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慨棠停下腳步。 校園裏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顧慨棠問:“萬一我不得不在你們中間做出選擇,竇爭,你怎麽辦?” 竇爭說:“你要跟我分開?” “我說萬一。” “萬一你和我分開?” “……嗯。” 竇爭別開臉,故作輕鬆地吸了口氣,然後又低下了頭。 顧慨棠說:“……我爸年紀大了,心髒不好,情緒不能太激動,你知道嗎?” “知道。”竇爭跺跺腳,吸著氣說,“天太冷了,哎,咱們向前走走,換個地方吧。” 顧慨棠點點頭。 走了兩步,竇爭才說:“……你人就在這裏,我能怎麽辦?” “……” “不得不分開,我就等著你。”竇爭想笑笑,但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他有些傷心地說,“雖然我沒爸沒媽,但我也知道做兒子應該是什麽樣的。將心比心,要是小野有一天敢這樣,我也會生氣。我懂你,真的。” 顧慨棠張口要說什麽,被竇爭搶先了。 竇爭匆忙說:“不管等多久,等你七老八十……我也等,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顧慨棠頓了頓,摘下手套,摸摸竇爭的頭。他想,雖然竇爭比自己大幾歲,可不知為何,看著竇爭,總覺得他和少年沒有什麽兩樣。還是那麽不知天高地厚,隻憑一腔熱血,就能無畏無懼……,就能至死不渝。 第63章 顧慨棠低下頭,用唇輕輕抿著煙,良久說不出話來。 不知怎麽的,那時候的顧慨棠有一種今後情況不會更糟的錯覺。他打著日子長了家裏人態度會慢慢軟化的主意。歲深月長,什麽都會改變,顧家其他人會像顧慨棠一樣,看到竇爭的好。 因為顧慨棠成為小組的領隊,所以第二天就跟導師飛往上海賽場踩點,緊接著又要幫忙做各種細致入微的準備,二月之前都處於無暇他顧的狀態。 等他回家,就快要到顧慨棠兄妹倆的生日了。 以往這都是家裏的大事,今年也不例外。顧慨棠給妹妹買了價格昂貴的禮物。他的妹妹很容易討好,買些她日常提到過的護膚品、化妝品就能讓她高興一整年,所以顧慨棠照舊去專櫃買了許多新產品。 二月二日,顧慨棠一家四口圍在沙發邊,開始互相贈送禮物,顧慨棠想起前年這個時候竇爭和自己還沒開始交往,顧慨棠奚落竇爭“連喜歡的人的生日都記不住”,那時竇爭回答“下次一定會記得”。 顧慨棠相信他會記得。可誰能想到,如今的情況是即使記得也沒用,兩人根本見不到麵。 似乎每次都是竇爭在等顧慨棠。前年師生聚會時,竇爭為了不讓他丟麵子,不進ktv找顧慨棠,大冬天在外麵等了好幾個小時,回家就生了病。 想到這裏,顧慨棠百感交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於是生日那天,顧家父母讓顧慨棠許願,顧慨棠無比真誠地說了“希望以後這種場合竇爭能陪在我身邊”這樣的話。 當時的氣氛是非常好的,顧慨棠覺得說出來沒問題,誰知道造成了很嚴重的結果,顧爸爸氣得當場就倒在地上。還沒出院幾天,又叫了救護車。 這次氣得比上次還厲害,短時間內複發兩次,顧爸爸被推進了手術室。任何一位親人進手術室,站在門口等待的家人都跟裏麵的人一樣難受,顧慨棠沒想到自己真情表露還會把父親惹火,他手腳冰涼地站在手術室門口,內心陷入深深的恐懼中。 顧爸爸做了手術,元氣大傷。人老了之後恢複速度就變得很慢,住院時間延續了將近一個月。從二月三號開始,顧慨棠幾乎每天都去病房陪他,跟父親交談。其實兩人現在真的沒有什麽可說的,就連見麵都顯得尷尬。這時,顧慨棠就拿著劉浩然給他的資料,一頁一頁地翻看。 