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莫怕。”


    嚴宵寒從門外走進來,朝她行了一禮,讓元振把門關好,自己走到禦榻前,低頭查看長治帝的情況。


    傅淩認出了嚴宵寒。她對這人的觀感十分複雜,知道他曾幫過自己,但又痛恨他玷汙了自己的兄長,更兼做賊心虛,因此口氣稍顯冷硬慌亂:“你來幹什麽?”


    “來幫您一把,”嚴宵寒平靜地道,“您是太子的母後,還是不要沾上弑君這種汙點比較好。”


    傅淩愕然:“你……”


    “娘娘忘了?您身邊有微臣的人。”嚴宵寒掀開香爐蓋子,灑了一把新香進去。然後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哪怕不用您動手,皇上的大限也在今晚。這等遺臭萬年之事,讓臣來做就行了,別髒了您的手。”


    他說話的語氣神態有種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可靠感。傅淩怔怔地盯著他身上的孝衣,不敢置信與恍然大悟同時浮上心頭,喃喃道:“皇上的病……是你一手策劃的?是為了……他?”


    清冷的香氣隨著獸口輕吐的白煙彌散開來,衝淡了屋內腐朽的藥氣與融融暖香,人仿佛一下子從屋子裏走到冰天雪地之中。


    榻上的長治帝四肢痙攣,呼吸急促,喉間發出“嗬嗬”的痰音。


    “是為了他,不過不全是因為這次的事,”嚴宵寒微笑道,“娘娘沒發現嗎?皇上自從到了京城後,就再也沒有過子嗣。”


    自從出了薛淑妃那檔子事,嚴宵寒就意識到長治帝是個靠不住的薄情男人,皇後和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於是在長治帝回京之後,他開始暗中令元振在皇帝的茶水裏下藥。


    時人以飲茶為風尚,長治帝尤其愛茶,元振正是靠著一手泡茶的好手藝得了皇帝青眼。嚴宵寒給他的是一種與茶葉形狀極其相似,連氣味也相似的草藥,有毒性,易殺精。長治帝喝了好幾年這種“避子茶”,果然一個龍種都沒留下。


    此藥本來有強心之效,配上嚴宵寒剛剛點的紫述香,便容易致人產生類似心疾的症狀。禦醫診不出中毒,仍給長治帝服用強心藥物,無異於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久而久之,病越治越重,到現在這一步,已是回天乏術,隻是苦捱日子罷了。


    嚴宵寒原本打算緩進,等太子長大一點,再讓長治帝罹患心疾而死,可他低估了薛升和長治帝的野心,更沒料到傅涯會跳出來橫插一杠,直接把局麵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好在,他最擅長的就是絕地反擊。


    “夜還長,我在這裏守著,娘娘先去歇息,明天還有的忙。”嚴宵寒轉頭對門邊默不作聲的太監道,“元振,送皇後去偏殿。”


    雪仍在下,最深的夜色已經降臨,再過不久,就該是晨光破曉,雪霽天明。


    傅淩被不由分說地“請”進了偏殿。她和衣躺在榻上,萬千思緒在腦海裏滾成解不開的亂麻,直到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朦朧中,遠方似乎有杳杳鍾聲傳來,她在夢中一腳踩空,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醒了過來。


    四下裏一片靜寂,外頭仍是黑沉沉的,傅淩從榻上坐起來,呼吸淩亂,感覺自己心髒仍在不受控製地狂跳。這時外頭有人輕輕敲門,元振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娘娘可醒了?嚴大人打發奴婢來問,您可還要見陛下最後一麵?”


