閉眼吹傅將軍的話,他自帶初戀+迷弟+男友濾鏡,比傅將軍身高還厚。


    明天休息,我調整一下節奏,總不能天天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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