顧慨棠一天就能看完一遍,那本厚厚的資料被他翻了十幾遍,頁麵仍舊整齊,好像新的一樣。 臨近二月底,顧慨棠坐在父親身邊,看著病床上臉色灰敗的顧爸爸,他說:“爸,明天我要去上海比賽了。” “……”顧爸爸遲鈍地點點頭。 顧慨棠看見父親微微張口,頓了頓,道:“不用你說,我知道的。” 小時候總覺得父親那般偉岸高大,似乎無所不能。可現在看,也不是。 是自己長大了,還是父親變老了? 顧慨棠熱切地追求想要的幸福,他覺得選擇竇爭是人生正確的選擇。但所有人都在反對,激烈的,亢奮的。如果顧慨棠幸福的代價是讓顧慨棠重視的人,承受難以忍受的痛苦,那麽這還是幸福嗎? 顧慨棠不止一次懷疑自己的判斷。 為什麽讓自己愛的人變成這樣?他想問。 顧爸爸從病床上坐起來,張了張口,問: “……慨棠,恨我嗎?” 顧慨棠想了想,搖搖頭。 那一刻,像是電影中的經典鏡頭,一向在家中扮演統治者的強勢父親潸然淚下,悄悄低下頭用手擦眼角。 換成是麵對其他人,比如妹妹顧慨梅,或者妻子,顧爸爸絕不會露出這般軟弱的模樣。 可顧慨棠就不一樣了。他是這個家日後的支撐者,已經二十多歲的青年,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顧爸爸沒有辦法用強權力控製的。 他擔心自己的兒子會走岔路,更擔心會痛失所愛。心裏的焦躁、痛苦,無論是對身為女性的顧慨梅、顧媽媽,還是對顧爸爸,都是同樣的煎熬。 顧慨棠的疑惑,也是顧爸爸的疑惑。自己的選擇,他人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顧爸爸說:“你去吧。” 顧慨棠‘嗯’了一聲,走出醫院後,回家收拾行李。 行李收拾到一半,他走到陽台。天色已晚,無星無月,穿著灰色大衣的行人縮著脖子匆匆走過。 顧慨棠摸了摸口袋,摸到了一個圓形的硬物。他掏出那瑩白色的指環,緊緊握在手心裏,過了一會兒又攤開,他低頭看了一眼,放回口袋裏,點了一根煙。 纖細的白煙被狂風吹得劇烈傾斜,吸了兩口,這煙弄得他滿嘴苦味兒。顧慨棠把那根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回頭繼續收拾行李,但已經想不起到底應該再帶些什麽東西了。 北京飛往上海隻需要一個多小時,到達目的地後,所有研究生在賓館一樓集合。 劉浩然拿著喇叭說了些注意事項,大多是注意安全不要亂跑之類的。因為對象是研究生,劉浩然也沒說很長時間,很快就放其他人回房間休息。 他們學校在比賽前采取的是自由放任政策,想學就學,不想學可以放鬆一下。 上午,顧慨棠和劉浩然一起到比賽場所看布置情況,好生忙碌一陣,吃午飯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鍾的事情了。 因為午飯吃得晚,顧慨棠回到房間衝了個澡,就不打算再出門吃晚飯。 洗好澡,顧慨棠就打開台燈,坐在桌前打開電腦。 這次來參加競賽研究生的待遇很不錯,賓館是一人一間,房間打掃的算是幹淨,裏麵還有可以上網的電腦、可以學習的書桌。 顧慨棠看了一會兒資料,就聽到隔壁有人說話的聲音。 賓館隔音效果還算好,隻是這個書桌離牆壁近,對方又恰好在談話時站在附近,聲音一大,就能聽個大概。 顧慨棠沒仔細去聽,但聲音就在耳邊。 一個爽朗、高昂聲音的男子說道: “……為什麽讓顧慨棠當隊長,劉浩然偏心偏到太平洋了。闞學長,你——” 另一個聲音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子打斷他的話:“沒辦法,小顧金融法這方麵本身就學得比我好。” “可是你是學長的啊。” “明天比賽結果出來就知道了,”闞平聲音平靜,似乎一點都不把誰當領隊放在心上,“他肯定是隊裏單人成績最高分,要是我當了領隊,反而覺得尷尬。” 