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慨棠‘嗯’了一聲,不再拒絕。 竇爭給自己洗臉時,總是像打仗一樣,非常匆忙,也不仔細。可給顧慨棠洗就全然不同了,此刻竇爭很細致地擦他的眼睛、鼻梁、唇角,連耳朵都擦得幹幹淨淨。 毛巾有些熱,顧慨棠的耳朵被搓的發熱、發紅。竇爭看著看著,坐到他身邊,輕聲說:“海棠……” 顧慨棠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被燈光照出影子。 竇爭心中一動,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他的眼睛。 顧慨棠擋住了,他握住竇爭的手,猶豫了一下,在他手心上寫了個字。 因為沒有筆,顧慨棠是用指尖畫的。他寫得很輕,如同清風拂過手心。竇爭感到了一股強烈的麻癢,很想向後躲。他沒想到自己的手心,竟然這樣敏感。 竇爭忍住了,可他完全分辨不出顧慨棠在手心上寫了什麽。實際上,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十月底,北京變得幹燥而寒冷。顧慨棠剛洗過臉,此時年輕的皮膚緊緊繃著。他的手指停在勾起的動作,頓了頓,說:“慨棠,是慨棠,慷慨的慨。” 像是怕竇爭聽不懂一樣,他耐心的說了三次。 竇爭點點頭,說:“我知道。” “……” “你還記得不?”竇爭說,“我們……,還是高中同學呢。” 因為那時候竇爭經常翹課,所以說起來,有些不太自在。 顧慨棠點點頭。 “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也會寫。”竇爭想了想,繼續說,“我記得他們當時都叫你海棠。” 顧慨棠不太愛說話。可從小學到研究生,他的人緣都是最好的,隻要是深入接觸,很少有人會真的討厭他。 除了他良好的教養外,也是因為他很會為其他人考慮。 所以顧慨棠的高中同學和他沒有什麽隔閡,也像是所有經曆過那個階段的孩子一樣,給顧慨棠起外號。 顧慨棠的外號比較女氣,取了名字的諧音。這樣叫他的也大多是女孩子。 顧慨棠想到那段日子,張張口,剛想說什麽,竇爭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走開,他端著臉盆,到浴室重新打熱水。看樣子是要給顧慨棠擦右手。 顧慨棠便不說話了。 剛剛燒開的熱水,隻放了一小會兒,竇爭就下手去泡毛巾,然後拉上來擰幹。碰到熱水的指尖很快被燙得通紅,竇爭也意識到這水太熱,他‘嘶’的一聲,晾了一會兒,覺得溫度差不多了,才輕輕抬起顧慨棠的手臂,給他擦。 顧慨棠是那種很能忍痛的人,竇爭不用那麽小心翼翼,顧慨棠也不會喊痛。 隻是竇爭這樣神經粗大的男人,能想到這樣小心的抬顧慨棠的手,毛巾避開輸液的留置針,也挺不容易了。 顧慨棠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他想起了那天—— 在手術結束後的六小時期間,麻醉劑的作用消失,有那麽幾個小時簡直是煎熬,讓顧慨棠咬緊牙關,不想說話。 他其實醒了,可不想睜開眼睛,和周圍的人說話。顧慨棠不想在狀態這樣差的時候,還顧及其他人的情緒。 留在床邊的人很多,但很快隻剩下顧慨梅、她的男朋友,還有竇爭。 顧慨梅兩人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從病房離開,終於隻剩竇爭一人陪著他。 顧慨棠明明醒了,卻還是閉著眼睛。他不想打起精神和竇爭說話。他右腳開刀的地方一陣陣的痛,要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想其他事情。通過跟竇爭聊天來轉移注意力,肯定不是個好的選擇。 他痛得要命,就在這時,顧慨棠突然感覺自己的左手被人抬起來。 病房裏隻有一個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剛剛顧慨棠在裝睡,此時睜開眼睛也太過突然。他放鬆左手的手指,不讓竇爭發現異狀。 顧慨棠的手心因為疼痛而遍布汗水,竇爭毫不顧慮的雙手握住,聽聲音,應該是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不知為何,顧慨棠就是覺得,那時的竇爭好像非常非常的疲憊。 竇爭把顧慨棠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臉邊。顧慨棠之所以知道那是竇爭的臉,是因為他呼吸時的氣吹在自己的手背上。 竇爭那樣握著顧慨棠的手很長時間,長到他差點真的睡著,然後竇爭輕輕親了一下顧慨棠的手背。因為觸感太過鮮明,所以顧慨棠一下子就分辨出來。 竇爭用很輕的、仿佛自言自語的聲音呢喃著:“我的海棠……這要什麽時候才能好……” 顧慨棠震驚著。他還以為隻有至親之人會用這種……這種語氣。 那種無措,那種心疼,比什麽爭辯都要有用。 竇爭用臉頰碰著顧慨棠的手背。他一天沒有刮胡子,臉頰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有些紮人。 那一刻,顧慨棠真切的感受到了什麽。 也許竇爭,真的是認真的。 顧慨棠的五根手指被竇爭分開,然後細致的擦指尖的部分。