    傅淩如遭雷擊,眼中毫無征兆地滾下兩行淚來。


    她喉頭酸澀,強忍著哽咽著道:“公公稍等,這就來。”


    等傅淩收拾停當,來到主殿時,長治帝已陷入昏迷,禦榻邊圍著不少人,太監、起居郎、禦醫,唯有嚴宵寒遠遠地站在一旁,容色寡淡,事不關己,在這關鍵時刻反倒在走神,像個局外人。


    眾人行過禮後,讓開一條路,傅淩跪倒在禦榻旁,含淚喚道:“皇上……”


    長治帝眼皮微微一跳,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可始終沒睜開眼睛。傅淩將他枯瘦的手攥進掌心,泣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教導好暉兒,不負陛下殷殷期盼。”


    長治帝的手指在她手中抽動了幾下,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據說人死前都會有一段奇跡般的回光返照,然而禦醫屏息靜待片刻,長治帝終究沒有再清醒過來,就在眾人的注視下,慢慢停止了呼吸。


    “娘娘節哀。”


    不知過了多久,嚴宵寒走上前,在傅淩背後輕聲道:“皇上駕崩了。”


    此話一出,養心殿內所有人齊齊跪倒在地,嚴宵寒見傅淩還在發愣,隻好出聲提醒道:“娘娘?”


    傅淩極緩地眨了一下眼,眨掉了眼角最後一顆淚珠,朝一旁的元振伸出手。


    元振忙將她扶起來。嚴宵寒退到一邊,拂衣跪下。


    “皇上……駕崩了。”


    傅淩麵朝空曠大殿,朱唇輕啟,嗓音沙啞顫抖,卻一直堅持說了下去:“即刻派人告諸公、百官、諸親王,嬪妃,關閉宮門、城門,全城戒嚴。請——”


    “新主”二字還沒說出來,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喊:“陛下駕崩,為何不召我等入宮聽遺詔!”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養心殿外,以薛升為首,幾十位殿臣聚集在階下,長治帝的異母兄弟趙王也在其列。傅淩在元振的攙扶下走到殿前,目光冷然地掃視過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的麵孔,凜然道:“陛下始終昏迷不醒,並無遺詔。”


    薛升意有所指地道:“也許有,但娘娘不知道。”


    傅淩道:“我兒是聖上親口冊封的太子,國之儲君,不管有無遺詔,都是天下新主,薛大人又有什麽異議?”


    薛升冷笑一聲,打開隨身攜帶的木匣,從中取出一卷明黃聖旨,高舉在手:“此乃陛下親筆遺詔,病重時托付於老臣,待大行之後公諸天下!”


    殿外寂靜了一瞬,隨後炸了鍋。


    皇後說沒有遺詔,寵臣說遺詔在他手中,這說明什麽?說明薛升手中那份遺詔上,皇位的繼承人很可能不是太子!


    嚴宵寒稍稍眯眼,藏在袍袖下的手指扣住了小刀,開始認真地思考如果當場把薛升一刀斃命的話,一會兒要怎麽收場。


    薛升敢拿出聖旨,不管是真是假,就說明他屬意的皇位繼承人不是太子,而是躲在人群裏的趙王。可依長治帝的性格,真的會放著親生兒子不要,反而把江山交給一個並不熟悉的異母兄弟嗎?


    還沒等他思考出結果,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烏騅駿馬踏著滿地霜雪,疾馳而來。


    一個久違的聲音炸雷般落在所有人耳畔——


    “太上皇敕旨到!眾臣接旨!”


    嚴宵寒愕然回首,狂風撲麵而來,夜色與風雪的盡頭,修長挺拔的身影伴隨著東方熹微晨光,逐漸在視野中顯出清晰輪廓。


    大紅武袍,深黑貂裘,腰懸長刀,英姿勃發,恍如武神降世,將星臨凡。


    “傅深!!”


    “將軍!!”


    “諸位許久不見,”畫像還掛在麒麟殿裏的靖國公傅深在殿前勒馬,濺起一大片雪霧,意態閑適地跟眾人打了個招呼。


    接著,他又重點問候了薛升:“薛大人,別來無恙否?”