聲音清脆的男子是研二的吳子遊,私下和顧慨棠也有不錯的交情,但他是闞平的直係學弟,所以因為領隊人選的事情憤憤不平。吳子遊說:“那也要有點規矩,劉浩然這樣,不怕顧慨棠被人嫉妒嗎?” 闞平頓了頓,沒有說話,心裏卻在想,那也要有嫉妒的資本啊。 吳子遊嘟囔道:“也不知道劉浩然怎麽這麽偏心,他是顧慨棠爸爸不成?” 聞言闞平很給麵子的小聲笑了起來,大概是和他在床上鬧了鬧,那邊一陣折騰,吳子遊尖聲大笑。 顧慨棠當做沒聽見,靜下心來看文獻。 那邊逐漸消停了,吳子遊喘了口氣,慢慢開口說:“顧慨棠真是好運。每天都看他和劉導一起吃飯,一年能吃幾百頓,咱們導師什麽時候請過我們吃飯啊?” 闞平道:“這事得分開看。劉導對他是挺好的,但平時也太忙了,聽楊秉治說,工作日劉導六點就給他打電話,讓他起床。休息日七點也會給打個電話。要你你能忍嗎?” “……”吳子遊如實道,“不能。” 闞平歎了口氣,想到什麽,隨口閑聊著說:“他導師人也不錯。你還記得上次畢業論文那事……” 吳子遊疑惑地問:“什麽畢業論文?” “就領導手下的那個學生金誌文,他不是差點畢不了業嗎?廢話,金誌文臨到畢業才開始寫論文,那怎麽可能寫完。領導學生畢不了業,那可讓人笑掉大牙。”說著說著,闞平壓低聲音,繼續道,“……領導就想讓劉浩然把顧慨棠手裏的正在寫的那篇,署名給他學生。這樣的話兩個人表麵上都沒什麽損失,就是顧慨棠吃虧了點。不過,一個研一學生吃點虧算得了什麽?” 牆壁那邊的吳子遊不敢置信地問:“有這回事?” “……!”顧慨棠同樣吃驚,他身體一震,睜大眼睛,扭頭看著聲音那側。 闞平問:“對啊。你不知道嗎?領導跟劉浩然說後,劉浩然不同意,說什麽也不同意,堅決不讓領導動顧慨棠的論文,所以得罪了領導。劉浩然沒被評上‘優秀學者’,不就是因為這事兒。當時劉浩然已經被提名了,領導一怒之下還撤了他的獎項,換成李教授。哎……” 吳子遊頓了頓,咋舌道:“那領導也太欺負人了。” “沒辦法,你想什麽樣的學生能當領導的學生啊?金誌文他爸背景太硬,領導官大,隻能說劉浩然倒黴,在這節骨眼上被盯上。” 吳子遊問:“劉浩然竟然硬扛。顧慨棠也不擔心不能畢業吧?話說,評獎是前年的事了,為什麽找研一生,不找別人?” “顧慨棠文章寫得好,手裏論文多,不找他找誰。”闞平思索著,說,“這事兒也過了挺久了。” 顧慨棠再也聽不下去,他合上電腦,動作很輕地從書桌前站起身,他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外。 好一會兒,顧慨棠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 之前他也想過劉浩然為什麽與獎項失之交臂,但從來沒想過會答案竟然是這樣。 劉浩然什麽都沒和自己說,也沒有任何表現。 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說過。 顧慨棠低下頭,用唇輕輕抿著煙,良久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比賽前,不知怎麽的,顧慨棠嗓子突然啞了,並且開始咳嗽,他吃了大半袋金嗓子喉寶,也沒管用。 劉浩然看著顧慨棠幹著急,問:“怎麽回事?真是關鍵時刻掉鏈子。” 顧慨棠輕聲咳,道:“沒關係,不影響比賽。” “但動搖軍心。” “……”顧慨棠說,“我盡量不咳出聲來。” “你……”劉浩然長歎一聲,“你啊……!” 坐在首位的領隊不能咳嗽,因為他每咳一聲都能讓其他隊員心裏一顫,緊張的氣氛飆到極點。