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被送進祠堂後,溪山村中重歸平靜。嚴宵寒和傅深冒著被全村的狗追著咬的風險,偷偷溜進一戶人家院子,聽了半天牆根,大致拚湊出前因後果,據說是那病人染上了治不好的惡疾,村子裏的人都認為此為不祥之兆,要在在河邊明晚辦個祭典驅邪。


    傅深腰酸背痛,又累又困,險些沒蹲住,往前踉蹌了一下,被嚴宵寒張手接了個滿懷,幹脆也不勞動他自己走,徑直將他抱出了村子。兩人策馬回城,在客棧問小二要了熱水和飯食,等洗幹淨吃飽了,傅將軍仰躺在床上養他的腰,嚴大人則十分乖巧自覺地坐到床邊,把他的兩條腿搬到膝上,替他按摩放鬆。


    “你覺得那‘惡疾’是不是瘟疫?”傅深道,“如果真的有瘟疫,村民未免也太平靜了。一旦瘟疫大範圍流傳開來,死一村都是輕的。”


    “隱瞞不報才是人之常情,”嚴宵寒卷起他的褲腳,按著小腿上的幾個穴位,“你想想,這裏的地方官連治下秋夜白泛濫都不肯上報給朝廷,如果他發現溪山村接二連三地出現疑似瘟疫的怪病,他會怎麽辦?”


    傅深眉頭一跳。嚴宵寒道:“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管它是不是瘟疫,全部消滅才能永絕後患。村民們都知道如果此事傳揚出去,他們全村人都難逃一死,所以才死死瞞著,不敢報官。”


    傅深一拍床榻:“什麽狗官,豈有此理!”


    嚴宵寒笑而不語。


    傅深斜眼瞥了他一眼:“喲,真是奇了,今天怎麽不撒嬌使小性兒了?”


    嚴宵寒能對地方官員的思路一猜即中,估計自己也正直不到哪兒去。以前傅深說這話時,他難免會被輕微地刺一下,這回卻像是真正放下了多年芥蒂,變得磊落坦蕩起來,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思。


    他微笑道:“我再撒一回嬌,你還受得住嗎?”


    傅深像是在他心裏築起一座堅固無比的城池,他明白自己坐擁這人所有的愛與寬容,足以令他在這一方天地裏俯視眾生。人一旦有了底氣和依恃,自然就挺胸抬頭,不再囿於得失之間了。


    “德行……”傅深大腿肌肉猛地一緊,“哎,手往哪兒摸呢?”


    “放鬆,”嚴宵寒好脾氣地道,“夾那麽緊幹什麽,腿分開點……我又不幹別的,你腿不酸嗎?給你按按。”


    傅深讓他輕薄的無話可說,幹脆眼不見心不煩,一閉眼隨他去了。他在腦海裏慢慢地梳理這些天來的事,先是京中連發命案,再是荊楚糧稅減收,嚴宵寒在溪山村中藥,鄺風縣秋夜白泛濫……這一係列事件的關鍵點。全落在這前所未聞的“秋夜白”上。


    現在需要弄清的問題,一是溪山村到底藏著什麽秘密,二是荊楚的減收是否跟秋夜白泛濫成災有關係,三是秋夜白究竟是從什麽途徑傳入荊楚,是人為的還是自然生長?這種秋夜白遍地開花的情形是僅限於荊楚一地,還是已經蔓延到了其他地方?


    起初傅深隻是一時興起,想低調地陪著嚴宵寒走完這一趟差事,沒想到出門撞鬼,碰上這糟心事,讓他想置身事外都難,也不知道他這是單純的點兒背,還是天生的勞碌命。


    想著想著,困意漸生,傅深不知不覺睡沉了,嚴宵寒聽他呼吸逐漸均勻綿長,便輕手輕腳地托著他的腿放回床上,扯過被子給他蓋好,正欲起身離開去洗手,卻不防還沒直起腰,傅深就醒了。


    也不算完全清醒,眼睛都沒睜開,猶在迷蒙之中,但明白地知道他要走,從被子下探出手來:“要去哪?”


    嚴宵寒握著他的手塞回被子裏,有點想笑,又心軟的一塌糊塗,俯身在他眉心親了一下,輕聲道:“你睡,我去洗手。”


    傅深聽了這話,又重新閉上眼睛,隻是這回沒睡著。過了片刻,房中燈燭熄滅,簾帳落下,黑暗裏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緊接著身邊床榻微微一沉,嚴宵寒翻身上床,動作很輕地將他往懷裏一攏。傅深閉著眼睛用指尖勾了下他的手背,就聽嚴宵寒在他耳邊低聲歎道:“有個風吹草動你就醒了,這樣容易傷神。”


    體溫和氣息是最好的催眠,傅深的困意又上來了,這會兒嚴宵寒在他耳邊叨叨都吵不到他。他翻了個身,手搭在嚴宵寒腰上,不太走心地拍了兩下,含混道:“睡了。”