    白日見鬼,薛升隻覺得一盆雪水兜頭澆下,巨大的寒冷和恐慌攫住了心髒。他目眥欲裂,麵容猙獰,一半是嚇的,一半困獸猶鬥,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是你……”


    “天不遂您願,沒死成,真是對不住了,”傅深微笑道,“倒是薛大人越來越出息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以前隻是下毒,現在都學會假傳聖旨了。”


    “血口噴人!”薛升連珠炮似地道,“你與段歸鴻暗中勾結,意圖謀反,陰謀被皇上查知,這才命人除掉你!傅家犯下謀逆大罪,皇後是你血親,正因如此,皇上才親筆立遺詔托付給我,欲傳位於趙王!你這叛臣賊子,竟還敢在此時露麵攪局!”


    傅深沒有動怒,隻是嘖了一聲:“聽聽,這話說的,不覺得心虛嗎薛大人?”


    “我要是真的謀反,”他似笑非笑地掃視過養心殿前的大臣們,一字一頓地說,“還輪的到你今日在此跟我叫囂?別說京城,你一輩子也就困死在金陵了。”


    “征西軍副將李孝東已供認不諱,你指使他在我與西南和談時投毒,還栽贓嫁禍給段歸鴻,人我給你帶到大理寺了,供詞上的手印還新鮮著呢。薛大人,你不妨拿著你的‘聖旨’,去跟他做個伴?”


    一番話,字字石破天驚,北疆的殿臣最先反應過來,怒目道:“老匹夫!竟敢做出這等欺君罔上之事!”


    嚴宵寒朝不遠處的禁軍打了個手勢,薛升厲聲大喝:“我乃朝廷命官!無憑無據,誰敢抓我!”


    “我敢。”


    傅深冷冷喝道:“禁軍何在?”


    不愧是常年領兵的統帥,這一句威嚴懾人,錚然如金石相撞。左右禁軍齊聲應答,聲衝雲霄:“末將在!”


    “把這個謀逆犯上的反賊給我拿下,押送天牢候審。”


    傅深語含殺氣,森然道:“傅某從軍十年,手中刀飲血無數,今日甘犯僭越之誅,不信砍不了你這亂臣賊子!”


    禁軍本來就是他們這邊的人,一聽此言,頓時如虎狼出籠,蜂擁而上,將薛升按倒捆了,直接拖了出去。


    從薛升站出來到被擒住,情勢幾番變化,都在電光火石之間。虧得傅深說一不二,手段幹脆,一場劍拔弩張的宮變被他快刀斬亂麻地消弭至無形。尋常人一生中也難以經曆一次這種場麵,眾臣愕然不語,久久難以回神,誰也沒想到竟還有這種離奇轉折,可細想之下,心中卻不由得生出一股塵埃落定之感。


    大局已定,哪怕太上皇的敕旨還沒讀,結果也已毫無懸念。


    傅深回來了,普天之下,還有誰能越過太子去?


    嚴宵寒不動聲色地收了刀,走到傅深馬前,遞給他一隻手,用尋常小兒女閑話家常的平常語氣問:“你怎麽來了?”


    這回傅將軍終於沒犯傻,毫不避諱地扶著他的手一躍而下,道:“我不來,難道任憑薛升那老賊欺負我妹子他們孤兒寡母?”


    他側頭看了傅淩一眼,台階之上,皇後的眼淚登時就止不住了。


    傅深歎了口氣,肅容道:“節哀。”


    他手裏還拿著一卷明黃聖旨,嚴宵寒一直拉著他的手不肯鬆開,傅深低頭一瞥,小聲感歎道:“我說夫人,你這手勁可有點太大了。”


    嚴宵寒:“……”


    傅深笑了笑,沒有掙脫,揚手將聖旨扔給了隨他一起來的太監程奉君,言簡意賅地道:“念。”


    傅深聽說長治帝病重的消息,擔心嚴宵寒一個人應付不來,瞞著他偷偷從西南趕回京城。北燕軍在宮中自有一套路子,他在程奉君的接應下入宮,中途聽說消息泄露,薛升等人正往宮中來,為防萬一,他才特意去太上皇那請了道敕旨,沒想到最後竟然真派上了用場。