因為毛巾很軟,所以有些癢。顧慨棠的回憶被拉回來,他轉頭看著竇爭。 竇爭有些緊張,立刻放鬆力道,問: “碰到傷口了?” “沒有,”顧慨棠連忙解釋,想了想,說,“隻是有些癢。” 竇爭鬆了口氣。他清洗一下毛巾,重新擦顧慨棠的指尖。 顧慨棠的甲床飽滿,因為年輕身體好,呈現有活力的紅色,不處理也顯得很幹淨。 竇爭有些偏執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像是擦藝術品一樣,弄得一塵不染。 顧慨棠覺得很癢,但還可以忍耐。擦完手指後,竇爭又提出要幫他擦洗身體,顧慨棠用自己已經洗過為借口拒絕了他,竇爭便說,那好,我們睡覺吧。 看看時間,現在也不過是晚上九點鍾。顧慨棠很少這樣早入睡,不過想想竇爭忙了一天,說不定已經很累了,便點點頭。 竇爭才有時間打理自己洗完澡後還有些濕的頭發,他猶豫了一會兒,問:“我可不可以和你睡在一起?” “……?” “那張床實在是太小了,你妹妹睡還差不多。” 這話說的很是奇怪,根本算不上理由。因為顧慨棠的床也並不大,想睡兩個男人,不可能。 顧慨棠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回答,他怕理解錯竇爭的意思,顯得自己蠢笨,過了一會兒,才委婉地說:“這張床也比較小。” 他個子高大,右腿有固定的位置還好,左腿卻需要蜷縮起來,不然很難放下。 竇爭卻說: “沒關係,我可以抱住你。” 顧慨棠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覺得竇爭實在是太……呃…… 那種思維,和幼兒有什麽區別? 他不由回憶起高中時的竇爭。那個氣勢洶洶,凶名赫赫的男人,顧慨棠之所以防備他,也是擔心竇爭的城府太深。 現在想想,他是思慮太過了。 顧慨棠看了看自己這點狹窄的地方,道: “你覺得可以的話,隨便你。” 竇爭有些驚訝,猛地抬起頭看著顧慨棠。他有些搞不明白,顧慨棠的態度怎麽突然軟成這樣。 雖然是好事,不過竇爭隻是嘴上說說。他不可能和顧慨棠睡在一起,因為竇爭一旦睡著,很可能會碰到顧慨棠的傷腿。 這麽危險的事情,他還是不要嚐試了。 竇爭放好彈簧床,就在顧慨棠的左邊。 關燈之前,竇爭看著顧慨棠閉上的眼睛,明知他沒睡著,卻還是說:“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我想一輩子跟你睡。” 在顧慨棠身邊躺著,有一種讓人麻痹的心安。那是倦鳥歸巢的安全感,如果能屬於他…… 顧慨棠正在吸氣,一聽這話猛然卡住,一口氣哽在胸膛,不上不下。他睜開眼睛,古怪的看著竇爭。 竇爭裝作沒看見,‘啪’的一聲關上了燈。 黑暗中,顧慨棠清了清嗓子,問: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說話。” 顧慨棠說的不清不楚,但在當時那個氣氛,竇爭就是聽懂了。他說:“沒什麽好隱瞞的。” “……” “我不表露出來,你會知道我的愛意嗎?”竇爭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啊,對了,如果和別人比對你的愛,我肯定不會輸,這點要告訴你……” 竇爭的性格,說得好聽點,是坦誠、直率;說得不好聽,就是幼稚、沒腦。 顧慨棠心說拜托你不要告訴我了,他有些窘迫,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幹脆不說話。 很快,竇爭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綿長。 聽著竇爭的呼吸聲,顧慨棠的眼皮越來越重,也沉沉的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顧媽媽沒有工作,因此白天都是她來照顧顧慨棠。第二天顧媽媽早早過來換班,讓竇爭有時間趕去上班。 顧媽媽推開房門時,竇爭還沒醒,聽到動靜,猛地朝這邊看,看清來人後才放鬆了。 顧慨棠也沒醒,很安靜的躺在那裏。因為右腿被固定住,他能挪動的範圍大大縮小,所以顧慨棠昨晚怎麽躺下的,現在還是什麽樣。他睡覺很少亂動。 而竇爭和他正相反,他四處亂動,頭發亂糟糟的。 顧媽媽走到顧慨棠床邊,仔細看了看兒子的臉,輕聲對竇爭說:“麻煩你了……,你趕緊上班去吧,別耽誤了。” 竇爭‘嗯’的一聲,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往洗漱間走。 顧媽媽開門的聲音沒吵醒顧慨棠,竇爭走路的聲音倒是喚醒了他。顧慨棠睜開眼,就看見媽媽提著保溫桶,正往桌子上放。她有些奇怪顧慨棠會把雜誌隨便扔到桌子上,要知道她的大兒子是個非常有條理的人,書從哪裏拿的,就要放回哪裏去。 顧媽媽拿著書準備放回顧慨棠的書包裏,一回頭就看見大兒子的臉,她笑了起來,溫和地問:“慨棠,燕麥粥,要不要喝?” “……” 竇爭走後,顧慨棠用左手一勺一勺的喝粥。顧媽媽給他洗了個蘋果,然後坐在顧慨棠身邊。 顧媽媽像是漫不經心地說: “我在想,要不要請個護工。” 顧慨棠問:“怎麽了?” “你要是回家的話,也方便照顧你。我們都是外行,萬一二次斷裂,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