    嚴宵寒失笑,心說這人怎麽跟小孩睜眼就要找阿娘一樣,離了人還鬧。他把被子拉高,蓋住兩人肩頭,低聲應道:“嗯。睡吧。”


    次日清晨,兩人再度上了溪山村後山,注意到河邊有個不住抹眼淚的女人,旁邊婦女紛紛上前勸慰,料想那就是昨晚哀哀哭泣的“田成家的”,傅深今日養好了精神,手裏轉著他那根燒火棍,道:“盯住她,必要時可以幫一把,說不定能套出幾句實話來。”


    嚴宵寒道:“遵命。”


    傅將軍的燒火棍差點脫手飛出去。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田地裏勞作的村民陸續回家。嚴宵寒與傅深站在半山腰,正好可以俯瞰整片村莊。


    就像那一晚的情景重演,先是祠堂方向亮起幾盞燈,接著各家各戶都提著燈籠出門,逐漸匯聚成一條光帶,沿著村中小路蜿蜒前行,正朝河邊走來。


    借著燈籠的光,隱約可以看見人群中有一架花車,車上躺著一個不知死活的白衣人,此情此景令嚴宵寒後背一涼,想起那天在祠堂中所見,那頗為詭異的、仿佛送葬一樣的隊伍。


    手背忽然傳來一陣暖熱,傅深握住他的手,看似漫不經心地隨口道:“別怕。”


    那一晚,有個人單槍匹馬地闖進村落深處,將他從噩夢中帶出來,帶入了一片溫存的綺夢。


    嚴宵寒悄悄反手,與他十指相扣:“嗯。不怕。”


    傅深牙疼似的地吸了口氣,兩人做過那麽多親密的事,他卻被這小兒女一樣的牽手方式酸倒了。然而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他居然沒有甩脫,就這麽任由嚴宵寒拉著,直到村民走到河邊,將那花車放到河邊空地上,擺開一地瓜果祭品。


    有個胡子花白的族老越眾而出,先是鄭重地朝湍急河水磕了三個頭,隨後抖抖索索地從袖中掏出一張黃符,念誦咒語,再將黃符放到香燭上點燃。待符化成一把飛灰,他手中搖鈴,開始高聲禱祝。傅深模糊地聽了一耳朵,那祝詞似乎是請求某方神聖高抬貴手,度化罪人,保佑村莊風調雨順,不生瘟疫。


    傅深愕然道:“本朝早就絕了河伯祭祀,改祀水官和龍王,怎麽這幫愚民還敢拿人填河?”


    他說的是前朝舊俗,以前凡遇陰雨洪水,百姓都認為是河伯發怒,需要獻祭方能平息。好一點的用豬羊牲畜,更有甚者,竟以童男童女或者美貌少女為祭品,無數無辜女子孩童為此喪命。國朝初立,太’祖嚴令革除舊俗,各地河伯廟被推倒,活祀禁絕,風氣為之一新。


    誰能想到百年之後的今日,噩夢重現,舊事重演。


    嚴宵寒按住他:“等等,別著急。河伯隻管風調雨順,從沒聽說還管瘟疫。而且據說古代祭祀都以童男童女為祀物,花車上那人看起來倒像是個男子。未必就是祭河伯,暫且靜觀其變,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麽。”


    待那老者念誦完祝詞,兩個裹的嚴嚴實實的男人將白衣人從花車上抬下,往他胸腹處綁了一塊大石頭。刹那間,站在人群中的女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哭聲,不顧眾人阻攔,撲上去與那二人廝打:“……讓我死吧!讓我替他死吧!”


    村長示意幾個婦女上前將她拖開,那女人渾身癱軟,伏地大哭大罵,所有村民卻仿佛充耳不聞,兩個人抬起那白衣人,投入滔滔河水之中,隨著一聲蒼老嘶啞的“拜送真仙”,眾人齊刷刷跪了一地,朝著河水虔誠地三叩首。


    傅深麵沉似水,以他的眼力,甚至能看見那人被投入河中時,手腳還在不斷掙動。他低聲道:“這條河匯入狐仙廟後的小湖,到那邊找,說不定還有救,走。”


    嚴宵寒卻道:“丈夫死了,他的妻子恐怕也活不過今晚,我去湖邊撈人,你跟著她,萬一來不及救她丈夫,咱們手中得有個活的證人。”


    傅深沉吟片刻,看那樣子似乎不大放心,嚴宵寒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寬慰道:“放心,我水性尚可,遇事必先自保,犯不著為一個陌生人鋌而走險。”


    “務必小心。上次那種晴天霹靂,我是禁不住第二回了,”傅深從袖中摸出那把嚴宵寒曾試圖拿來自殘的小刀,拋進他懷中,道:“我一會兒將那婦人帶到狐仙廟去。”


    嚴宵寒接過刀,在指間玩花活似地轉了一圈,翻身上馬,臨風一笑,麵容在昏暗夜色中仿佛發著光:“好,那就狐仙廟見。”


    作者有話要說:黑夜裏發光什麽的,嚴大人可能是螢火蟲成精吧(手動吃瓜.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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