    “奉天承運太上皇敕曰:朕自歸政於皇帝……”


    元泰帝退位是迫於無奈,真要論起來,他的眼光和手腕比長治帝強了不知多少倍。傅深寧願指望他,也信不過長治帝那個傻東西。


    依太上皇旨意,由中宮皇後嫡子孫暉繼承大統,但新主年幼,國事仍付延英殿議決,太後垂簾聽政。


    另任天複軍使嚴宵寒,靖國公傅深,東極殿學士顧山綠,觀海殿學士李華嶽,簡寧閣學士蕭統五大臣輔政。


    敕旨念完,全場中唯二兩個並肩而立的人,如騰雲駕霧,陡然登上了這天下的權力至高處。


    知曉內情的人不免奇怪,元泰帝曾在傅深身上出過最昏的招,恨不得弄死他,可是在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之際,他卻好似放下了一切顧慮,毅然將最大的權力拱手送給了傅深。


    皇帝心,海底針,他到底是怎麽頓悟的,或許隻有元泰帝自己知道。


    “念完了嗎?該我了。”傅深轉向嚴宵寒,嘴角噙著一點不明顯的笑意,稍微抬高聲音,朗聲道:“太上皇口諭,嚴宵寒接旨。”


    嚴宵寒微微一愣,鬆開他的手,後退一步,拂衣跪倒。


    傅深道:“若新主可輔,彼當竭股肱之力;如其不才,彼可取而代之。”


    雪地裏一片死寂。


    除傅深之外,所有人,包括嚴宵寒和皇後,全都傻眼了。


    嚴宵寒?為什麽是嚴宵寒?


    耳畔充滿血液鼓噪的沙沙聲,那句話如當頭一棒,打的嚴宵寒不知今夕何夕,他仿佛突然被人拋進空茫雪原,沒感覺出驚喜,隻有徹頭徹尾的茫然。


    這算什麽呢?


    他恍惚地抬眼看向傅深,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交匯,那人眼角狡黠地一彎,緊接著嚴宵寒眼前一暗,一片厚重的陰影從他頭頂掠過,踏實地壓在了他肩上。


    傅深將自己的貂裘解下,披在了他身上。


    嚴宵寒一身素白單衣,跪在雪裏幾乎看不出身形,然而被這漆黑的貂裘一壓,周遭的紅牆黃瓦,青磚白雪,還有雪中一跪一站的兩個人……整個場景不知為何,陡然變得“濃墨重彩”起來。


    傅深稍稍躬身,朝他伸出一隻手,輕聲提醒道:“嚴大人,還不領旨?”


    他的動作仿佛是某種隱含著認可與接納意味的儀式,在場隸屬於北境的殿臣們更容易領會其中含義,率先跪了下去。


    “謹遵太上皇聖諭。”


    緊隨其後,其他地方的十餘位殿臣也跟著一齊跪下去。


    “臣……謹遵聖諭。自當鞠躬盡瘁,不負所托。”


    嚴宵寒專注地凝視著傅深,那人也在回望著他。


    黎明將過,白晝已至,風停雪住,太陽從遙遠天際緩緩升起,晴光映著琉璃瓦上的細雪,熠熠生輝,燦爛得幾乎炫目,然而都比不過麵向他、背光而立的那個身影,仿佛隻要輕輕一動,就能帶起滿眼溫柔的波光。


    悲歡離合,生死劫關,狂笑歌哭,十二載光陰,歲如長河,都在這對視的一瞬間緩緩流淌而過。


    這一眼裏,有他的山河萬裏,家國安定,也有他的白頭偕老,至死不渝。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結束,感謝各位幾個月來的陪伴和支持,謝謝大家。


    本文有很多瑕疵和漏洞,作者的智商經常不在線,在此也要感謝讀者們的包容,以後一定努力改進,希望下本還能再見。


    番外不定期更,目前計劃內的有嚴大人的身世,肅王和傅廷信的平行世界,大家想看什麽可以在評論裏提出。


    後記等番外更完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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